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根刺第四章

  後來,莫鋮也曾問過:「如果那晚出現的是我,你會怎麼樣?」

  「我會永遠離不開你。」

  莫鋮沉默,他走在前面,悶悶地說:「可惜沒有時光機。」

  是啊,要是有時光機,那該多好。

  長大後的許諾也想過,為什麼她會變得像只張牙舞爪的刺蝟,只要有人靠近,就扎得別人一身刺。可她不是天生一身刺,如果說這刺是有人一根一根扎進去的,那第一根刺就是父母扎進去的。他們都說愛她,可都讓她痛得說不出話。

  許諾變得冷漠,從那一晚開始,除夕雪夜,她差點兒被凍死在家門口。

  幸好,阿公救了她。

  許諾很愛她的阿公,不單單這晚,從小祖孫倆就親。

  阿公蘭飛赫,以前被拉壯丁拉去當兵,到了很大年紀才回家,就生了蘭清秋。妻子早逝,沒什麼親人,他特別疼這個外孫女。以前蘭清秋忙著工作,許淮安在白城,許諾無人照顧,蘭飛赫就經常把她接過去照顧。

  許諾最喜歡坐在阿公肩上騎大馬,摸他的耳朵,像只小袋鼠掛在他脖子上,縮在他懷裡睡覺。要是醒來,看到回到自己家,她都會失落好幾天。

  許諾看到阿公就哭了,她跟他說她的委屈,爸爸養女人,媽媽不讓她進門……這些阿公都知道,就是許淮安打電話過來說許諾不見了,打家裡電話又打不通,問有沒有在他那兒。

  阿公一接到電話,也沒心思罵女婿,連夜騎車趕過來。

  還好他來了,一看到外孫女縮在那兒,他的心就揪起來,這對父母心夠狠的。

  他帶許諾回家,一路上陪著許諾罵他們,說回家就給她發壓歲錢。

  許諾好受了點兒,沒再哭,幫阿公拍掉衣服上的雪花。

  風呼呼地刮,雪不斷飄落,大家都幾乎縮在屋裡過年。十里長街,萬家燈火,許諾望著投在窗戶上的光影,都是一家人圍在一起。許諾想她再也不回家了,反正媽媽連門都不讓她進,可眼淚又控制不住流出,她哽咽地問:「那媽媽呢?媽媽一個人怎麼辦?」

  蘭清秋是初二那天過來的。

  一過來,就抱著許諾大哭,她看起來糟糕透了,以前雖然樸素,但底子不差,如今短短几天像老了十歲,她啞著聲說:「許淮安回來了,要和我離婚。」

  「離婚?想都別想!」蘭清秋冷笑,一副惡毒的樣子,「他對不起我,還想要我成全?不可能!我就算死也要拉著他一起!」

  提起爸爸,媽媽完全像個瘋子,仇恨,怨念,眼裡全是魚死網破的恨意。

  這樣的媽媽許諾沒見過,她害怕地往後躲,阿公拉著她嘆氣:「別嚇到孩子。」

  蘭清秋這才想到許諾,紅著眼睛問:「阿諾,你會跟著媽媽,對不對?」

  許諾愣住了,這是她第一次面對這個問題。以前有同學父母離婚,大家開玩笑說如果爸媽離婚,要跟誰,許諾沒想到,有一天,她真的要做出選擇。

  爸媽的離婚戰役正式打響。

  許諾覺得爸爸這次回來不一樣了,對媽媽、對她都沒有了從前的親密。

  一開始他還念著過去的感情,跟蘭清秋道歉,不過這點兒內疚很快在不斷地爭吵中銷聲匿跡。許淮安的另一面暴露出來,薄情冷酷,商人做派,他拿多年的髮妻當商業對手:「說吧,你要多少錢?」

  蘭清秋崩潰了,抓起什麼東西朝他砸過去:「我要你去死!」

  屋裡一片狼藉,兩人吵架,任何東西都能成為利器。

  許淮安甩手要走,許諾站在角落裡,抱著頭哭得撕心裂肺,看父親要走,本能地去拉他。許淮安看到她,心一軟:「阿諾,跟爸爸走。」

  「別碰我女兒!」蘭清秋跳起來,過來抓許諾。

  蘭清秋太著急了,也不管拉到了許諾頭髮,沒注意她痛苦的表情,就把她拉過去。

  「瘋子!」許淮安冷哼一聲,甩門走了。

  他一走,蘭清秋就徹底失去戰鬥力,癱倒在地上又哭又罵。

  許諾站著,看著一屋子的玻璃碴兒,不遠處摔壞的相框是爸媽的合照。他們過去多好,總膩在一起,有很多合照,像年輕的情侶甜蜜地靠在一起。許諾看著照片,兩人偎依著對鏡頭微笑,破碎的鏡面把笑容劃得支離破碎。

  許諾抬頭,看到披頭散髮的媽媽,心想,為什麼相愛的人會變成這樣?

