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根刺 第一章

  莫鋮,

  請對我仁慈一點兒。閱讀

  ——

  第一年的初雪,莫鋮沒能吻到許諾。

  但第二天,許諾頂著腫得通紅的眼睛,看到一如既往站在樓下等她的莫鋮,心裡還是莫名地鬆了口氣。她還是有點兒依賴他,這世上最可怕的事就是習慣,把一個人慣成習慣,慣到最後,無疑她就離不開他了。

  許諾有點兒拔不出來了,她太久沒感到這樣炙熱滾燙的溫暖。阿公在小春城,媽媽在白城忙碌,而爸爸成了別人的爸爸,每天走過那麼多路,來來往往那麼多人,只有一個莫鋮,嬉皮笑臉地站在她身邊,阿諾、阿諾地叫。

  「阿諾,你今天有沒有喜歡我一點點,比昨天多一點?」

  「沒有,一點都沒有。」

  可晚上回到宿舍,躲在床上,許諾閉著眼睛,嘴角會不自覺地揚起,其實還是會多一點。

  許諾有點兒怕了,怕愛情。愛情來了,她的喜怒哀樂就會圍著莫鋮轉。

  她怕,怕自己成為像媽媽那樣為愛情沒了自己的可悲女子。

  時間一天天過去,大二上學期,天氣漸漸轉冷,許諾的心卻一天天被捂熱。

  她看到那個穿著淺綠色風衣,邁著長腿走過來的大男孩兒,心會漏跳一拍,心裡直罵道,真是個騷包!大騷包!可那麼多人在看他,他卻只看著自己,當他帶著孩子氣的笑容一路小跑過來,許諾又不能免俗地有些小得意,這個人,喜歡她呢。

  許諾越來越拿莫鋮沒辦法,她躲不了他,也阻止不了自己不經意想起他。

  天氣預報說初雪快要來臨時,許諾變得焦躁,她明令禁止莫鋮跟她一起上圖書館,說影響她學習。莫鋮叫苦不迭,還跑去問趙亦樹,自己又做錯了什麼事得罪了許諾。

  他是當局者迷,趙亦樹卻看得明白。

  趙亦樹在三樓書庫找到許諾,許諾站在窗前,望著外面蔚藍如洗的天空,無意識地擺弄那塊小木塊。微風拂過紗質窗簾,時起時落,她若隱若現,就像一隻隨時會飛走的白鳥,可眼神卻透露纏纏繞繞的糾結。

  這是依戀的眼神,趙亦樹走到她身邊,她不想說話,他也不開口,就安靜地陪著。

  直到許諾輕聲問:「趙亦樹,你喜歡過一個人嗎?」

  趙亦樹想了好久,搖頭。

  許諾笑了,很輕,她說:「喜歡一個人是件很美好的事。」

  「那你還躲著他?」

  「我害怕。」許諾說。

  只有在趙亦樹面前,許諾才能坦然說出自己的恐懼。

  她害怕,害怕失去,害怕愛變成愛過;她也怕愛錯,怕莫鋮是另一個許淮安。

  許諾自嘲地笑了:「我是個自私又小氣的人,我的感情只有這麼一點點。就這麼一點點,我還捨不得,擔驚受怕,怕那個人不值得。」

  「這樣……」趙亦樹想了想,「我幫你試試。」

  中午十二點,圖書館草坪木棉樹下見。

  趙亦樹用許諾的手機給莫鋮發了條簡訊,然後關機,帶她到他二樓單獨的學習間。

  窗戶正對著草坪,下面一覽無餘,許諾恍然了。

  莫鋮很快就來了,整個人神清氣爽,他穿著牛仔褲、靴子、黑色中長款薄風衣。他的手插在口袋裡,很瀟灑地倚在樹旁。許諾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彎著嘴角,很愉悅的樣子。

  「你很少給他發簡訊吧,他很開心。」

  「嗯。」許諾點頭,她對莫鋮,確實不怎麼好,也鮮少回應過他。

  十分鐘後,莫鋮打電話給許諾,聽到關機提示音,有些迷惑。半小時過去,莫鋮還是沒等到人,他拿起手機不停地打電話,沒說話的應當是打給許諾,有聲音的大概是打給別人,似乎在找人,趙亦樹也接到莫鋮電話,問有沒有看到許諾。

  莫鋮已經等了兩個小時,許諾手機關機,人沒來,換作別人,大概以為對方爽約早就走了。他卻一直等著,焦急地走來走去,不斷地打電話,好像許諾不來,他就不走。

  挺傻的,他不是這麼不聰明的人,許諾心裡有些堵,說:「今天挺冷的。」

  確實冷,今年的第一場雪要來了,這幾天在降溫。這樣的天氣,在室外吹風很容易感冒,何況莫鋮穿得不多,他一向要風度不要溫度。許諾看到他臉都白了,心裡不禁想著,冷就回去,等什麼等,這個笨蛋,不就一條簡訊嗎?

