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

  李家父子的午飯時間,幾乎只有碗筷的聲音。於驪不在,家裡的兩位男性就是這麼安靜。

  宅旁樹上的喜鵲喳喳呼呼。

  李旭彬忽然想,把兒子培養成悶不吭聲,是否也是極端的表現?沒有答案了。

  猶記得,李深兒時比較調皮。李旭彬告訴兒子:「男人是一座深海,深藏不露。」李深懂事以後,話越來越少,生生把自己沉入了海底。李旭彬有時也猜不透兒子的心思了。

  午休後,於驪打了一個電話:「老李同志,今晚給你慶生,我給你安排好了。」

  於驪熱衷於儀式感,李旭彬自己對生日這天沒有太多想法。他問:「你加班到幾點?」

  「忙完就走。你和深仔差不多五點半左右出門吧。」

  「嗯。」

  「晚上我還訂了溫泉酒店,你記得備衣服。」

  李旭彬難得笑笑:「老婆辛苦了。」

  於驪大笑:「指望你給我按摩了。」

  李旭彬的車子泊在小區盡頭。傍晚出門時,他讓李深在門口等,自己過去開車。

  他遇到了下樓倒垃圾的陳烏夏。

  陳烏夏走出垃圾區,轉身就見到了他。她愣了下,面色有些不自然。「李叔叔。」

  李旭彬點了點頭:「嗯。」印象中,這個女孩經常躲在陳立洲背後,沒有存在感。要說李旭彬真正注意到她,還是因為李深。

  等等,她躲在背後?李旭彬停下了腳步。

  陳烏夏不明所以,加大步子,匆匆離開了。

  李旭彬回頭看著。他不知道兒子有沒有發現,上午的謊言有破綻。當時陳烏夏站在李深背後,她不可能是從樓上而來的。她分明是——

  此刻的李旭彬,不知該佩服自己兒子撒謊時的面不改色,還是自責自己的疏忽大意。兒子上了中學,李旭彬慢慢開始放養式教育。他以為,兒子自律自信,當家長的天天耳提面命是多餘了。

