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退潮之後

  第299章 退潮之後

  【退潮之後】

  「荊南地狹兵弱,介於吳、楚,為小國。」——《十國春秋》

  荊南之地,原有八個屬州(《新五代史》說十個),絕對是地廣人稠,資源豐富。之所以說它「地狹兵弱」,是因為自黃巢之亂以後,群雄並起,諸道蠶食鯨吞,等高季昌領鎮荊南時,「惟江陵一城而已」。高季昌雖有節度使之名,卻幹著刺史的活兒。

  高季昌到荊南後,招撫流民、勸課農桑,恢復了一定的生機,但總體實力依然弱小。

  荊南又是典型的四戰之地,北面的汴州朱溫、東面的淮南楊氏,南面的潭州馬殷、西面的西川王建,之前還有朗州雷彥恭等漸被上述勢力吞併的小丑。高季昌如同一隻待宰的羔羊,被一群豺狼虎豹圍在中間。江陵孤城,危如累卵。

  福禍相依,荊南雖然狹小,卻是重要的交通樞紐,而強敵環繞則為高季昌提供了地緣政治的博弈舞台。高季昌間於齊楚,縱橫捭闔,在各大強權之間遊刃有餘,使荊南地區從人人垂涎的肥肉變成了人人拉攏的香餑餑。

  物分高低貴賤,人分三六九等。在藩鎮朋友圈裡,各位大佬們的政治地位也有明顯的分層,在唐朝滅亡之前,這種分層還比較模糊,鄙視鏈比較溫和,而在朱溫篡唐之後,藩鎮圈立刻完成了階層的劃分,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最高級大佬,公開建國稱帝,與後梁平起平坐,例如前蜀王建;

  次一級,高度自治,拒臣後梁,如河東、淮南;

  再次一級,高度自治,臣於後梁,如杭州錢鏐;

  最低級,後梁忠實的僕從藩,如荊南高季昌;

  此四級之外,還有一種另類,說最狠的話、挨最毒的打,那麼平庸卻又那麼自信,明明位列三、四等,卻非要干第一等的事兒,比如幽州劉守光。

  退潮之後,方知誰在裸游。

  位居第四等的荊南高季昌,不僅被前三等同行大佬們瞧不起,甚至也遭受平頭百姓的歧視。比如及第書生梁震。

  梁震,初名梁靄,西川邛州人,才思敏捷,文筆流暢。僖宗幸蜀時,他帶著自己的詩作主動拜謁隨僖宗入蜀的大詩人劉象(《全唐詩》錄其詩作10首)。劉象看過之後拍案叫絕,說他日後必然能成大器,只是他的名字——「靄」將會成為他成功之路上的一個絆腳石。

  劉象解釋說,「靄」,雨下拜謁也,所以不得見,不如改名為「震」,「辰」就是龍的意思,龍行有雨,你必將飛黃騰達。於是,梁靄就改名為梁震。果然,改名之後就進士及第。

  當時的大唐久處風雨飄搖之中,朝不保夕。進士及第的梁震並沒有機會當官,而是被迫做起了「北漂」(流寓京師),等待補缺。一直等到大唐滅亡。

  無奈之下,梁震只能收拾行囊,離開京師,準備返回家鄉,到前蜀碰碰運氣。途徑江陵時,被高季昌熱情挽留。

  高季昌雖然目不識丁,是個行伍出身的文盲大老粗,卻非常重視文化教育,對讀書人非常尊敬。高季昌開出非常優厚的待遇,高薪聘請梁震為自己的幕僚。

  梁震有著讀書人的清高孤傲,根本瞧不起荊南這片彈丸之地,更瞧不起高季昌這個四等小藩(自以唐臣,恥為強藩屬吏)。不能為中央朝廷(唐、後梁)所用,退而求其次,也要為頭等藩鎮(前蜀)效力。

  並且高季昌是奴僕出身,給他當屬官便是「奴下奴」,更被讀書人視作奇恥大辱。

  梁震不願當高季昌的幕僚,可又擔心遭其報復。於是便想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他對高季昌說道:「我向來不願當官(震素不慕榮宦),如果您不嫌棄我是個愚人,並且非要讓我參與政事的討論的話,那就請讓我以平民的身份參與。」

  這就是讀書人最後的傲嬌,可以行其實,但不可有其名。好比說可以同居,可以辦婚宴,但就是不跟你領證登記。

  讀書人追求虛名,高季昌則講求實際。只要你能為我出謀劃策,其餘的問題都不叫問題。幾番試探之後,高季昌明白了梁震不是跟他自謙、假意客套,於是也就答應了他。

  梁震盡心輔佐了荊南兩代領導人(高季昌、高從誨),自始至終都沒有接受荊南方面的官方任命,始終自稱「前進士」,而高季昌也稱呼他為「先輩」。

  梁震成為了高季昌身邊的首席謀士,在許多重大問題上給出了正確的意見,為荊南的最終獨立建國立下了不世功勳。

  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高季昌也有雄心壯志,他不甘居於四等之末,也想成為第一等,成為人人艷羨的高階大佬。

