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盒彈了十幾米遠,飛出去的同時,剩下幾支煙散落在半空,掉了下來。
空的煙盒正好滾到了陳立洲的腳下。
他撿起來,把盒子翻轉一下。他不抽菸,但對菸草的牌子略知一二。這牌子不錯。
順著地上散落的煙,陳立洲看到了坐在花墩上的少年和少女。
路燈給夜色里的兩人獨留了一座舞台。李深和陳烏夏是主角,其餘的景和人都是觀眾。
陳立洲停在暗夜的樹旁,陳烏夏沒有發現。
燈下的李深卻轉過頭來。
三年半的時間,兩個男孩都褪了稚氣。李深更沉寂。
陳立洲在外放的同時,也學會了內斂。他笑笑,喊一聲:「烏夏。」
陳烏夏又驚又喜:「哥!」
陳立洲把煙盒丟到垃圾桶,笑著向她伸出了手:「烏夏,別怕,有哥在。」
她連忙走到他的面前。說也奇怪,有李深以外的人出現,她借來的膽子瞬間就跑了。
聞到了她身上的酒氣,陳立洲掃了李深一眼,看著妹妹問:「是不是他逼你喝酒了?」
陳烏夏想了想,解釋說:「吳婷貝生日,我和她一起喝。同學們也喝了。」腦袋有些迷糊,話倒說得很通順。
陳立洲:「這礙眼的人是怎麼出現的?」
陳烏夏費勁地思考:「我吐了,他來了。」
看來,寶貝妹妹沒有被李深占便宜。陳立洲伸出兩根手指:「看得清這是幾嗎?」
陳烏夏眯了眯眼睛,點點頭。她揉揉眼睛,說:「哥,我想睡覺了。」
「走,回家了。」陳立洲背向陳烏夏,半蹲身子,「上來吧。哥背你回去。你這樣子,自己走也費勁了。」
小時候,爺爺奶奶住的那條路,一下大雨就會淌水。她穿了新鞋子的話,特別害怕淹水。每當這時,堂哥就脫掉他的鞋子,光腳背著她走。她漂亮的新鞋子在空中蔑視雨水。
長大以後她看著瘦,但是肌肉非常結實,她問:「哥,你背得動嗎?我好重啊。」
「上來你就知道了。」
她的確累了。靠著堂哥的背,枕在他的肩,她安心了。
他輕輕叫了聲:「烏夏。」
她沒有了聲音。短短几秒里,她已經睡著了。
當著妹妹的面,陳立洲不好和李深說什麼。妹妹睡著了,他才轉向李深。
李深禮貌地點頭:「陳師兄。」
「李深。」陳立洲輕聲說:「你高三時被報復,我多少有些責任。那間攝影工作室業績下滑,是我搞的。你和姓肖的恩怨,我不大清楚。你在他面前保護了烏夏,我記著這份情,而且,我惋惜你那年的高考,很多事情不和你計較。我們兩家已是陌生人,你和烏夏以後少見面了。」陳立洲沒有提及妹妹的耳疾。愧疚不值錢,而且李深知情的話反而麻煩。
陳立洲抬了抬背上的陳烏夏。
李深:「陳師兄,背不動的話就別勉強。」
「呸,你真是過多少年都還是長一張討厭的臉。」陳立洲停下來,「李深,憑你的頭腦,你沒有學歷也能比大多數人成功。但對烏夏不是,她的認知里,高考是學生的第一關卡。當年的事,她不欠你的。別纏著我妹妹,再跟過來你就是人渣。」
李深:「我回家也是這條路。」
陳立洲頭也不回:「你就聞著烏夏的屁走吧。」
話音剛落,李深收到了一條消息。來自炸毛獅子頭,為的是向他道晚安。
他打了兩個字:晚安。
要按發送時,他看一眼陳烏夏。
手指停住了。
最終,他沒有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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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到了休息的星期一,陳烏夏又被吳婷貝叫走了。
吳婷貝認識了一個男孩,大概有繼續發展的意思,於是拉了陳烏夏過去當參謀。