  李深給輔導女同學這事,於驪大大讚成,直說兒子有了人情味。

  李旭彬卻認為兒子在動搖什麼。某天他和陳常平聊了幾句。陳常平說侄女的成績突飛猛進,非常感謝李深。李旭彬當時覺得自己多慮了,兒子也許只是想拉一把女同學而已。

  如今想來,一切都有線索。譬如,李深從高三開始突然上晚自習課了。又譬如,他常常和陳烏夏一起回來。

  陳烏夏背向門口,關門上了樓。

  李深直直立在燈柱下,看著對面的施工現場。

  面向夕陽的李旭彬眯起眼睛,這時的李深似乎和什麼人重疊了。李旭彬開車到門口:「深仔,上車。」

  李深上了車,往後調了調座椅。

  「長得比爸爸高了。」李旭彬說,「深仔,我知道,以後的路你都計劃好了。」

  「嗯。」但從今天的失誤開始,李深第一次感覺到了意外。

  「你會飛很遠很高,無論去哪裡,想想爸媽多年的苦心。」

  「我知道。爸,謝謝。」

  「父子倆之間說感謝太客氣了。」車子駛出一段距離,李旭彬才見到李深手裡把轉的小禮盒。

  李深輕輕放下:「爸,生日快樂。」

  李旭彬挑眉:「今年又是什麼東西?」

  「戰勝中年發福的健身卡。」

  「……」李旭彬冷笑:「謝謝。」

  ----

  於驪早到了,一見面就笑:「老李同志,生日快樂。」她分了一大塊生日蛋糕給李旭彬。

  「我不喜歡甜食。」接收到妻子的橫眼,李旭彬改口說,「但一年只有一次的甜蜜,我一定賞臉。」

  李深分到了一小塊蛋糕。甜味像一抹輕而易舉的溫暖,而他偏愛透明的甘苦。

  於驪還準備了今日壽星喜歡的酒。

  李旭彬吃完了蛋糕,抹了抹嘴,說:「幸好一年還有一天日子能嘗一口酒。」

  李深的手機響起了,他想出去接電話。

  這時,服務員給於驪倒完了酒,他不知李深要向外走,退了一步,轉過身時正好撞到了李深。

  壺中的烈酒灑在了李深肩上,這還不止,李深的左手拂到他吃了一口的蛋糕,奶油歪歪地掉下,粘到他的褲子上。

  服務員嚇了一跳:「對不起。」他拿起紙巾去擦。

  李深避開了:「我自己來。」

  服務員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餐廳經理匆匆過來道歉。

  交涉的場面話,由李家夫妻負責。李深去了洗手間。他揪起領口聞了聞,滿是酒味。白色奶油擦不乾淨,黑褲子留下了一處灰白污漬。

  回到餐桌,他說:「爸、媽,衣服弄不乾淨,我先回去了。」

  於驪同意了:「回去自己煮點東西吃啊,我和你爸一會兒去泡溫泉。」

  「知道。」每年的生日宴之後,李家夫妻都要過二人世界。李深習慣了。

  李深出去時,又見到了剛才的服務員。

  他正在和另一個服務員講起今晚被扣工資的經歷,說:「我今晚澆了兩個顧客,一個月都白幹了。更見鬼的是,這兩個顧客長得好像……」

  李深停下來。

  另一個服務員拉了這個服務員一下:「再抱怨的話,下個月工資也要一併扣掉了。」

  服務員立即噤聲了。

  李深拉上外套拉鏈,豎起了衣領,蓋住自己半張臉,然後低頭走出餐廳。過了路後有個公園,他一個人坐在黑茫茫的休息凳,很久以後,他回到餐廳,守在對面的便利店。

  一個個顧客離開,餐廳外面停車場越來越空。李深沒有看見那個和他相像的顧客。

  他終於忍受不了今晚的污漬,攔了輛計程車回家。

  到了小區門口,李深向前走的步子拐了個方向,去了雜貨店。

  雜貨店主外出了,雜貨店老闆娘搬著外面的椅子,她回過頭來:「深仔,今天這麼晚啊?」

  「嗯。」李深幫忙把桌子抬了進去。

  「謝謝,謝謝。」老闆娘笑問,「要什麼?」

  李深拿了一瓶無糖可樂。

  老闆娘聞到一陣怪異的味,或許是酒,或許是其他什麼混雜一起。她勸說:「高中生以後別飲酒了啊。」

  李深懶得解釋,應聲說:「嗯。」

  ----

  這天晚上,陳烏夏偷偷地躲在被子裡哭。

  哭到一半,她披著被子上網查找戀愛心理學。

  有一個帖子講的女孩,和她的遭遇一樣,被男生突然親了幾下,就沒下文了。女生膽子大,當面質問男生。對方給出的解釋是:「親吻只是一時衝動,希望互相了解以後再交往。」

  底下的評論都在指責男生是渣男。有一個人從生理結構分析,男性的欲和愛是完全分離的兩個概念。

  陳烏夏更加難過了,靜不下心。這問題又不好去問堂哥,她一個人悶悶不樂。

  黃學志的電話來得很及時。「陳烏夏,明天的籃球賽,你……會來吧?」

  正好出去散散心,她滿口答應:「嗯,我一定準時到。黃學志,你加油啊!」

  「謝謝。陳烏夏,我等你。」後面三個字他仿佛在吶喊。

  陳烏夏到了籃球賽場才知道,這是一場和外校的比賽,李深不在。

  她仰起頭,自己告訴自己,沒有他的天空,也是一樣蔚藍的。

  那個自來熟的女同學也來了。李深澄清了緋聞,女同學為陳烏夏感到遺憾,說:「他太絕情了。曾經有個年級排名前十的師姐,喜歡過李深,也被拒絕了。我現在相信,只有陳立洲才配得上李深。」

  陳烏夏:「……」李深眼高於頂,她從來沒想過會和他有長遠的發展。但,他親了她一下、兩下,總該給一個合理的說法吧。他什麼都不說。她稍稍舒緩的心情又低落了下去。再一仰頭,天空不那麼藍了,甚至開始漫起灰。

