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聲冷笑,還未等眾人反應過來,陳天友第一個厲聲呵斥。
「放肆!燕鋒,你遲到就不說了,現在還敢對教主不敬?」
叫做燕鋒的是一個高瘦的男人,臉色發青,留有鬍鬚,頭髮整齊地綁在腦袋上頭,留下一個髮髻,他的手上穿戴著黑色的鑲鐵護腕,腳踏一雙雜色長布靴。
從身形和裝備判斷,他應該是一個練習輕功的高手。
「姐姐,這人是誰?」
在眾人目光都聚集於燕鋒身上的時候,尹秀輕輕拉了拉身邊侍女的裙角。
被尹秀這樣一拉,那女人臉上有了幾分紅暈。
「教主,我叫晴娘。」
「好名字,」尹秀點頭,「他是誰?」
「那傢伙啊?」
晴娘臉上現出不悅的神色,「燕鋒,是烈火堂的堂主,也兼任夜叉隊的隊長,在津門一帶,他是有名的人物,津門附近的幫眾,也一大半都是他拉來的。」
「所以說,這裡其實有一半是他的人?」
「起碼七八成。」
晴娘又紅著臉補充道:「然而教主,我們對您是死心踏地,忠心不渝的。」
尹秀微笑,「那你的意思是,他不忠心?」
「也不是,只是……」晴娘有些猶豫。
「只是什麼?」
尹秀又往她湊近一些,叫晴娘心頭狂跳。
終於,她說道:「他沒那麼忠心。」
「沒那麼忠心?」
任七冷笑,「忠心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心。」
尹秀這時候已經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濃郁殺氣,還在被人注視的燕鋒也感覺到了這股沖他而去的壓力。
他壓抑下內心的衝動,轉而對陳天友說道:「大護法,你好大的口氣,哪個敢對教主不敬呢?倒是你時常以教主的名義指示大家做這做那的,這也是教主的旨意嗎?
如今教主都沒說什麼,你反倒是先表態了?」
「你!」陳天友是不善於與人爭論的人,只能被氣得臉上紅一陣青一陣的。
尹秀擺擺手,示意任七先不用動手,然後又對晴娘說道:「這小子好像有反骨啊?」
晴娘也臉色不悅,「也說不上,然而他就是陳大護法也不放在眼裡,仗著自己手下多,時常在會內拉幫結黨,我看他是不懷好意。」
「他能有好意才有鬼了。」
尹秀微笑,沖正在爭執的燕鋒說道:「晚到好過不到,既然來了,就先坐下吧。」
「謝教主。」
燕鋒拱手,算是行過了禮,然後也毫不客氣地坐到椅子上,「您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啊,垂手而天下治,我等入會多時,九州會終於是見著了您一面啊。」
這話明顯是在暗諷尹秀從來沒出現過,只占了一個教主的名頭卻什麼都沒做,如今等九州會壯大了,卻跑來鳩占鵲巢,叫他不忿。
不止是陳天友拳頭上青筋暴起,就是晴娘也面露慍色。
只有尹秀面色如常。
尹秀不看燕鋒,而是用一種很疑惑的語氣問陳天友:「當初我創立九州會的時候,沒見過他呀,新來的?」
這話一出,燕鋒當即被噎住,連帶著他身後的那些頭目也是面露難色。
陳天友隱藏住笑容,當即抱拳道:「是屬下辦事不力,忘了將這些後生的名字記錄在冊,供教主翻閱。」
「下次注意就行了。」
尹秀倚在椅子上,很是慵懶,對著面色不善的燕鋒問道:「你很怕洋人啊?」
「不是怕。」
燕鋒冷淡道:「是擋不住,朝廷都擋不住的洋人大軍,憑我們,不是去送死?」
「難道你以為洋人打下了津門,進軍玉京,你還有什麼好日子過?」
「以往洋人不也是打進了玉京,給皇宮都點了一把火,妨礙我們過日子了?」
燕鋒反駁道:「洋人跟朝廷打是朝廷的事,他們教訓的也是朝廷,與百姓秋毫無犯的,與我們何干?」
