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9章 有生之年

  馬小玉掏出柚子葉,又將眼睛擦了一遍,然後往捲軸上看去,還是空白一片。

  然而尹秀又確實從裡頭看出了東西,那是一篇篇的經文與法咒。

  於是馬小玉便已確定,這大概是尹秀才能看見的無字天書。

  「為什麼偏偏是我?」尹秀有些不確定。

  馬小玉微笑,「別人還沒有這樣的機緣呢,你倒是懷疑上了。」

  「不是懷疑,只是不太敢相信。」

  尹秀只能笑笑,他已明白,即便自己將這捲軸上的法術念一遍給馬小玉聽,她可能也會完全聽不到。

  因為這無字天書上的法術,已從「法不傳三耳」,變作了法不傳二人。

  只有尹秀,能看到,並且悟通這上頭的經文,別的人則只能看到白紙,即便是馬小玉也不例外。

  這時候,白鳳凰和白孔雀也漸漸醒了過來。

  也許是被震傷了內臟,她們一時說不出話來,直到尹秀使出「光明之手」為她們療愈後,她們才終於恢復過來。

  她們兩人也看不見這捲軸上的記載,只是同馬小玉一樣,瞥見白紙一張。

  如此,尹秀又怕她們沾上什麼因果,只是將捲軸收起來。

  向周圍看了一圈後,他走到林婆的身邊。

  林婆這時候倚靠在牆壁上。

  見尹秀前來,她惡狠狠道:「後生,我們的事還未完呢!」

  「我知道。」

  尹秀蹲下來。

  「儘管我想過用別的辦法來達成目的,但想了想,我還是想直接問你,能不能就這樣幫我解了那蠱術?」

  「你現在是在說,其實你能威脅我,但是你又不打算這樣做,以此顯示自己的寬洪大量?」林婆冷笑。

  「我沒有這個意思。」

  尹秀搖頭,「我只是認真地在請你考慮我的這個提議。我當然知道你是有本事的,即便我殺了你,或者把這裡的人全都殺掉,恐怕我體內的蠱蟲也會被觸發。

  或者說我已隱隱猜到,可能在這隊伍之中,只要有某個人死了,或者我對他出手了,那蠱蟲也會被觸發。

  所以我只能在這裡請你,幫我解決那隻蠱蟲。」

  「我為什麼要幫你?」

  林婆的一隻手已在袖子裡握住了鈴鐺。

  「你要知道,我是最可怕,最叫人厭惡的老蠱婆。

  在路上看到的時候,那些人遠遠就會躲開我,但凡是我用過的碗都要摔碎,我要是在他們家門前站過一會兒,他們就得熏艾草,將我所站立的那塊地方燒的通紅,燒黑,如此才放心。

  像我這樣兇惡的人,壞了一輩子,你憑什麼要我突然發善心,幫你解了蠱蟲?

  你簡直是在說一個世上最大的笑話,然而我卻並不覺得好笑,只覺得你是蠢到家了。」

  她嘎嘎笑起來,像是一隻吵鬧的烏鴉。

  這聲音也將她的孫女阿雅吸引過來,然而阿雅只是在一邊站著,並未靠近。

  因為她知道林婆一向是不願意叫自己靠近她的,即便是吃飯,也是一個在門裡,一個在門外,絕不坐到一起。

  「我是說真的。」

  尹秀不生氣,也絲毫不在意林婆的譏諷。

  「我想請你幫我解了這蠱蟲,因為我已經確定,要拆一顆完全不知道藏在哪裡,又不知成分如何的炸彈,於我而言也太過困難了,於是我只能誠心拜託你。」

  「為了什麼?」

  林婆瞪大眼睛,「你這樣的強者,願意放下心氣,這樣同我一個敵人講話?」

  「雖然說起來是道貌岸然,空大無物,又顯得虛偽,可是我還是得說……」

  尹秀神色正經,「這是為了天下。」

  「為了天下?」

  林婆緊盯著他,「這樣冠冕堂皇的藉口,小孩子說了都要忍不住笑起來,你能不臉紅心跳地說出來,也確實是強人一個了。」

  然而林婆知道,只有當一個人是真心這樣想,坦坦蕩蕩這樣講的時候,他才能面不改色。

  「婆婆,就當做是小孩子不懂事,你別跟我計較,放過我一次好了,發發慈悲吧。」尹秀笑道。

  「你叫我什麼?」

  林婆哈哈一笑,「沒人敢這樣叫我的,即便是我孫女也不例外。」

  笑聲還是那樣的難聽,跟人們印象中的蠱婆一樣,刮著眾人的耳朵。

  笑聲止歇後,她的表情暗淡下來,低聲道:「教主比不過你,因為他並不是可以為了天下而向敵人低頭的人,你的器量,比他廣大的多,可惜你不是苗人。」

  咯嘣!

