第一千二百五十三章 一場煙火

  遞出那一刀的陳朝,其實沒來由地想起了好些過去的事情。

  這一路走來,和同代年輕人斗,和隔代的前人廝殺,和那位北邊的老妖怪廝殺之時,陳朝便覺得,此生最難的一次,應當就是那次了。

  可誰能想到,那一戰之後,沒要多久,這不就又再次迎來了最難之時。

  妖帝再強,不過也是扶雲而已,眼前這位,才是硬生生已經越過扶雲的存在,而且並非越過扶雲一境便就此止步,而是從扶雲之上的無數境界上跌落到扶雲之上的,其中的區別,想來所有人都能想清楚。

  一個曾經站在山巔的存在,而後落到半山腰,最後在那邊駐足,低頭看向山腳處。

  約莫便是這般。

  而即便那個站在山腳,正向山腰山頂而去的年輕人無比努力,也無比有希望在之後某一日走到山頂,但此刻,仍舊是在山腳而已。

  陳朝一刀斬出,刀光照亮天際,卻越不過那道滔天巨浪,落刀於上,直接便盡數消散。

  聖主負手而立於礁石之上,看向眼前這個年輕人,眼眸里沒有太多情緒,此刻他的注意力,更多的,還是在不遠處的白衣少女身上。

  天星即將成熟,他已經能感受到,那股前所未有的磅礴氣機正在自己身側蓄勢待發。

  一場大機緣,其實馬上就要悄然來臨。

  那白衣少女,也馬上就要被那顆自己體內的天星吞噬,真正死去。

  陳朝身形不斷變化,在無數礁石之中反覆出現,一刀不成,他便想著逼近眼前的聖主,然後遞刀,殺人。

  聖主看著他,只是微微動念,身前層層空間之中,便已經出現了無數道氣機構成而成的道場。

  上古之時,那些大修士到了某個境界,便可自行構建一座道場,在各自道場之中,幾乎便占盡優勢。

  而至高的那幾位,一座道場,更是要覆蓋千萬里,在那巨大道場之中,他們便是真正的天。

  聖主如今境界不夠,道場只有小小的方圓數丈而已,但即便如此,道場一旦構建而成,那麼硬生生闖進來的其餘修士,也只是粘板上的魚肉,任他而殺罷了。

  看著闖入道場的陳朝,聖主搖了搖頭,「有時候,我也理解什麼叫不甘心,但不甘就是不甘,卻不會因為不甘而改變整件事情。」

  說著話,他便失去了所有耐心,就要將眼前的這個年輕武夫徹底滅殺在這裡。

  他抬起手,頭頂上漸生天雷,一方雷池以最快的速度被他構建出來,眼看著之後便有一場天雷落下人間。

  他修行多年,更是鑽研了無數的典籍,可以說這個世上幾乎都沒有了他不會的道法。

  轟隆隆的聲音不絕於耳,他微微動念,一片天雷就此落下人間!

  無數條粗壯的天雷,宛如不要錢一樣落下,海面頓時動盪起來,無數的波濤朝著四周濺開,好像一鍋已經沸騰的開水。

  而身在道場裡的陳朝,瞬間便被這些天雷淹沒,沒有任何的掙扎可能。

  雲間月同樣擅長雷法,但在此刻的聖主面前,只怕也有些相形見絀,倒不是說對雷法的領悟上,而是境界差距太大,這便沒了任何可比性。

  約莫數刻鐘之後,那些天雷就此散去,礁石一片狼藉,海面尚未平靜。

  「咦?」

  聖主抬頭一看,原來並沒有發現那年輕武夫的屍體,而是他仍舊站在一塊礁石之上,上身衣物盡數毀去。

  露出傷口無數,精壯的上半身。

  不過到了這會兒,那年輕武夫,也大口喘著粗氣了。

  「還是小看了你,竟然能扛這麼久,果然不愧是能在這一世殺出重圍的最強者,倒是有些我年輕時候的風采。」

  「可惜,你若跟我生在同一個時代,倒是個不錯的對手,只是晚了些。」

  聖主一頭白髮隨風而動,他淡淡開口,好似有些緬懷。

  「跟你在一個時代?那你也配我看你一眼?」

  陳朝握著雲泥撐地,整個人的氣息不斷調整,他譏笑道:「你倒是運氣好,比我早生了幾年。」

  聖主聽著這話,無動於衷。

  如果言語能殺人,那麼刻苦修行,還有什麼意義?