「你當別人沒在津門待過?」
任七冷哼一聲,難得地開了口,「早年間,洋人打進了津門,燒殺搶掠,就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都已被火燒過了一遍,這樓就是在廢墟上建起來的。
滿大街死人都沒人給收屍,任由野狗啃咬。男的身上被扒拉光了,女的更慘,被糟蹋的不成人樣,這場面,誰見了不記一輩子?你能說出這種話來,想必你也是無心無肺,不仁不義的人了。」
「你!」
燕鋒身後幾個人聽不下去,就要上來與任七交手。
然而都被燕鋒攔下,「教主面前,不得放肆!」
說著他又看了一眼任七,「這位老兄,之前在津門混過?未曾請教?」
任七不願理他,只是冷冷道:「路過。」
他和燕鋒無言,陳天友聽完任七的話語,卻是神情激昂。
「屬下明白教主的意思了!我們九州會成立之初,宗旨就是為天下百姓謀福祉,為蒼生謀幸福,如今這八國聯軍,就將要造成最大的不幸。
因此我們九州會勢必要出手攔住他們,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尹秀點頭,「我沒那樣的偉大,然而我也確實不想叫八國聯軍由此殺入玉京,致使生靈塗炭,九州陸沉。」
燕鋒死死盯著尹秀,從牙齒縫裡擠出在場眾人最想聽到的話。
「教主,您是要保朝廷嗎?」
所有人都在等著尹秀的回答,就是陳天友和晴娘也在等待著這個答案。
尹秀知道這是至關重要的時刻,特別是當這件事關乎著生死的時候,沒人會願意糊裡糊塗丟了性命。
「為了天下。」尹秀如是說道。
「天下?」
燕鋒反問道:「於教主而言,什麼是天下?」
尹秀起身,從座上走下來一步,立於台階之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於他的身上。
尹秀不說話,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天下。」
在場眾人都被一下震住,不知說什麼好。
儘管尹秀沒有拋出任何的哲理或者禪機,甚至字都沒說幾個,然而就是讓人產生一種震撼的感覺,以至於再說不出什麼話來質疑或者反駁。
尹秀也不跟他們多解釋,而是坐回座上,問燕鋒:「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燕鋒不再質疑尹秀的目的,只是問他:「可我們憑什麼打贏洋人?」
「洋人也同你我一樣,是兩個肩膀扛一個腦袋,你砍他,他也會死的。」
「可之前朝廷一次都沒贏過。」
燕鋒皺眉道:「我認識過幾個朋友,上次洋人打來的時候,他們去了渡口阻擊洋人,結果一個都沒活著回來。
別人記不住他們的名字,只當他們是死難者中的幾具屍體而已,然而我卻知道他們是江湖裡的好手。
他們怕死嗎?或者弱嗎?都不是!
這樣的強手,兒郎,在洋人面前只是幾具不知名的屍體,死的毫無意義。」
燕鋒終於說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叫在場眾人眼眶泛紅。
「我要怎麼做,你才願意相信,這次我們能擋下八國聯軍?」尹秀問他。
燕鋒不做聲,反倒是看起來並不站在燕鋒一邊的秦朗開口了。
「教主,我剛剛得到線報,洋人的先頭部隊已經在城南的十里小廟集結了,似乎是要以那裡為根據地,派出小股部隊對津門進行滲透,偵查,為大部隊鋪路。
請問教主,屬下如何行事?」
陳天友皺眉,既是感覺事態緊急,又對秦朗提出這件事的時機感到疑惑。
秦朗當然不是燕鋒一派的,可他為什麼要在這時候提這一嘴,變相幫燕鋒?