  林婆再張開手時,手心裡的青銅鈴鐺已被捏成了碎片。

  隨著她一用力,全身傷口終於壓制不住,血水從袍子裡湧出來,漸漸流到地上。

  尹秀感覺喉嚨一緊,轉過頭去,吐出一口酸液,在那液體之中,有一隻蠕動的,指甲蓋大小的甲蟲。

  那甲蟲通體漆黑,背上則是三個白點,微微泛灰。

  這,便是蠱蟲嗎?

  尹秀還未細看,馬小玉已丟過去一張符紙,將那蟲子燒做了灰燼。

  「不要看。」她關切道。

  「沒事,已經沒事了。」

  兩人這樣說著話的時候,周圍已響起一陣壓抑的抽泣聲。

  林婆死了。

  之前的戰鬥中,她遭遇波及,早已受了重傷,只是強撐著。

  然而在剛才,她已耗盡了最後一口氣,合上了眼睛。

  這時候還存活的苗人已不足原來的一半,就連青木伯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被銀月一劍洞穿了心口,躺在一邊死去。

  葉天問望著這一幕,只是臉色陰沉。

  然後他終於看向尹秀。

  「我們流了這麼多的血,不能就這樣當做無事發生。」

  「你不是已因此得到教訓了嗎?」

  尹秀放開馬小玉,緩步上前。

  「有些東西,不是僅憑著一腔熱血就能獲得的。」

  尹秀嘆了口氣,「就好像猴子望見山澗里的月亮,伸手去撈,往往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那你要我怎麼做?」

  反倒是葉天問有些迷惘了。

  他心知雖然同是通感境,然而在剛才的表現里,他與尹秀之前的差距好比天與地。

  即便拳腳上還有幾分把握能夠抵抗,可他不會法術,擅長使用蠱術的兩位顧問都已死了。

  與尹秀對抗,他已失卻了信心。

  「把人帶走,都回南疆去,好好過日子就是了。」

  尹秀提醒他,「沒有必要為前人的野望賠上那麼多人性命的?」

  「你憑什麼教我做事。」葉天問不忿道。

  「憑什麼?」

  尹秀偷眼看了一下白鳳凰和白孔雀,她們兩人都憂心忡忡。

  「憑我輕而易舉就能殺了你,你要知道今天在這裡,不是我勸你回去,而是我放過了你,僅此而已。」

  尹秀絲毫不給葉天問留面子,幾句話尖銳而又難聽。

  「然而我也不是這樣就放你走,我還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那就是有生之年,苗人絕不起兵作亂,別跟發國人還是東瀛人勾結,安心過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這件事你要對天起誓,賭上所有的保證。」

  「唔?」

  葉天問只感覺如鯁在喉,猶豫了一下,他還是問道:「這樣,我豈不是一輩子都要在苗疆了?」

  「你搞錯了。」

  尹秀認真道:「我說的有生之年,是指我活著,而不是別人,只要我還活著,苗人便不得輕舉妄動。」

  「呵。」

  葉天問苦笑,「如此的話,以後我每天都得誠心禱告,求你早點死了。」

  「你大可以這樣禱告,咒我死。」

  尹秀攤手,「也為了讓你們知道我活著,我還會搞出許多的大事來,以此叫苗人里的年輕一輩也因為我的威名而不敢動彈。」

  「如此的話,只要三十年。」

  葉天問笑容更加苦澀了,「只要三十年,我也老了,苗人也再無起兵的雄心了。」

  說著他又盯著尹秀,「我雖然可憐,餘生只剩下活著這件事,然而你比我更可憐。

  因為你既不願意起兵奪取天下,也不會成為朝廷的走狗,你只是在一邊看著,做這世上最孤獨的人。

  別人不一定會提到你,但只要一提到你,便會說你是世上最傻,最虛偽的人,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馬小玉聽到這話,不由也感覺心跳漏了一拍,她走上前去,站在尹秀的背後,輕輕拉住他的手。

