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根刺 第六章

  莫鋮果然說到做到,步步緊逼。

  迎新晚會上莫鋮抱著吉他上台,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獻給那個和我天生一對的人。」

  情意綿綿的一首《我不會喜歡你》還嫌不夠,莫鋮又請娘家團到KTV,包場唱情歌給許諾聽。

  許諾躲著他,他也不急,找娘家團要了課程表,沒課就跟許諾去上課。大學嘛,很多大課,老師也不會注意。一來二去,莫鋮倒跟設計班的同學混得很熟,有人逃課,還叫他幫忙點名。不用一學期,建築學院的學生都知道,經貿學院的莫鋮在追許諾。

  許諾眼睜睜地看著圍牆嘩啦啦地倒下,大半江山插著莫鋮的小紅旗,包圍著她這座孤島。

  她不為所動,每天下課後,就去圖書館,一坐就坐到晚上閉館。

  她看出來了,莫鋮好動,坐不住。卻不料,他拿著筆記本電腦坐到她身邊,她看書,他就戴著耳麥看電影、上網聽歌,偶爾聽到好聽的歌,不由分說地把耳麥給她戴上:「好聽。」

  難得一次見他在奮筆疾書,許諾正落得清靜。

  沒一會兒,他把筆記本遞過來,竟是——「找莫鋮當男朋友的99個理由」。

  許諾瞥他一眼,莫鋮眉眼全是得意,殷勤道:「你看看。」

  帥!專業養眼醒目一百年

  高!拉出去多有面子

  身材棒棒噠,歡迎來摸

  有錢,還不任性

  ……

  許諾忍俊不禁,又看了莫鋮一眼,莫鋮眼睛亮晶晶的,寫滿「快表揚我,快表揚我」,就差在後面裝條大尾巴。許諾拿起筆,像批作業,在每一條後面打叉。

  帥!專業養眼醒目一百年×沒覺得

  高!拉出去多有面子×又不是遛狗

  身材棒棒噠,歡迎來摸×滾!

  有錢,還不任性×你爹的

  ……

  她一條條地反駁過去,直到看到一條——「上廁所發現忘帶紙,會給你送紙」。

  許諾忍不住抬頭,匪夷所思地看著他,莫鋮很坦蕩地拍胸膛,十分驕傲:「朕就是這麼實用體貼的漢子!」

  「……」好吧,許諾繼續往下看,前面幾十條還花了點兒心思,拿放大鏡恬不知恥地夸自己,後面二三十條,直接變成,「會對許諾好,會對許諾好,會對許諾好」,許諾畫了個大大的叉,把筆記本還給他:「敷衍!」

  「這不是敷衍,全是我的真心話!我就想對你好!」

  許諾懶得理會,站了起來:「我上課了。」

  她選修了門心理學,沒什麼理由,這門課上課的時間,莫無賴也有課。

  莫鋮也得去上課,他無奈地說:「下課了,一起吃飯。」

  「再說吧。」許諾慢悠悠走,看著他急急忙忙往經貿學院跑。

  她有些壞心眼地想,兩個學院隔這麼遠,等他下課,自己都跑了。

  不會讓你一個人吃飯,這也是99個理由之一。

  許諾想到那99個啼笑皆非的理由,不自覺地彎起嘴角。

  教室人不多,許諾找了個靠前的位置坐下,一看到講台上的人就愣住了。

  那是個很年輕的男人,身材頎長清瘦,清潤如玉,戴著副無框眼鏡,無害地架在高挺的鼻樑上,他的雙手支在講台上,正在弄課件,給人很舒服柔和的感覺。

  許諾看著他,下意識地去看他的手臂,沒錯,長袖襯衫。

  軟軟他哥也只穿亞麻材質的襯衫,最舒服柔軟的面料,因為他要遮住針眼。

  許諾盯著他,試圖在他臉上找到曾經的模樣,可八年太長,足夠一個少年長成清俊迷人的青年,何況她早已想不起趙亦樹是什麼樣子,但感覺真的很像,很像……軟軟他哥。

  除了趙亦樹,再也沒人給她過這種與世無爭春秋兩不染的疏離感。

  許諾死死盯著講台上的人,是不是他?