  一直等到下午四點了,他已經在樹下等了她四個小時,沒敢離開一步。

  許諾早就坐不住了,她不斷望向門,站起來:「我先回去了。」

  趙亦樹拉住她:「你想好了?」

  許諾踟躕了:「我、我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她只清楚,她看不下去,她看不得莫鋮在樓下孤零零地等著,看不得他不斷打電話滿世界找她,看不得他被風吹得唇都白了。

  「你沒想好,就不要下去,他不需要同情。」

  「我……」許諾的眼圈兀地紅了,這一瞬間,她積累的情緒爆發了。

  趙亦樹證明了,莫鋮值得她愛,可自己呢,喜歡他嗎?許諾靠在牆上,思緒不斷翻湧,為什麼自己是這樣的人,膽小自私,患得患失,一點兒都不美好,就算和莫鋮在一起,也給不了他什麼!

  「我配不上他。」她喃喃自語。

  趙亦樹默然,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天已經暗了下倆,不知不覺,大半天過去了。

  突然圖書館五樓發出一聲整齊的驚呼,那是計算機中心。趙亦樹的電腦叮的一聲,屏幕右下角跳出一則尋人啟事,上面附有許諾的照片,上面寫著若見到此人,速聯繫莫鋮,上面還有他的號碼。

  趙亦樹驚得目瞪口呆:「這個瘋子,他找計算機中心發了通知!」

  這倒是莫鋮的風格,她不過問他一句敢來嗎,他就真的放棄更好的學校,追過來了。

  現在他找不到她,擔心她出事,就在校園網登尋人啟事。

  許諾也呆了,趙亦樹抬頭:「下去吧,阿諾。不要想那麼多,給自己一個機會。」

  許諾點頭,去開門,聽到趙亦樹在後面很溫和地說:「阿諾,別再害怕了。」

  許諾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莫鋮面前的,一步步都腳如注鉛。

  他擔心她出事,急得到處找人,她在上面眼睜睜地看著,看他站在寒風中,焦急不安。

  許諾幾乎不敢看他,她在心裡深吸了口氣。莫鋮看到她的瞬間,是衝過來的,一把抓起她的手臂,前前後後看了一圈,緊鎖的眉鬆了下。但下一秒,他臉色鐵青,大聲質問:「許諾,你去哪兒了,手機也關機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大半天?」

  他只有在生氣時,才會連名帶姓地叫她。

  許諾看著他,他整個人看起來很不好,頭髮被風吹得早沒型了,臉色灰暗,皮膚很乾燥,眼底有急出來的紅血絲,唇被凍發青,很疲倦的樣子。認識他這麼久,許諾還是第一次見莫鋮這麼狼狽,他一向都是青春朝氣的。

  許諾眼一熱,熱流幾乎要湧出來,她忍住:「手機沒電了。」

  「手機沒電了,你人呢,你不能來,可以過來跟我說一聲,哪怕托人捎一句話也行。」莫鋮這次真的是急壞了,「你知道我等了多久,找不到你有多急?我還以為你,你……」

  莫鋮說不下去。風很大,吹得許諾快站不住,他竟這樣站在風中等了半天,自己還在上面看著,想到這兒,許諾就很不忍,有些埋怨地說:「你傻啊,沒看到我,你不會回去!」

  「我……」莫鋮滿腔的情緒被硬生生地堵在喉嚨里。

  他想說,收到她的簡訊他樂壞了,興高采烈地來了,因為阿諾平時很少發簡訊給他。來的一路,他就想著是不是終於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了。他料不到,等來的卻是大半天的寒風和驚慌失措。

  起初他以為許諾遲到了,後來撥打她的手機是關機,他找不到她,他想,是不是出事了,他清楚許諾不是會爽約的人。大半天,他心裡全是不好的想法,又不敢離開,怕阿諾來了找不著。他真是急瘋了,打遍所有朋友的電話,登尋人啟事,都忘了這是學校,能出什麼大事。