  他抬手,遙遙點出一指。

  一道恐怖氣機,從指尖匯聚,而後瞬間綻放。

  一道無與倫比的氣機落到陳朝身側。

  陳朝出刀。

  刀光掠過,兩者相撞。

  四周震動起來。

  啪的一聲,刀光在這裡破碎而開,然後那道氣機落到了陳朝身上。

  陳朝吐出一口鮮血。

  「還不錯,但你還有半刻鐘,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是不是能給我這半刻鐘里,帶來些有趣的體驗。」

  聖主的聲音緩慢響起。

  天星在半刻鐘之後,就會成熟。

  到時候他便再沒有興趣去管陳朝了,無論如何,半刻鐘之後,陳朝是被他全力施為而殺,還是被他玩死,其實結果都很簡單。

  他抬起手,一道天雷就要再次落下。

  但下一刻,天雷沒能落下來。

  一個身著暗紅色道袍的年輕道士風塵僕僕而來,出現在了礁石之上,伸手接下了那道天雷。

  他一雙眸子清明,神情尋常,一身道袍飄蕩不停。

  聖主看向這個年輕道士,嘖嘖笑道:「忘了說了,那些日子他在那座樓里,我看他最多,我覺得他真是比你更有強者風範啊。」

  陳朝沒說話,雲間月只是默默運轉道法,天幕之上,再有一座雷池緩慢成型。

  聖主仰天而觀,看到那座不自量力出現的雷池,笑了笑,「我鑽研此等道法無數年,自認已臻化境,但這麼一看,果然有些事情,時間長亦無用!」

  話音未落,一道恐怖雷光瞬間鋪滿天邊,整座天地,此時此刻,都在雷光的籠罩之下,雲間月的雷池構建,尚未成型便變得支離破碎,十分悽慘。

  論對雷法的造詣,他已經算是世間唯一,只可惜境界太低。

  不過即便如此,等到那雷池破碎之時,雲間月也舉起手來,一道雷光就此從他的指尖炸開,而後呼嘯而去,恐怖地雷光在此刻,瞬間撕碎周遭空間。

  引動天雷,誅殺邪祟。

  這是痴心觀里,雷法寫在最前面的幾個字。

  但這裡的引動,其實一直被雲間月懷疑,此前先人前輩的引動,都需要構建雷池,若是真有人在構建雷池這一步便將其阻攔呢?

  那雷法如何施展?

  帶著這個問題,雲間月想了許多年,但真正想通,是在那座樓里。

  引動天雷。

  如何引,怎麼引?

  如今雲間月已有答案。

  聖主眯眼躲過那道磅礴雷光,身形消散,再次出現的時候,離著雲間月已經有些近。

  但毫無意外的是,雲間月沒有任何猶豫,第二道雷光已經呼嘯而至。

  「有些意思,我想了那麼多年,都不曾想明白這個問題,你才多少年,便能走出這步,真了不起,來,將秘法給我,我會讓你死得舒坦些。」

  聖主身形不斷變幻,躲過一道又一道的雷光,最後出現在雲間月的身側不遠處,大手探出,便想直接抓住雲間月的腦袋。

  一些搜魂之術,雖說已經會的人不多,但他修行如此多年,怎麼可能不會這些手段?