  對方的隊員上場了。其中一個竟然是小山坡的那個抽菸男。

  陳烏夏問:「對面是什麼學校啊?」

  「不是校隊。」女同學想了下,「好像由兩個學校組成的吧……」

  比賽過程中,陳烏夏喊的不多。一是因為咳嗽,二是不願引起抽菸男的注意。

  這一場,黃學志贏得相當漂亮。比賽結束,他沖了過來:「陳烏夏,我贏了!」

  陳烏夏稱讚說:「對!你真的很棒!」

  他擦了擦汗:「一會兒,我們大夥去下午茶,慶祝慶祝。今天……你有空了嗎?」

  她笑著點頭:「嗯,去啊,我要學籃球啊。」

  大家還沒出發,陳烏夏先去了洗手間。誰料一出來就碰上了抽菸男。

  抽菸男這個外號的確適合他,他這時煙不離手。他在球衣外搭了一件五彩外套。

  陳烏夏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外套上的大紅花。

  聽到有人,抽菸男轉過頭來,冷笑了下,說:「是怪力少女啊。」

  她看清了他的臉,掉頭就走。

  「餵。」抽菸男喊,「你來得正好。替我傳個話給偽君子。」

  偽君子?誰?她浮出疑惑,但是沒有停下。

  「警告上次多管閒事那個男的。」抽菸男狠狠地說,「他敢溝我的女,我一定弄死他!」

  陳烏夏跑下了樓,才慢慢細想抽菸男的話。她見到黃學志一群人向這邊走來,於是膽子壯大了。她再跑上樓,喊住了抽菸男:「等等!」

  抽菸男擰起眉:「幹嘛?」

  「你剛才說的人是誰?」

  抽菸男愣了下,然後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原來你不知道啊。對,聽說那個人是優等生,嘖嘖,裝得真矜貴,其實是制服控。」

  黃學志遠遠見到走廊里對峙的兩人,大喊:「陳烏夏!我在這裡!」

  抽菸男皺眉頭,進了二樓的男廁。

  陳烏夏再遲鈍也反應過來抽菸男說的是誰了,從這時開始她心神不寧了。

  她雖然不了解李深,但信得過他的人品。抽菸男的一面之詞不可信。可是,無緣無故的一個吻,是衝動中的好人,還是好人也有千面呢?又或者,男人的本能無關人品?

  她給不出答案。這些敏感的問題,她沒辦法向誰請教,就連親密的堂哥也不能。

  「陳烏夏。」黃學志看出她有心事,打趣說,「你要把頭髮抓掉了。」

  「抱歉。」陳烏夏暫時不想李深了,回到下午茶中。

  氣氛安逸,黃學志給她逗樂。

  她笑了。終於,窒悶的心得以喘氣。

  奶茶的杯子特別有趣。杯下四條腿,杯身冒出兩隻長耳朵,一隻圓鼻子。立在桌上,完全就是一隻小狗的形狀。

  為了不讓黃學志擔心,陳烏夏刻意表現出放鬆的態度,拍下了杯子的照片。

  她的朋友圈大多是高考勵志語,偶爾會發幾張風景圖,好比:熱鬧的木棉樹、寂寥的休息凳。

  今天,她說,這是狗狗的烏龍茶。

  李深不會點讚或者評論,就像從來沒有光顧過她的朋友圈似的。

  陳烏夏的這一張照片,主畫面是小狗杯子,確實逗趣。除此之外,一隻男生的手入了鏡,以及這人的球衣號碼。

  李深這種玩「大家來找茬」可以輕鬆過關的人,當然發現了這個坐在她對面的男生。球衣和去年的比賽對上了。

  她今天去給黃學志加油了。

  李深用手指蓋住了照片中的礙眼球衣,不痛快在這時達到了峰值。

  Li:「你在哪?」

  過了很久。李深看看時間,發現其實不是太久。

  這邊的陳烏夏同樣覺得這段時間很長很慢。她打了大串的字,然後刪掉了。

  烏小夏:「在外面。」

  Li:「外面是哪裡?」

  烏小夏:「出了家就是外面了。」

  和李深久了,她學會了打太極這一招。

  Li:「我們見個面。」

  烏小夏:「沒有空哦。我今天很忙,改天吧。」

  有問必答,還是溫柔的烏小夏,但拒絕的態度卻是第一次。她這兩天不來陽台,他的紙飛機飛不出去。

  李深有些煩,他該為昨天的衝動解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