  他關心則亂,可她呢,輕飄飄一句手機沒電了,還責怪他為什麼不回去。

  這一次,莫鋮是真的有些心痛了。他看著她,她永遠都是這樣,心如止水,什麼都不能讓她動容。他想和她說他很擔心,下次不要這樣子,他會著急的,可她會懂嗎,不,她才不會在乎。

  莫鋮放開許諾,恨恨地說:「你說得對!我就是傻,傻到以為能打動你。」

  他繼續說:「我真天真,以為對你好,你就會記著我。可哪天我要這樣消失不見,你也不會有任何感覺,也不會想起有我這麼一個人!這麼久,你從來就沒關心在乎過我,我就是捂著一塊石頭也比對你好比你強!」

  說完,他氣得轉身就走。

  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離開,走得很決絕,就像再也不會回頭。

  許諾心像被針扎了好幾下,追了幾步,但莫鋮走得很快,很快就甩出一段距離,原來他要離開,他們的距離要多遠能有多遠。許諾停下,在後面喊。

  「對,我不在乎你,我不關心你!

  「不就是半天嗎,我還你!還完以後我們毫無關係!」

  許諾大喊,莫鋮沒有回頭,她站在原地,痛苦地蹲在地上,明明她要說的不是這樣的話,她想說,她是關心在乎他的……

  莫鋮大步離開,他失望透了,聽到她的話,氣得走得更快。

  再也不去找她了!他又憤怒又委屈地想,無情無義的許諾,比石頭還冷酷的許諾!

  他走到最近的食堂,在小炒部叫了一份海鮮面,他都快被凍僵了,還餓得不行。

  面還沒煮好,莫鋮坐著等,越想越委屈。

  他家境優越,雖然媽媽去得早,爸爸忙於工作,但周圍的人從來沒有忽視過他,從小到大身邊的人哪個不是圍著他轉,單單冒出一個許諾,多看他一眼都是恩賜。當初為了報考這裡,爸爸差點兒打了他,結果呢……她根本不在乎自己!

  正想著,手機響了,莫鋮心懸了起來,會不會是阿諾打來的……

  可他看到屏幕,是個陌生號碼,莫鋮氣得差點兒把手機扔了,打電話的人問他是不是在找人,說自己看到了,那人在圖書館木棉樹下……

  「我不認識她!」莫鋮沒好氣地掛了。

  這是開始,接二連三又有人打來,一碗麵沒煮好,倒接了不少個電話,卻沒有一個是許諾打來的!莫鋮氣得關了手機,扔在桌上,眼睛發澀,狠心的阿諾,他等了她那麼久,她連挽留下都不肯,原來自己真的比不上一隻貓!

  莫鋮心裡發苦,死死地盯著手機,又想,萬一她打過來,怎麼呢?

  她才不會,她怎麼說的,「不就是半天嗎,我還你!還完以後我們毫無關係」。莫鋮猛地站起來,剛才那人怎麼說的,她在木棉樹下。

  她不會還在那兒,真的要還自己半天吧?

  還就還,她自己要還的!

  可這麼冷,依許諾的性子,她真會這樣做的,他都快凍傻了,何況她……

  莫鋮又糾結起來,他站起又坐下,最後強迫自己坐下去,心裡想著有點兒出息好不好,管她的,再也不要想她了!

  可等老闆煮好面端過來,只看到他飛奔離去的身影。

  老闆在後面喊:「哎,同學,你的面!」

  莫鋮找到許諾,她果然在木棉樹下,抱著腿坐著,臉埋在膝蓋上。

  莫鋮真是又堵又難受,蹲下來輕輕戳了她一下:「你幹嗎呢?」

  許諾不動,好久才瓮聲瓮氣說:「你管不著!」

  她又惜字如金地說:「還你!」

  許諾明顯是在賭氣,莫鋮心情無端好些了:「別這樣,回去吧,這麼冷。」

  許諾還是不動,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固執地坐在那兒。一陣大風吹過來,莫鋮看到她明顯抖了下,心一疼,柔聲說:「不要鬧了,回去吧。