  直到身邊有人坐下來,後排的女生們小聲討論。

  「這門課真的是趙助教來上,哇,好帥!」

  「當然帥!趙亦樹可是我們心理系之花!」

  後來她們說什麼,許諾已聽不到,腦中只有三個字:趙亦樹!

  趙亦樹!真的是他,軟軟他哥!

  許諾不自覺去抓小木塊,心裡不禁感嘆,世間何其奇妙。

  她以為丟了的後會無期,莫鋮找到了,她以為不會再見的人,他就站在面前。

  看到趙亦樹,許諾腦中封存的記憶全部湧出來。她想到軟軟,那隻愛窩在肩頭撒嬌的小黑貓,那個總在外面晃蕩的小女孩兒,那個很平淡給自己注射胰島素的少年,她想衝上去,問,軟軟好嗎,你好嗎?

  可她不敢。

  許諾怕,怕他忘了,怕尷尬,怕彼此都變成陌生的模樣,怕再見面要說言不由衷的話。

  況且軟軟他哥說,後會無期啊,阿諾。

  下課了,很多女生圍上去問著問題。許諾猶豫了下,終究沒上去,但也沒走。直到女生們陸續走了,教室里只有她,還有收拾東西的趙亦樹。他也要走了,似乎注意到教室還有人,他笑著提醒:「下課了,同學。」

  一瞬間,許諾魔障般地站起來:「等等。」

  趙亦樹回頭,許諾站在原地:「你養過一隻叫軟軟的小黑貓嗎?」

  趙亦樹停下腳步,很迷惑地看過來。

  兩人隔著一段不長不短的距離,就像他們跨越不過的漫長時光。八年,他們都不是記憶里的模樣,他們都已長大成人,相忘江湖。

  許久,趙亦樹才想到什麼,眼神波動,輕輕點頭。

  許諾的聲音有點兒抖:「軟軟還好嗎?」

  「它走了,去更好的地方了。不過它長大了,不再是小黑貓,走的時候,很安詳。」

  八年了,貓的壽命本來就不長,軟軟早已離開了吧。

  許諾點頭,咬著唇:「那軟軟他哥呢?他好嗎?」

  趙亦樹的神情很柔軟:「軟軟他哥,他也很好。」

  他很好,以前許諾總擔心他的病,現在看到他好好的,她就放心了。許諾點頭,低頭收拾東西,她已經知道想要知道的。

  「那你呢?」許諾抬頭,看到趙亦樹站在前面,很溫柔地望著自己,又一次輕聲問,「你好嗎,阿諾?」

  話音剛落,許諾兀地很想哭,因為感到溫暖。

  她很慶幸,他還記得。她從來沒忘,她被粗暴對待,媽媽打她,爸爸消失不見,只有他陪她。許諾想,她這麼多年念念不忘的並不是軟軟他哥,而是他給予的溫柔。那一年,有人懂她的難過和彷徨,叫她不要怕,默默相伴。

  她想告訴他,她很好,她長大了,不會再哭了,可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說不出話。

  趙亦樹搖頭:「我明白的。」

  他沖她笑了笑,說:「你長大了,阿諾。」

  一句話,勝過千言萬語。許諾驀地覺得,面前的人不再陌生,他們並沒有八年未見,他還是軟軟他哥,她還能像小時候那樣坦然露出她的無措和傷口。

  許諾正想說點兒什麼,門口有人喊「阿諾」,打斷了兩人。是莫鋮,他是跑過來的,扶著門把喘氣,看到趙亦樹,訝異道:「亦哥?」

  「莫鋮?」趙亦樹也很驚訝,「你怎麼在這兒?」

  「來接我女朋友。」莫鋮指著許諾很不要臉地說,見許諾瞪他,趕緊改口,「未來女朋友。」

  他走過來,打量兩人:「你倆不會也認識?」

  不但認識,還是舊識。

  三個人一起去吃飯,原來趙亦樹也在白城待過,家境不差,白城說大也大,說小也小,都是同一個圈子裡的人,出來玩,就和莫鋮認識了。但他到底大莫鋮幾歲,沒有深交,上大學離開白城就鮮少聯繫了。