然而尹秀卻知道,那是因為秦朗雖然忠心自己,然而也對與洋人交戰一事有著忌憚與懷疑,因此才提出這個問題。
只不過這個問題看起來像是在跟自己打對台,然而這問題其實也是幫他解決了當前的一個難關。
尹秀笑了起來。
在眾人不解的眼神之中,他淡淡道:「明天早上,我們再到此處開會,你們一個都不要落,到了明天早上,我會將能對付洋人的證據帶到這裡來,到時候你們要怎麼做,我不管。
我只要你們看見了證據,知道我並不是一個莽夫,或者在吹牛,這就可以了。」
陳天友一下明白了尹秀的打算,他當即抱拳道:「我等與教主同去!」
「不用。」
尹秀擺擺手,只對秦朗說道:「我不知道十里小廟在哪裡,今晚你帶我去一趟,如何?」
秦朗原先還心情忐忑,不知道會不會因此開罪了尹秀。
然而他確實又想知道尹秀這位教主,到底是如何的鐵拳無敵,以至於敢打洋人的主意,因此才斗膽丟出了情報,想看看他的反應。
沒想到尹秀卻是邀請他一起去。
秦朗既興奮又帶著幾分緊張與疑惑,心情複雜之下,他過了一會兒才壓抑住心緒,抱拳道:「屬下當為教主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
夏夜的風呼嘯不止,即便還在盛夏,可風中竟有了一絲涼意。
來自敦靈的騎兵中校約翰,正帶著他手底下百人的騎兵隊在這座早已破落的古廟前紮營結寨,為大部隊的到來做準備。
在前往津門的路上,他們遇到過幾股唐人的騎兵,多是一見面還未動手,他們便已撤走了,那應該是唐人的斥候。
途中,約翰中校還帶兵闖入了一座村莊,將裡頭洗劫一空,又一把大火把那裡燒做灰燼,叫騎兵隊的士氣都高漲起來。
好像這是騎士小說中的一段令人興奮的旅行,只是為了奪取財富和貴婦人的青睞,留下一段英雄史詩。
眾人都是這樣想的,因此他們圍在火堆邊的時候都興高采烈,大聲唱著歌,炫耀,吹噓著他們白天在村莊裡做的那些事兒。
就連負責巡邏的哨兵,也愉快地吹著口哨,直到被一柄利刃割斷喉嚨。
一眨眼間,尹秀和任七將他們周圍的幾個哨兵無聲無息放倒,看的秦朗和幾個膽大跟來的弟兄都瞪大了眼睛。
即便他的輕功很好,無聲無息,然而與他們兩人相比,實在是笨拙,粗陋的不行。
尹秀擺擺手,示意秦朗幾人先別出來。
然後任七在他身邊護衛,尹秀將手按進血泊之中,發動【血腥回憶】,將那哨兵的記憶全部讀取。
只是一會兒,尹秀便掌握了騎兵隊的兵力和布置,還有武器裝備。
他沖任七豎起一個大拇指。
任七點頭表示明白,隨即將劍反握在手裡,彎腰躬身前進,和尹秀一左一右往營地里摸去。
夜悄然無聲,秦朗和一眾兄弟躲在草叢裡,只聽到了各自沉重的呼吸聲,還有不時幾隻烏鴉呱噪的叫聲。
在他緊張到手不由發抖的時候,一聲槍響劃破了夜空。
緊接著好像放鞭炮一樣,噼里啪啦的開火聲好似炒豆子,震得葉子也顫抖起來。
秦朗滿頭大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有人碰了碰他,「秦大哥,我們上嗎?」
上嗎?
秦朗回頭,見幾人雖然害怕,然而眼裡卻是閃動著激動的光芒。
「上!」
幾人奔跑進黑夜之中。
等到黑夜褪去,眾人再齊聚於天下樓的時候,大廳的中間多了一個包裹。
尹秀安然坐在正中的太師椅上,沖神色已不若昨天那樣敵對的燕鋒示意道:「打開它。」
燕鋒領命,上前解開包裹。
一顆,兩顆,三顆……
一顆顆洋人的頭顱從包裹里滾落出來,落到眾人的腳邊,血腥味和那恐怖的景象,叫人倒吸一口涼氣。
約翰,那個騎兵中校的頭顱也在其中,正瞪大著眼睛,頂著燕鋒。
燕鋒一腳將那個頭顱踹開,跪在地上。
「屬下願聽教主差遣!」
在他的身後,仍有人不服:「雖然說教主斬了洋人,神通廣大,可是……」
話未說完,任七已經出劍,將他的頭顱斬下來。
「不信不義,該死。」
所有人齊刷刷跪下,沖尹秀行禮:「我等但憑教主旨意,鞍前馬後!」
……
平定了九州會內部的不安定之後,尹秀和任七走出天下樓。
「你似乎不是很高興?」任七罕見地問了一句。
「是嗎?」
尹秀確實心情複雜,「我只是想到,我是在推很多人去死,而且是為了我一廂情願的願望去死,這值得嗎?」
任七平淡道:「人,都是要死的,起碼你叫他們的死有了意義。」(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