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孔雀躺在床榻上,輾轉反側。
她雖熟睡,卻一直在做夢,不停回憶著那個極為可怕,危險的夜晚。
在夢中,千佛寺已徹底被火焰點燃,古剎,巨佛,可燃的,不可燃的,都被火焰所吞噬,成了那無窮火海的一部分。
菩薩,佛陀千姿百態的身軀,頭顱在火焰中偶爾出現一下,然後又被隨風而來的熱浪吞沒,只發出好像哀嚎一般的噼里啪啦聲響後,轟然倒下,化作灰燼。
原來佛陀,菩薩,即便再寶相莊嚴,神通廣大,也是會感到痛苦,因痛苦而發出嚎叫的,白孔雀心想。
火光將夜空映紅,也在白髮魔女馬小玉的臉上映出一片紅霞。
白孔雀猶豫著要不要往前,因為她也不確定馬小玉是否還是原來的那個人,她是否已因極度的忿怒和悲傷而失控,發狂,墜入了魔道?
似乎是感應到白孔雀的存在,馬小玉轉過身來。
她的臉寒若冰霜,眉心中間的蓮花聖潔,高貴,不可玷污。
然而金瞳在閃爍了一下之後漸漸開始褪色,如雪的長髮也在回複本來的顏色,指甲回縮,褪去猩紅。
眨眼之後,白髮魔女消失,馬小玉重新出現。
緊接著,馬小玉身子一軟。
白孔雀立即上前,將她幾欲倒下的身子摟入懷中,頓時被窈窕身軀所散發的悲傷和憤怒所感染。
燙,好像烈火燃燒,隔著衣物,白孔雀都感覺到馬小玉的身體在發燙。
在那陣熱量漸漸分擔到白孔雀身上後,馬小玉的呼吸才終於平緩下來,陷入沉沉的睡眠之中。
「沒事了,已經沒事了。」
白孔雀輕輕撫著馬小玉的後背,眼裡已有了淚花。
然後在一片模糊之中,她才看到已暈倒在牆邊的任七。
門咯吱被推開,阿珂滿臉淚花,將一個蠕動的包裹舉起來,沙啞著剛哭過的嗓子,失聲道:「阿爸,阿爸已將蟲王找到了,他完成了約定。」
「你阿爸呢?」
白孔雀雖未見過阿珂,但還是下意識問她。
然而阿珂沒說話,只是手終於無力地鬆開,叫包裹落到地上。
白孔雀借著火光,看到包裹上已遍布血跡。
呼……
白孔雀被馬小玉輕輕拍醒,終於從那個所有人都損失慘重的夜晚中脫離出來。
她先看向馬小玉。
馬小玉同往常一眼,臉上只是安靜,沒了殺氣與冷酷,眨著眼睛看她。
「怎麼了嗎?」
「沒事,沒事。」
白孔雀長舒一口氣,確認自己已從地獄回到了人間。
她再看向另一邊,阿珂正在照顧傷重的任七,用毛巾蘸著藥湯,輕輕為他擦拭傷口。
即便她的父親桑久死了,然而苗人對死亡看得很淡,再加上有同為苗人的白孔雀與她說話,因此阿珂這幾天的心情已恢復了許多,只是將心思投入到照顧眾人身上。
她們已在千佛寺旁邊待了三天,然而並未等到尹秀的身影。
「大姐。」
白孔雀有些猶豫,「哥哥,我是說哥哥真有可能還活著嗎?」
「怎麼,你巴不得他死啊?」馬小玉反問。
「這是什麼話?」
白孔雀認真起來,「我怎麼可能希望他死?我巴不得他長命百歲呢,可我是想說,你那個紙人已經燃燒殆盡,那個高手又說他被打落山崖了,就連高手自己都只剩半條命了,哥哥恐怕……」
說著她又抽泣起來,「我們總得為他操持一場法會的,免得哥哥做了孤魂野鬼,哎喲,我滴哥呀,你咋個就……」
「你到底在瞎說什麼?」
馬小玉瞪了她一眼,但看她又可憐巴巴的,於是也不忍心責備,降低了聲音,耐心解釋道:「尹秀身上有三色龍帝子的,皇者重羅要是真殺了他,身上也必定會沾染龍帝子云氣的。
可我跟他打的時候已經確認過了,並沒有這回事,所以我說尹秀沒死。」
白孔雀止住哭,驚訝道:「原來你那時候還是自己啊?」
「什麼意思?你以為我是請神上身啊?」馬小玉反問道。
「差不多吧。」
白孔雀愣愣點頭,「我以為你那時候已經變了一個人了。」
「沒那麼誇張。」
馬小玉將一縷頭髮撥到耳朵後邊。
「我的意識很清醒,那時候是我,而不是別人。」
「可是,為什麼是白髮,金瞳,紅指甲?」白孔雀還是十分的好奇。
「大概是一種燃盡法力的狀態吧。」
馬小玉看著自己的手指,也不免有些失神。
就是她自己,也很難把那個形象同平時的她聯繫起來,可那兩個人,都是馬小玉。
姑媽在她繼承天師之位時,只說驅魔馬家的女人都藏著一股神力和精神,然而也未詳細跟她說明。
莫不是,這便是馬小玉自己的能耐?與法術之類的無關?