  莫鋮追問兩人怎麼認識的,趙亦樹輕描淡寫,只說小時候一起玩過,沒想到會再遇見。

  莫鋮聞言一笑:「還是青梅竹馬啊。」

  雖是笑著說,許諾總覺得莫鋮語氣有些奇怪,瞥了他一眼,他也正望向自己。

  趙亦樹看得有趣:「不算青梅竹馬,我走後才告訴阿諾我的名字。」

  「只是過了八年了,還能認出來?」莫鋮驚訝道。

  「如果沒說名字,是認不出來的,」許諾淡淡道,「太久了,我們都忘了對方長什麼樣。」

  趙亦樹點頭,兩人對視一眼,微微一笑。場面突然安靜下來,莫鋮望著他們,覺得他們之間,好像有種難言的默契,自己就像個不合氣場的第三者。不妙啊,他舉起手中的杯子:「這是緣,敬重逢。」

  趙亦樹也舉起杯子:「敬歲月。」

  「敬軟軟。」許諾與他們碰杯,輕輕道。

  他們重逢了,軟軟卻不在了,希望它在別的地方,也有人陪伴。

  趙亦樹一愣,揚起嘴角:「對,敬軟軟。」

  吃完飯,莫鋮送許諾回去。

  莫鋮一路上不時地看她,碎碎念著:「不甘心啊,不甘心……」

  許諾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問:「你幹嗎啊?」

  「我不甘心,」莫鋮的低氣壓持續,「他竟比我還早認識你!」

  「……」許諾默默轉頭,明白了,他又犯二了。

  莫鋮繼續控訴——

  「你今天對他笑了七次,你一星期都沒對我笑過一次。

  「他連名字都不告訴你,你們都能做朋友,我都追到這兒,你還不理我!

  「八年了,你竟然還記得一個男人的名字!

  「連他養的貓的名字你都忘不了!

  「我、我還比不上一隻貓!」

  許諾越聽越想笑,看著莫鋮一臉委屈地在面前上蹦下跳,從大尾巴狼變成汪汪亂叫的汪星人。她放慢腳步,悠悠說道:「對啊,軟軟都比你好。」

  「許諾!」莫鋮大喊一聲。

  生氣了,都連名帶姓地叫她了,許諾忍著笑:「幹嗎?」

  莫鋮跑到她面前,指著自己:「我這麼帥,這麼聰明,這麼好,哪裡比不上一隻貓?」

  「就是比不上!」許諾繞開他,走到前面。

  後面傳來一聲低吼,莫鋮又追過來:「你看不出我在生氣?」

  「生氣?」許諾又繞過他,倒著走,「看不出來……」

  「你——」

  許諾要笑死了,莫鋮怎麼這麼傻。她繼續倒著走,結果一得意,腳踩到小石子,踉蹌一下。眼看就要摔下去,莫鋮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順勢一把摟著她的腰,俯下身,兩人貼在一起,臉對著臉,許諾都可以數清他有幾根睫毛。

  現在不是上課高峰期,小道沒什麼人,但還是不時會有同學經過。

  許諾臉要燒起來:「放開我!」

  「不放,」莫鋮揚眉一笑,「你說我比軟軟好,我就考慮一下。」

  「……」許諾一臉黑線,明明他以前沒這麼傻的,現在怎麼笨成這樣,她勉強說,「好吧,你比軟軟好!」

  莫鋮好受點兒,又得寸進尺:「再說我比亦哥好,我就放了你!」

  許諾不說話了,眼睛睜得大大的,瞪他。

  莫鋮也不急,靠得更近,低聲說:「說啊,阿諾,有人來了。」他溫熱的呼吸就撲在臉上,像什麼輕輕撓過:「你不說,我親你了。」

  他作勢靠過來,許諾忍無可忍,大喊:「好好好,你比趙亦樹好!你最好!可以了嗎?」

  莫鋮這才放開她,特不要臉地說:「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我最好。」

  「……滾!」許諾漲紅了臉,只想離他遠遠的,「你走開!」

  莫鋮在後面追:「好了,別生氣,我當沒聽到,偷偷藏在心裡。」

  「滾。」連許諾都沒發現,不知何時,她對他越發親昵隨便。

  許諾越來越習慣莫鋮的存在。

  趙亦樹說過,阿諾,你要習慣。莫鋮就把自己變成許諾的習慣。

  莫鋮沒做什麼驚天動地的事,就一日三餐地約她,每天在圖書館等她,無論多晚,都一天不落地送她回宿舍,還有送花,從不當面送,托娘家團帶回去。他只送白玫瑰和青蓮,白玫瑰全是花苞,一根根拔了刺,放在水裡養著,過了幾天就會綻放,好像在說,到時候,你會喜歡上我。