  只是他的手,沒能落到雲間月的頭上。

  有一道劍光,姍姍來遲。

  聖主收手,在原地消散。

  再次出現的時候,已經復歸之前的位置。

  然後這位俯瞰人間無數年的聖主,看向這邊的三個年輕人。

  一個劍修,一個道士,一個武夫。

  「我倒是聽過你們的故事,一起殺過這個道士的兩位師叔?」

  聖主微微而笑,「要不然先認我為師叔?」

  聖主看著雲間月。

  雲間月沒說話。

  郁希夷破口大罵,「認你娘啊!」

  陳朝有些無奈。

  聖主眯了眯眼。

  「總是說沒有可能,但到底為什麼沒可能,我不知道。」

  「反正我跟他們倆一起的時候,沒有輸過,所以我想試試。」

  陳朝握住雲泥,笑了起來,「來試試?」

  聖主看了一眼那邊的白衣少女,如今她渾身上下,已經開始發光,那顆天星,已經逐漸要奪去白衣少女的生命,成為一顆真正的天星。

  「你們只能活很短的時間了。」

  聖主看著三個年輕人笑道。

  ……

  ……

  桂山之上,一場大戰廝殺不停。

  但很顯然,即便是召集了那麼多修士共赴桂山,如今在那些掌星使和護星使面前,都是弱勢一方。

  扶搖天人幾人在最前面,各自的對手都不只是一個人。

  陳澈一身血氣如淵,身影此刻變得極為高大,他身後法相浮現,那是一尊參天法相,身著帝袍,睥睨世間。

  還是那句話,這千年來,論治國誰第一,或許還有爭論,但論武力,眼前的這位大梁皇帝,是當之無愧的千年以來的第一人。

  他的巨大參天法相,一拳轟碎了一個所謂神祇之後,這位大梁朝的絕代帝王漠然道:「真當我大梁和別的那些一樣那般軟弱可欺嗎?」

  大梁朝二百多年以來,數代帝王,其實最不缺的,就是骨氣。

  劍宗宗主握劍殺人,劍光如流星,極為絢爛,這位千年以來的純粹劍修,天賦或許不是第一,但劍道修為,已然是板上釘釘的第一。

  神女仗劍,她已經有些傷口在身,她活了多年,早就已經有些不在意生死,這一次的廝殺,對於別人來說是什麼,她不在意,她或許自始至終,就想在最後一戰里歸去。

  馮柳的參天柳樹橫亘於天際,這位曾經認為只為天下散修謀一條出路即可的朝露宗宗主,如今已經再不這樣想。

  那個小和尚身後有一座參天大佛,只是無慈悲像,只有殺伐氣。

  不過鏖戰到如今,他那座大佛上的金箔正在不斷飄落,氣息也逐漸微弱。

  一眾痴心觀的老道,此刻也是身後法相忽現,一尊尊道人盤坐,在天地之中,好像是將那場大火隔開,不讓大火蔓延到世間。

  但其實不管最後是大火燃燒到最後,將世間淹沒,還是止步與此,總有人會這麼死去的。

  ……

  ……

  當三人開始出手的時候,便各自不說話,三個人早就是多年的好朋友,雖無血緣關係,但是這三人,說是親兄弟也不為過。

  畢竟三人聯手殺人的次數,不算少。

  雲間月以雷法對敵,他如今的雷法造詣比著之前,要強大太多。

  郁希夷的劍道修為也有提升,野草在他手裡,不斷地顫鳴,有無數劍光不斷覆壓天際,他在為雲間月攔下聖主的攻伐手段的同時,也在伺機尋找聖主的弱點,要一劍將其斬開。

  至於陳朝,始終在最前面。

  他手中雲泥,不斷切開那些無形的氣機,一次又一次的出刀,消耗氣機的同時,也讓這位年輕武夫叫苦不言。

  聖主收起三分輕視,終於認真起來,整個人一指點向郁希夷,面對這個青衫劍修,他始終覺得,眼前此人,是三人之中最弱的。

  那就先殺他。

  聖主破開那漫天的劍氣,遙遙一指擊中郁希夷腹部。

  郁希夷吐出一口鮮血,就此倒飛出去,跌入海水中。

  「你看,豪言壯語有什麼用?」

  聖主微微一笑,下一個要殺的,便是雲間月。

  只是與此同時,一道磅礴法相驟然出現在天地之間,重重一拳砸向聖主。

  聖主對此,也只是仰頭而觀,頭頂頓時有數道屏障籠罩在上。

  那法相一拳,只擊碎了數道屏障,但最後還是在聖主頭頂止步。

  聖主搖搖頭。

  然後雲間月便飛了出去。

  最後,這位聖主看著那臉色蒼白的年輕武夫,輕聲道:「你看,有什麼用呢?」

  陳朝吐出一口鮮血,還是沒說話,只是驅動法相,再次轟下一拳!