「眼下不是關注這個的時候,也許那只是曇花一現呢?」
馬小玉將話題轉回來,突然問白孔雀。
「白鳳凰呢?你沒找到她?」
「沒有。」
白孔雀嘆了口氣,「我們原本說好是在千佛寺會面的,她既沒被山賊擄走,也沒被布偶蟲所控制,這樣的話,我就真不知道她去哪兒了。」
「那你們在千佛寺會合之後呢?還去哪兒」馬小玉又問她。
「大姐,這可是機密啊。」
「機密?」
馬小玉淡淡看著她,叫白孔雀遍體生寒。
「我剛才用梅花易數算了一卦,卦象顯示,尋人這件事要有轉機,得往東方去,東方有什麼?」
「東方……」
儘管不想說出來,然而想起之前白鳳凰的遭遇,而她自己又嘗過馬小玉的手段,於是也只能放棄抵抗,低聲道:「玉峰觀。」
「什麼?」馬小玉沒聽清。
「去玉峰觀,不管找不找得到那個苗人……」
白孔雀側眼看了一下阿珂,低聲道:「也就是桑久,不管找不找得到他,我們最後都得去玉峰觀,為的是跟教主他們會合。」
「這樣啊,那我們就往玉峰觀去吧。」
「可我們並不確定哥哥就去了那裡呀,畢竟他又不知道的。」
「那有什麼關係?」
馬小玉不以為意,「卦象上是這樣顯示,我們便這樣去,就可以了。收拾一下就出發,往玉峰觀。」
她話說完,從角落裡,一個包裹滾出來,在地上蠕動幾下。
正是被裝在包裹裡頭的蟲王,這時候包裹外面已被馬小玉貼上了符紙,將蟲王封印在裡頭,使它脫逃不得,晃動的時候散發出顯眼的金光。
「乾坤袋。」
馬小玉看了一眼那邊,「我貼了符紙,把那袋子變作了乾坤袋,裡頭的畜生想出來沒那麼容易。」
白孔雀自然是相信馬小玉的法術和能力,然而想起千佛寺里慘死的人,又想到阿珂的父親也是為了找到蟲王而死,不由地就來了火氣。
她走上前去,避開符紙,在包裹上狠狠踩了幾腳。
直到聽見裡頭的蟲王發出嘶嘶尖叫,白孔雀才停下來,解了氣。
「我們為什麼不把這蟲王直接殺了?燒做一堆灰燼算了?」
「皇者重羅是為它而來的。」
馬小玉堅定道:「只為了蟲王,皇者重羅才會出現在這偏遠的千佛寺。」
「皇者重羅是為了這蟲子?」
白孔雀感到不可思議,「他要這蟲子幹什麼?製造士兵啊?可是他隨便一咬就能造出許多殭屍王來的。」
「他咬不了。」
馬小玉糾正她:「皇者重羅似乎全身都被盔甲所覆蓋著,不能咬人的。」
「啊?」
白孔雀從未見過皇者重羅的樣子,只聽過尹秀和馬小玉的描述,因此在聽到那最強的殭屍不能咬人之後,不免感到有些荒誕,但是不好笑。
因為對方是最強的旱魃,不可輕視。
「不過這也不妨礙他製造殭屍大軍。」馬小玉說道。
「那他到底要這蟲子做什麼的?」
白孔雀一時摸不著頭腦,「總不能這蟲王是他的寵物,千佛寺是他的據點,因此火一燒起來,皇者重羅便感應到了,飛速來救?」
「也許你的推論是對的。」
任七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坐了起來。
原先他的傷勢簡直可怕,換別人身上已經死好幾回了,然而在阿珂的照料下,他恢復的很快,幾乎可以用神速來形容。
「我們來千佛寺,可能就是做到了兵書上所說的攻敵之必救,把皇者重羅引了過來。
我上一次,也是和劉半仙爬到半山腰的時候遇見他的,也許他是在這裡守衛著什麼,又是把這裡當做據點了也說不定。」
說到這裡,任七臉色又變得陰沉。
「可惜雙方差的太多,我們被他痛扁了一頓,打的好像路邊的死狗。」