  青蓮只送一朵,養在精緻淡雅的陶瓷盆里,放在桌上,抬眼就能看到。

  莫鋮在紙上寫著——你是我供在佛前的蓮,我虔誠地等你。

  許諾從不相信,卻架不住謊言重複一百遍一千遍,就成了有時會想去相信的東西。

  大一那年,榕城下初雪的時候,莫鋮在圖書館等許諾。

  雪不大,他捏了個小小的雪人,放在許諾手心。兩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雪一片片地落,輕飄飄地落在肩上,到了宿舍,小雪人化了,許諾手心多了個精緻的盒子。

  許諾打開,是張字條,上面是莫鋮寫的字。

  就算化為灰燼,我愛你的心還在。

  阿諾,喜歡我,好嗎?

  許諾看著這兩行字發呆,抬頭看到莫鋮期待的眼神,他說他會在初雪吻她。

  這半年,她已經習慣他在身邊,也很了解莫鋮。

  他是個無賴,愛笑,總穿得很張揚,有時候又很強勢,搞點兒小曖昧,但從不惹她生氣,生氣了會使勁賣萌撒嬌逗她笑。他了解她的口味,跟他吃飯,許諾從來不用煩惱吃什麼,他像有心靈感應,安排得好好的。

  他對她挺好,也很會做人,把宿舍姑娘們的心都養得全向著他。前幾天余秋秋還在抱怨,說莫少天天送白色戀人,吃得她都胖了。

  他很寵她,也很細心,他抽菸她皺眉,他就從來沒在她面前抽過煙。

  他為她做了很多事,其實也沒做什麼,只有一件,陪伴。他陪著許諾,讓許諾感到被愛。

  這是許諾最需要的,也是最怕的,他好得像曾經的許淮安。

  許諾看著面前的男孩兒,五官俊朗,一雙情眼明亮有神,穿著紅色外套,深色牛仔褲,加上亮閃閃的耳鑽,分外陽光,青春朝氣。

  莫鋮真的挺好的,她剛開始以為他是子弟習性鬧著玩,沒想到他真的跟來了,還追了她這麼久,久到看到字條的瞬間,她幾乎要點頭。

  可許諾還是合上了盒子,清醒地說:「對不起。」

  「啊!莫少陣亡了!」在樓上觀望的娘家團發出一聲哀叫。

  「別了,我的白色戀人、哈根達斯……」余秋秋要哭了,諾諾這麼冷酷無情,「少爺」會絕塵而去的。

  許諾也這樣想,她看著悵然若失的莫鋮,覺得要說什麼:「再見,莫鋮。」

  許諾轉身就走,手被拉住,莫鋮從後面抱住她,在她耳邊輕聲說:「別難過,阿諾,我還是會繼續追你的。」

  只是一下下,他便放開她,很短暫的溫暖。

  「上去吧。」他又說。

  許諾想回頭,又不知道說什麼,最後頭重腳輕地上樓。

  一進門,許諾就遭到娘家團的集體譴責,連一向不關心八卦的莊鴻生都說:「你太無情了!」

  四個人擠在陽台上,看著莫鋮獨自離去。

  雪還在下,似乎把這平時張揚肆意的大男孩兒添了幾分滄桑。

  「『少爺』好可憐啊……」

  「多少人要給他生猴子,不知他造了什麼孽,看上你。」

  不知為何,許諾想到《大話西遊》,至尊寶吻完朱茵後離開,夕陽武士說,他好像一條狗。

  那晚,許諾給莫鋮發了條簡訊,你為什麼想在初雪……

  莫鋮說,冬天很冷的,我不想讓阿諾一個人,我想溫暖你啊,阿諾。

  他這樣回答,許諾沒再回。

  晚上,她翻來覆去睡不著,最後跑到洗手間,眼淚不受控制地掉。許諾沒發出聲音,無聲地哽咽,為什麼,為什麼她明明長大了,媽媽不會再打她了,許淮安也傷害不了她,為什麼她還在怕?難道她真要因為心中的恐懼,永遠形單影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