  她原以為尹秀的手應該已變得冰涼,然而實際上他的手心溫暖而又柔軟,完全沒有被葉天問的話語影響到。

  尹秀輕輕捏了捏馬小玉的手,以作回應,表示自己沒事。

  他並不想跟葉天問說太多,只是伸出另一隻手,「擊三掌為誓。」

  「你只說有生之年我們不能起兵,沒有說我們不能殺了你,對吧?尹秀,我會潛心修煉的,有天將你打敗。」

  「好,我隨時等著你。」尹秀坦然道。

  葉天問無奈,伸出手去與他擊掌。

  空間泛起漣漪……

  任七與阿珂已在山中又過了一夜。

  似乎這孔隙之中的時間流速與別處的不同,在風雪停歇後,他們才從屋子裡鑽出來。

  阿珂這時候已完全適應了任七的強橫,臉色紅潤,如雨後綻開的花朵。

  太陽底下,冰雪消融,遠處的雲霧散開,露出碧洗的藍天。

  「我們還回去嗎?」

  阿珂這樣問著的時候,其實已感到回不回去無所謂了。

  任七則還是臉色如常,冰冷堅毅。

  「我還有事情未辦完,所以我得回去。」

  「哦。」

  阿珂乖巧地點點頭,只說道:「我怎樣都好,無所謂。」

  任七瞄了她一眼,只想著回去之後怎麼安置她。

  就在這時,他們的周圍,漣漪泛起。

  「【孔隙】似乎要打開了。」

  敏銳地感覺到這一點,任七將阿珂護在身邊,警覺地看向其中一處。

  然後他們便發現,原本好像鏡面一樣整齊,平坦的世界,突然有一塊東西脫落,裂開,露出了屬於另一個地方的影像。

  馬小玉站在尹秀的身邊,而尹秀則正在和葉天問擊掌為誓。

  「我們可以回去了!」

  雖說無所謂身在何處,然而可以回到交趾,到那群人身邊,還是叫她感到高興。

  「對,穿過孔隙就可以了。」

  任七這樣說著,卻突然說道:「你先回去吧。」

  「什麼?」

  阿珂愣了一下,「不是說好一起?」

  「原先是說好一起的,但是我必須改一下主意,抱歉。」任七低聲道。

  「是我叫你不滿意了?」

  阿珂垂下頭,只感覺是否是自己臉上那紅色的胎記,叫任七嫌棄了。

  「我不需要很多東西的,只是……」

  未等她說完,任七已將手伸到她的臉上,輕輕撫摸阿珂的臉,拇指也輕輕觸碰那塊好像蝴蝶一樣的小小胎記。

  美玉有了瑕疵,只叫它變得特別,而不叫它失了顏色與光澤。

  「你以為我不會負責任,玩玩就算了嗎?」

  任七笑了一聲,然後才開始認真說話。

  「你之前同我說過,你是十七歲,對吧?我今年已三十七了,時間於你我而言是不同的。

  過多幾年,很多事情就都變了,所以我得抓緊時間。」

  他看著阿珂的臉,手指尖只感覺到一陣細膩與柔軟,終於還是狠下心來:「你能等,你就等我幾年,出了三年,或者不願意等,你就當沒我這個人就是了。」

  「我只等你。」

  阿珂紅著眼眶,卻沒掉下眼淚來。

  因為她記得,在男人出行前掉眼淚是很不吉利的。

  「你還要我做什麼嗎?」阿珂這樣問道。

  「你出去以後,只管跟著她們回苗寨去,事情處理完,我去苗寨找你。」

  阿珂點點頭,「那要是尹大哥他們問起呢?」

  任七哼了一聲,「你只管跟他們說,我去解決一個小麻煩,先不用管我,他們便知道了。」

  「嗯。」

  阿珂又是重重點頭,最後看了一眼任七後,決然轉身踏入孔隙。

  空間中的漣漪晃悠一下,繼而消失。

  任七目送著阿珂離開,然後才看向天空。

  只見在孔隙之中,有一座山峰赫然出現在那裡,上頭有宮殿,飛檐樓宇,重重迭迭,鱗次櫛比,仿佛遺世而獨立的仙山一座。

  太陽底下,任七眯著眼睛打量那靈山,手不自覺按在了劍上。

  這正是他留在此地的原因。

  望著那山,一個禁忌的,幾乎被人忘記的名字在他的心頭呼之欲出。

  仙都。(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