「你先別動氣。」
阿珂輕輕拿過毛巾,將任七肩膀上幾乎要裂開的傷口按住。
「打得過也好,打不過也罷,總之你活下來了,留住了一條命不是嗎?」
阿珂輕聲細語,「我阿爸說過,說你們漢人有一句話,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這次打不贏,也許下次就打贏了,不是嗎?」
「你懂什麼?」
任七冷冷地轉過臉去,叫阿珂只能淡淡一笑,不再接話,繼續幫他處理傷口。
「你這人,好沒有禮貌。」
阿珂沒怎麼樣,白孔雀卻是皺眉,「要不是阿珂救了你,你已經死了兩次了。」
「誰規定被人救了就一定要感謝別人的。」
任七冷淡道:「本來這世界就是只有自保和殺人兩說的,扯那麼多有的沒的做什麼?我從來只聽說過見死不救是要下地獄的,可從未聽說過,有恩不報會遭報應。」
「你!」
白孔雀聽得越發惱火,馬小玉卻是已習以為常了。
她知道任七本來就是嘴上比誰都硬的人,他即便是無心,然而隨便說一句話便難免要和人起衝突。
也許他這個天字第一號欽犯的身價不是打出來的,而是因為他過去的同僚們都被得罪了個遍,因此給他定了這麼高的懸賞。
知道他的脾性,馬小玉也不跟他辯論計較,只是問他:「我得去一趟東邊,尹秀也許就在那裡,你怎麼說,留在這裡養傷,還是去找劉半仙?」
「我要是知道劉半仙在哪裡,我就已經出發了。」
任七淡淡道:「我也同你們去東邊,你不是說了,卦象是這樣說的,至於是找到劉半仙,還是找到尹秀,都隨緣吧。」
「那我也去。」阿珂說道。
「你去做什麼?」
任七第一個反應過來,冷哼道:「找死嗎?你以為是去旅遊啊,跟著我們你只是累贅而已。」
「可是……」
阿珂眼眶泛紅,「阿爸死了以後,我已經沒地方去了。」
任七原本還一臉怒氣,這時候竟也沉默下來,不知說什麼好,只是將臉轉向一邊。
「沒事。」
白孔雀一把將她摟進懷裡,又瞪了一眼任七。
「你要去哪兒,哪裡輪得到這個臭男人做決定了?妹子,想去哪我們就去哪兒,等事情結束,你跟我們回苗寨去。」
「回苗寨嗎?」
阿珂看了一眼任七,見他沒反應,便也只是低聲道:「我考慮看看。」
白孔雀安慰完阿珂,又瞪著任七道:「喂,你聽說過《三國演義》嗎?」
「《三國戰紀》我倒是有看過,怎麼了?」任七冷冷看她。
白孔雀眨眨眼睛,認真道:「那你既然有看過,你就該知道關雲長護送兩位嫂嫂,過五關斬六將的典故吧?」
任七愣了一下,「跟這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啦,關聖帝君護送兩位嫂嫂,以叔嫂相稱,平日裡有事必定早晚請安,先請示再行動。
嫂嫂就寢時,他就遠遠守在外邊,手持關刀,借著火光夜讀兵書,叔嫂之間涇渭分明,秋毫不犯,這才是真正的忠肝義膽,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呀!」
白孔雀越說越激動,不由豎起一根大拇指。
同時她也相信任七已明白了自己話語裡的暗示和警告,一路上一定會安分守己,恪守本分。
然而任七隻是看了她一眼,冷哼道:「神經!」
「……」
馬小玉也裝作沒聽見,走到一邊收拾起行李,準備出發。(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