陳烏夏自己的感情沒個著落,但因為不懂拒絕,硬著頭皮去了。
果然,誰當電燈泡誰尷尬。
見面的前十分鐘,三人介紹完,各自沉默。但之後話匣子打開了,男生和吳婷貝一問一答,不再冷場。
男生問:「你喜歡籃球嗎?」
「喜歡!」吳婷貝說,「我以前選修課想報籃球,但是女生班要抽籤,我沒中,很可惜。」
男生來了興致:「真巧啊,我很喜歡籃球。」
吳婷貝大笑:「哇,太棒了。」然而,她沒中籤的原因是她根本沒有報名籃球課。
陳烏夏全程像一個隱形人,完全不插話。就連男生好奇問她問題,她也只是點點頭而已。
吃完了午飯,男生和吳婷貝要去數碼城,陳烏夏立即找藉口回家了。
倒掛的烏雲如一口大鍋扣住太陽,炎夏里,總要來幾場迅猛的暴雨才暢快。
陳烏夏走出地鐵站沒多久,豆大的雨敲中了她的腦袋。緊接著,卷著樹葉的狂風迎面而來。
小小的陽傘扛不住風勢,她去了便利店。
來得巧,就餐區空了一張凳子。陳烏夏買了杯酸奶,坐下低頭看手機。直到前方玻璃被誰擋住了,她瞥過去,見到了對方的黑褲,以及紅黑相間的籃球鞋。
她抬起頭看去。
未免太巧了,真的是李深。
他戴了頂棒球帽,衣服和褲子有雨滴的痕跡。可能是沿著人行道一路走來的。
那天醉酒以後,陳烏夏沒有再見過他。她知道自己借酒裝瘋,但記不大清說過的話。
她問陳立洲:「哥,那天你見到李深,沒說什麼吧?」
陳立洲沒有隱瞞:「說了。」
「說了什麼?」她的心七上八下的。
陳立洲概括說:「你和他以後只是鄰居了。」
「嗯……真不錯。」鄰居們遇到了問聲好,生活卻毫無交集。
見過吳婷貝和男生的暢聊,陳烏夏發現,自己和李深是戀愛書里的「性格不合」。這是天意。
李深在外面仰頭看烏雲。
她在玻璃這邊望著他。
狂風挾裹斜雨,有幾個路人把傘掛在側面,擋住飛來的雨珠。
李深沒有傘,直挺挺站在原地。
陳烏夏看著他被雨打濕,再看著玻璃上濺起雨珠子。
他不是放任的人,上衣裹住的左背印出了極致的線條。或許是因為這家便利店太多回憶,她才會猶豫,要不要出去送杯熱牛奶。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之後被忽略了。
某個時刻,李深回過頭來,眼睛蒙著雨霧。
陳烏夏先是愣了愣,然後低頭。下一秒,她又抬起來,扯出一個禮貌的微笑,點頭示意。
他照例沒什麼表情,嘴上動了動,說了一句話。
她向來讀不懂他。
然後,李深走幾步,推門進來了。
沖她而來嗎?陳烏夏來不及細想。
他已到了她的跟前:「陳烏夏。」
「啊?」幸好他起了話題,否則她不知道可以聊什麼。吳婷貝和男生那樣的熱絡,永遠不會出現在和李深相關的場景里。
「我的手機欠費,上不了網。能不能請你借點錢?我想買杯咖啡。」
「哦哦,好。」陳烏夏拿了一張五十元。
李深見到她的錢包繡了朵粉紅小花,不再是當年的炸毛獅子了。他問:「有一百嗎?」
「有。」陳烏夏給了他一百塊,「要不我給你網上充值?」
「我去收銀台充。」
「哦。」似乎是她多管閒事了。
李深很快回來了,說:「我網上還錢給你?」
「好的。」
「我加你?」
陳烏夏想也沒想,說:「我給你收款二維碼就好了。」
李深頓了兩秒:「嗯。」他打開微信,點開了掃一掃。
陳烏夏無意瞥一眼,見到他的聊天置頂是一個黃澄澄的頭像。他都有置頂的聊天對象了……也對,他交了女朋友。
手機響得正是時候,陳烏夏立即接起來。
「夏夏!」吳婷貝剛結束和男生的見面,笑著給陳烏夏匯報成果,「這個男生很能侃。」
陳烏夏連連應聲,盼著電話多講幾句,這樣就不需要面對李深了。然而,沒有等她打完電話,他說:「我回家了。」他離開了便利店。
陳烏夏看著他走進雨中。