  早在乾化二年(912),高季昌便「潛有據荊南之志」,他擴建城池、拓寬壕溝、新建敵樓,其中在北城新建一座「雄楚樓」,取名自杜甫的詩作「西北樓成雄楚都,遠開山嶽散江湖」。

  為了趕工期,高季昌發動十幾萬民夫,「將校賓友皆負土」,可以說是動員了全境人員;城外五十里之內的墓地全被發掘,取其墓磚築城。

  等工程完畢後,據說半夜經常聽到野鬼哭泣的聲音,還經常看見鬼火。人們都說這是因為高季昌強拆了他們的陰宅,使得孤魂野鬼無家可歸所致。

  施工期間,土石等建築原材料都堆積在郢城以北,等工程結束後,廢棄閒置的沙土居然成了一座小山,人們將此山命名為「稽功山」。

  當時,朱溫正與河東激戰河朔,且屢戰不利,高季昌奏請擴修城池,朱溫無力節制,所以高季昌必須瘋狂趕工期,趕在朱溫恢復元氣之前完工,到時候木已成舟,朱溫也不得不承認這個既成事實。

  等朱溫駕崩之後,高季昌的膽子就更大了,他目睹了後梁的衰微,於是更加堅定了割據稱雄的雄心壯志,不願受後梁的節制。

  理想不等於實力。很多有抱負的有志青年都犯了這個錯誤,高季昌也不例外。他雄心勃勃,把第一個軍事入侵的目標定為前蜀。

  高季昌溯流而上,對前蜀發動了試探性進攻,被前蜀大將王宗壽分分鐘教育他重新做人。意識到前蜀的強大後,高季昌的凌雲壯志無處宣洩,憋得他頭腦發昏,竟然把矛頭對準了自己的靠山——後梁。

  高季昌對外宣稱要去河北,幫後梁打河東。途徑襄州時,高季昌露出了假途滅虢的獠牙,對襄州發動了進攻,結果又被後梁山南東道(總部襄州)節度使孔勍打敗。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幹。高季昌羞憤不已,反咬一口,指責襄州孔勍阻撓自己北上支援河北戰事,截殺自己的北伐遠征軍,並以此為由拒絕再向後梁朝貢。

  朱友貞登基後,加封高季昌為渤海王,以示安撫。高季昌表面上回歸了後梁的懷抱,實際上卻與淮南、前蜀暗通款曲,招降納叛、擴軍備戰,僅戰艦就有五百艘。朱友貞只能睜一眼閉一眼。

  與後梁的關係有所緩和之後,高季昌繼續對前蜀提出領土要求,說夔、萬、忠、涪四州原屬荊南,自古以來就是荊南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理應歸還荊南。隨後便派他的無敵艦隊強行接管夔州。

  高季昌派出火船,打算焚燒前蜀的浮橋。前蜀部隊在江中設置層層大鐵鏈,攔住火船去路,此時,風向忽然逆轉,高季昌的無敵艦隊被自己的火船吞噬,荊南水軍霎時自潰,燒死、淹死的不計其數,高季昌的旗艦也遭猛烈集火,飛石如雨,竟把船尾砸爛,高季昌不得不改乘小舟逃離戰場。

  當你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你。

  後梁的衰微也讓同樣臣屬於後梁的潭州馬殷變得躁動起來,而軍事上屢屢受挫的荊南高季昌,就落入到馬殷的設計之中。

  貞明五年(919),潭州馬殷入侵荊南。高季昌向淮南方面求援,淮南援軍圍魏救趙,派大將劉信撲向潭州,馬殷急忙從荊南回援老巢。

  這次「荊楚戰爭」非常短暫,也非常荒唐。

  首先,荊南高季昌和潭州馬殷,都是向後梁稱臣的藩屬,都是「自己人」;

  其次,「自己人」發生衝突,理應由老大——後梁中央政府來仲裁、調解,而高季昌卻搬請「外人」,讓後梁的敵對勢力——淮南,作為調解人。不管結果如何,淮南勢力高調介入,本身就是對後梁權威的無情嘲弄。讓後梁情何以堪。

  最後,無利不起早,淮南方面不會免費服務於「荊楚戰爭」的。他的調解費是復州(今湖北省天門市)。在劉信率軍威脅潭州的同時,淮南大將李簡率兵攻取復州。復州是後梁的領土。

  也就是說,後梁內部的兩個藩鎮內訌,其中一人勾引外敵,並把主人的土地作為酬謝,割讓給敵人。

  後梁的衰微也由此可見一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