  「好了,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吼你。

  「阿諾,你別這樣好不好?」

  許諾還是不理他,只是抱著膝打了幾個寒戰,莫鋮看得很不忍,剛才的怒氣早被風吹得一乾二淨,輕聲說:「好吧,你真想還我,我陪你。」

  說著,他就坐到她身邊,大著膽子去攬她的肩,這是他們第一次靠得這麼近。她沒躲開,莫鋮又湊過去,小聲喚著:「阿諾,阿諾,你抬頭。」

  他輕輕抬起她的臉,她的眼睛比兔子眼睛還紅,裡面全是委屈不滿還有難過。莫鋮心一揪:「哭了?」

  「沒有。」話雖如此,許諾的聲音卻是嘶啞的,「你不是走了嗎?」

  「我……」莫鋮不知道說什麼,想也沒想地伸手抱住她。懷中的人兒冷得像抱著冰雕,莫鋮心都疼了,緊緊抱著,繼續說,「對不起,阿諾,對不起……」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錯,就覺得對不起,他讓她那麼委屈。

  許諾這次真的哭了,她啞著嗓子:「我不是石頭。」

  「什麼?」

  「我不是石頭。」

  莫鋮拉開她,看她哭得雙眼通紅,難過受傷地看著自己。

  就在這時,天飄起雪,先是一點,然後又一點,最後星星點點,肆意地往下落,很快把草坪染成雪白,他們的肩頭落了一層薄薄的雪花。許諾仰著頭看他,無助孤獨,仍固執地重複著:「我不是石頭……」

  她不是石頭,她會受傷,會心疼,會喜歡人,她不是毫無感覺。

  她抓著他的衣襟,雪落在她臉上,融化了就像一滴淚掛在腮邊。

  莫鋮忍不住上前,輕輕地吻掉那滴淚。他脫下風衣,溫柔地披在她身上,風衣很大,襯得她更小,像一個需要呵護的小女孩兒,無助孤單。他微微俯身,幫她扣上扣子時,許諾伸手鉤住他的脖子,唇顫抖地貼在他唇上。

  他說過,初雪時,我會吻你。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許諾藏在眸里的淚終於滑落,落在莫鋮手上,滾燙的。

  莫鋮蒙了,可女孩兒柔軟的唇觸感這麼鮮明,他反應過來,有些不可置信,小心翼翼地吻過去,她沒反對。他看到許諾閉著眼,睫毛微微顫動著。

  阿諾親了我!莫鋮簡直欣喜若狂,他下意識地抱緊她的腰,激動地回應她,有些急迫。可慢慢地,唇齒相交,吻加深時,他越發纏綿溫柔,像吻一生的摯愛。

  雪紛紛揚揚,落在他們肩上,又被熱烈融化。

  他們在雪中緊緊相擁,唇分開時,莫鋮聽到她說:「莫鋮,請對我仁慈一點兒。」

  這世間不乏寒風日夜,但別讓我在有你的歲月經受風霜。

  請別讓我戰戰兢兢,惶恐不安,無處安生。

  她痴痴地看著他,快哭的樣子。莫鋮心一痛,放開她,摘下左耳的耳鑽,單膝跪下,緩緩地把戒指戴在她右手的無名指上,鄭重而憐惜。這是他母親的遺物,也是父母愛情的信物,現在他把它給她了,就是他們的信物。

  「阿諾,你明白這枚戒指的意義。」莫鋮沒有起身,他望著她,滿眸情深,一字一頓,「請你相信我,這是我的承諾。」

  第一次見面,他說他們的名字加起來是承諾,現在,他給她一個承諾,愛的承諾。

  許諾沒有拒絕,她看著無名指上的戒指,異常的契合,像量身定製,天生屬於她。她又想哭了,可好丟臉,她伸手抱住他,把自己埋在他懷裡,這一刻,她只感到溫暖,不再害怕。

  當晚,許諾回到宿舍,她有些羞澀地把戴著戒指的手放在口袋裡,像心裡藏著小秘密,捨不得讓別人知道。但今天莫鋮差點兒把大家的電話打爆,又大張旗鼓地找人,怎麼可能一點兒事都沒有。

  娘家團抱胸圍著許諾:「說吧,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當許諾紅著臉把手舉起來時,宿舍發出一聲狼嚎——「啊啊啊!」

  自家的姑娘終於嫁了!「少爺」終於修成正果了!娘家團這嫁女兒的心啊……

  「諾諾,你們一定會百年好合的。」

  「要幸福!一畢業就結婚,就領證!」

  「生猴子!生猴子!生猴子!」

  許諾哭笑不得,那一刻,卻是前所未有的開心。

  她以為,她會一直這樣幸福下去……

  它像一聲嘆息

  揉進許諾驚恐的眼淚,

  成了後來日夜疼痛的一根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