客套就是他倆的「後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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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小了,風依然起勁。小小的折傘一路飄搖,陳烏夏終於快到家了。
暴雨過後的街道漫起二十公分高的雨水,一商店的店主拿桶往外舀水。
陳烏夏聽著他說:「天氣預報說晚上還要下雨。」
另一人說:「江水已經漲上來了,那裡停車的又要遭殃了。」
回家路上浪打浪,陳烏夏在商店買了一雙人字拖,然後脫掉鞋襪,捲起褲子,蹚著雨水走。
不是她特別留意,而是不經意間,她見到了路邊的那輛車。她認得車牌,是李家的。
前年,這條街道施工了兩三次,不知是否修垮了排水管,之後一到暴雨就浸水。周圍的車主早把車子開走了,留下的都是不知情的。
陳烏夏懊惱極了,剛才在便利店,李深主動說要加好友,她卻覺得恩斷義絕了還聊什麼微信。結果她想通知他把車開走,也找不到聯繫方式。
她急匆匆地往回走。
路上,有什麼東西滑溜溜的,飛過她的腳背,她回頭一看,原來是江里的魚上了岸。雨水一時半會排不走,暴漲的江水又把浪沖了上來。車子再停下去必然遭殃。
陳烏夏走得更快,差點把人字拖給甩了。
雜貨店主看著她狼狽地回來:「哎,前邊又淹了?」
「是啊,公交車水陸兩用了。」陳烏夏直往大門跑。
她上了四樓,先按門鈴。
門鈴響都不響,估計早壞了。
她改為敲門。外面嘩啦啦的排水管蓋住了她的敲門聲。於是她使勁地拍門,拉大嗓子喊:「李深!李深!」
好半晌,沒有人來。
身為鄰居,這已經仁至義盡了吧。想歸想,陳烏夏仍然不死心,又拍了半分鐘。
幾十年的舊門了,幾根鬆動的杆子搖搖晃晃,發出「哐哐」的聲響。她嘶吼:「李深——」
也許他之前說的「回家」是騙她的。
陳烏夏準備放棄了,門卻突然打開。
李深換了休閒的上衣短褲,白色毛巾掛在肩上。他左手扯住毛巾一角,看了看門,握住其中一支鋼杆搖了搖,問:「你來拆我家的門?」
「李深,街上淹水了。」陳烏夏忙說:「我見到你家的車停在那裡,上來提醒你一下。現在水還不高,但是之後再下雨肯定要淹好多的。」
他看得出她很著急,尤其她手裡拎了小白鞋。「我爸的車?」
「對。」她解釋說,「前年夏天刮颱風,街上淹了十幾輛車,上了電視台新聞。」
「嗯。」他點點頭。然後不說話,也不行動。
平時的李深遇事沉著冷靜,陳烏夏還是第一次見他對這一件簡單事進行思考。同時她注意到,他身上有沐浴後的檀香皂味,和當年一樣。
他腕上戴的還是當年的手錶,愛穿的也是繽紛的球鞋。他倒是很念舊事物。但他對人非常殘忍,和同學說散就散。
「我給我爸打電話問問。」李深出來,把門虛掩上。
「嗯。」任務完成,陳烏夏要回家了。
「等等。」他叫住她,但不說什麼事,而是先和李旭彬通了電話:「爸,水浸街了,車子停那裡會被淹。你什麼時候回來?」
那端說了什麼。
「嗯。」李深掛上電話,「我爸很晚才回來。我去開車,車子停在哪,還請你給我說說位置。」
陳烏夏連連點頭:「好的。」
「我找找車鑰匙。」李深看她的褲腳全濕了,問,「你要不要上去換洗一下?」
「我去把鞋子放下,然後跟你過去。」她提醒他,「那條路都淹了,可能穿拖鞋比較方便。」
「嗯。」他要去開門。
窗口卷進來的大風把門向里一送。
「嘭」地一下,門被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