  許淮安這一走就是幾個月,他去白城,像是去養精蓄銳,回來繼續吵架。

  吳瓊從不露面,倒是媽媽會問,那個狐狸精怎樣,許諾便把那幾天的印象說了一遍。媽媽聽完又問,一遍又一遍,許諾有些不耐煩,蘭清秋冷著臉:「怎麼,不耐煩?你和許淮安一樣,對媽媽不耐煩了?」

  她現在都是連名帶姓地叫許淮安,咬牙切齒。

  許諾不敢回答,蘭清秋過來推開她:「那你走啊,去找你爸爸!」

  每次都要把女兒嚇哭,蘭清秋才清醒過來,又抱著許諾哭。

  許諾有些怕這樣的媽媽。

  每次吵完架,蘭清秋就看著過去的照片流淚。

  許諾聽到媽媽低聲啜泣:「為什麼要傷我的心,傷我的心……」

  許諾很難受,爸爸真無情,他回到白城,還有情人和兒子,而媽媽只能抱著照片哭。

  可她無能為力,許諾太小了,起初她害怕,跟著媽媽哭,再後來她放學,聽到家裡傳來摔東西的聲音,她明白,爸爸回來了,他們又在吵架。她停下來,沒有推開門,背著書包往外跑。

  她不想回家,在街頭晃蕩,不知道去哪兒,只能到附近的長留公園,就著昏黃的路燈把作業做完,然後坐著發呆,想著晚點兒回去他們估計吵完了,反正盛怒的夫婦這時是不會想起女兒的。

  許諾不懂她的家為何會變成現在這樣,她夾在中間,快喘不過氣來。

  長椅的中間趴著只通身烏黑的小黑貓,懶散的模樣。許諾看著它,心想,當一隻貓多好啊,只要長得可愛,乖一點兒,就能得到主人的愛。她靠近,伸手摸摸它,小黑貓沒躲,歪著頭看她,綠琉璃般的眼睛沒有一絲雜質,清澈明淨。

  比水還清,許諾的心一下子軟了,輕聲問:「你有家嗎?」

  她抱著貓絮絮叨叨,說她的煩惱,她要變成沒爸爸的孩子……直到身邊傳來一聲輕笑,許諾抬頭,是個半大的男孩兒,也不知道他聽了多久。他穿著襯衫拖鞋,手插在褲袋裡,怡然自得地望著她:「我的貓。」

  許諾有些尷尬,放開貓。小黑貓跳上男孩兒的肩,蹭了蹭他,尾巴一甩一甩。

  他們真好,許諾羨慕地看著。男孩兒點頭,坐到長椅的另一邊,兩人各踞一方,相安無事,只有小黑貓在中間跳來跳去。許諾忍不住去摸它,碰到男孩兒冰冷的手指,他漫不經心地撓貓的下巴:「它叫軟軟。」

  貓如其名,真是柔軟的小動物。

  他又說:「你可以抱抱它。」

  許諾抬頭,發現他有雙溫和的眼睛,他說:「難過時,可以找些溫暖的東西抱一抱。」

  許諾愣住了,少年沖她笑了笑:「比如一隻貓。」

  那一年,許諾沒法阻擋爸媽越演越烈的戰火,倒交了貼心溫暖的朋友。

  貓主人很神秘,不愛說話,帶著軟軟,在長椅一坐就是半天,見到她就點點頭,與人保持著疏離感。這份疏離正是許諾需要的,不知從何時起,她害怕與人親近。

  許諾把長留公園當療傷地,爸媽吵架了,媽媽失控打她,她就去找他。

  貓主人從不安慰許諾,也不好奇,只是把軟軟借給她,靜靜地陪著她。

  有時候,許諾也和他說話。

  她說,我爸媽要離婚了。他說,我都不知道我爸爸是誰。

  她說,我恨他們,如果要離婚,他們當初就不該生下我。他說,是啊,不生還好點兒,生出個殘次品,活不好,死不掉。

  兩人說著各自的事,毫無關係,許諾卻總能從中得到安慰。

  無論許諾說什麼,貓主人總有辦法讓她覺得,她不是最悲慘的那個。他有1型糖尿病,要一日三餐注射胰島素,控制血糖。許諾見過他扎針,手臂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針眼,她問疼嗎,貓主人說習慣了,他又說:「阿諾,你也要習慣,習慣這世界給你的傷害。」

  那一刻,許諾所有的傷心和彷徨仿佛都找到了答案,為什么爸媽要離婚,她要遭遇這些,沒有為什麼,你只能面對,然後習慣。長大真是件很悲傷的事,許諾無可奈何,她有些慶幸,能遇上貓主人,她甚至連他名字都不知道,可他撕開傷口,告訴她,沒什麼大不了。

  許諾問過他名字,他搖頭:「阿諾,我們不要做朋友,變成朋友後,會對對方的要求越來越多,最後變成互相傷害。」

  許諾不清楚他經歷了什麼,怎麼會這麼悲觀,但卻有些認同,父母的事告訴她,不要愛,就不會有傷害。

  許諾叫他軟軟他哥,小黑貓軟軟的哥哥。

  他不是朋友,他就是軟軟他哥。

  人生總是充滿離別,

  可你要學著去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