  轟的一聲。

  這一次,法相的一拳,將聖主頭頂的那些氣機屏障打得滿是裂痕。

  聖主漠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情況自己知曉,他憑著和那顆假天星之間的聯繫,讓他的境界一直維持在扶雲之上,但為了要斷絕和那顆假天星的聯繫,轉而去和真正的天星產生聯繫,他看著陳朝斬開了聯繫。

  從那個時候開始,他的境界便開始不斷地衰退,苦苦維持地扶雲之上的境界,也十分勉力。

  理論上,在和新的天星產生聯繫之前,那就是他最弱的時候。

  而這個時候,也是陳朝三人,唯一的機會。

  這個事情,陳朝他們知道,聖主也知道。

  下一刻,聖主再次喚來天雷落下人間,再次淹沒陳朝的法相。

  然後他不再去看陳朝,而是看向那個蹲在礁石上的白衣少女,如今她的身上已經到處都是金黃色的裂痕。

  那是體內的那顆天星要將要破體而出的徵兆。

  「很快了,馬上就不疼了。」

  聖主看著她,對於自己這個幼妹,他即便想的都是自己,但全然沒有感情,也不能夠的。

  白衣少女流著淚,早已經站不起身,但她還是仰起頭,看向眼前的聖主,輕聲喃喃道:「大兄……」

  聖主看著她,不說話。

  「你我兄妹,算我這個做兄長的欠你,好好走吧。」

  聖主閉了閉眼。

  白衣少女看著他,哽咽道:「大兄……我們當初是多好的兄妹啊……你知不知道,你在我心裡,從來都是最了不起的人,即便你真要……殺我,我也不會怪你的。」

  聖主平靜不語。

  「我什麼都能給你,但兄長……你不能這樣,你不能……殺那麼多無辜的人……他們不該死。」

  白衣少女看著他,輕輕開口,「兄長……我最後一次叫你兄長了。」

  聖主看著她,搖頭道:「我的妹妹啊,你怎麼不明白呢?人死了便會有新的人,不殺他們也會老死,其實本質沒有區別的。」

  「有的。」

  「真的有的。」

  白衣少女喃喃開口,聲音已經十分微弱。

  她的身體在發光,然後在這瞬間,開始變得無比耀眼。

  那是那顆天星,終於成熟。

  它吃掉了白衣少女,然後要緩緩升空,去做該它做的事情。

  此間的溫度變得極熱,海水都沸騰起來。

  聖主看著這一幕,不受控制地笑了起來。

  等這一天,他已經等了無數年,如今終於等到了。

  天星緩緩升空,很快天空之中,便出現了兩個天星。

  這一幕,所有人都能看到。

  無數人,都看著這一幕。

  兩顆天星同時懸掛於天際,這是再如何神秘的傳說里都沒有過的事情。

  瀛洲的百姓們第一時間看到這一幕。

  百姓們紛紛拜倒,總覺得十分可怕。

  這好像是什麼鬼神之象。

  更多人認為,這或許是天譴!

  「不要跪!」

  一座小縣城裡,有官吏大喊,看著那兩顆天星,肅然道:「我大梁朝有鎮守使大人在,沒有任何鬼神可以傷害你們!」

  「這個世上沒有鬼神,就算真的有,也不用怕。」

  「因為我們有鎮守使大人!」

  「對!」

  「我們有鎮守使大人!」

  一些漁民紛紛開口,他們曾經被人抓到過海外,但因為陳朝,他們得以返回大梁,他們無比相信,那位鎮守使大人這一次,也會拯救他們。

  ……

  ……

  天星升到天空里。

  變得無比耀眼。

  聖主看著那顆天星,哈哈大笑,然後他散發神識,要去和那顆天星聯繫起來。

  他早已經等著這一天,他早已有著最好的計劃。

  那顆天星在自己妹妹的體內孕育而成,而他又恰恰和自己的妹妹血脈相連,所以……他自然能和它產生聯繫。

  「你不會成功的。」

  白衣少女的聲音在天地中響起,「它既然在我體內那麼多年,我總是能做些什麼的。」

  隨著這道聲音出現,一道金黃色的光芒,從天際落入海中。

  「小子,那年在戎山,你借我的那株仙藥恩情,我現在還你了。」

  「殺了他,別像是那年一樣,打個丑道士都打不過,很羞人。」

  說完這話,白衣少女再無聲響。

  天空里的另外一顆天星,驟然碎裂。

  無盡的火花,在天際跌落。

  像是一場煙火。

  最大的煙火。

  聖主皺著眉頭,滿是怒意。

  海水裡,年輕武夫站了起來,提著刀,深吸一口氣,仰頭看了看天。

  然後他的目光落到聖主身上,微笑道:「再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