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說干就干。第二天再去陪水母陰姬的時候,雲出岫就開啟了新的話題:「每天只讓我說兩句話就趕我走,你也未免太暴殄天物了,再說你每天都在練功,難道都不無聊嗎?我們今天來說故事吧!」

  水母陰姬仍然閉著眼睛端坐在石床上,看起來並不怎麼想搭理他:「你為什麼這麼喜歡說話?」

  「因為我長著嘴巴啊!如果連話都不讓我說,你是當我是個死人嗎?可你若是當我是個死人,這幾日又何必好吃好喝的招待我呢?」

  水母陰姬睜開眼睛,見他正滿是期待的望過來,巴掌大的小臉上,水汪汪的眼睛顯得格外楚楚動人。不知道因此想到了什麼人,她的表情肉眼可見的軟化下來,輕輕嘆了口氣:「……那你就說吧。」

  雲出岫頗有些洋洋得意的看了他一眼,這讓她意識到,對方顯然已經抓住了自己的軟肋。不過,他總歸已經無法離開神水宮,就算知道了什麼,又能如何呢?這樣想著,水母陰姬反而大大方方的望向他姣若銀月的面龐,等著看他想耍什麼花招。

  雲出岫展開隨手帶著的摺扇,笑吟吟的問她:「雖然,我很擅長講故事,但總是客隨主便,宮主,你喜歡聽什麼樣的故事呢?」

  「自然是沒聽過的故事。那些人人都知道的,又有什麼意思呢?」水母陰姬道。

  「這個不用擔心,我說的故事,你肯定都沒聽過。」雲出岫胸有成竹,那當然啦,畢竟他說的都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嘛。「那,我就開始說啦,今天要說的,是這樣一個故事……」

  書生范生的妻子崔箋雲新婚一月後去廟裡上香,忽聞風中傳來女子奇香,不禁吟詩一首,亦被那女子聽在耳中,於是對方循聲而來,與崔箋雲見面,兩人一見如故,崔箋雲當即決定,要為自家丈夫范生求娶此女,對方聽她一說,也當即答應了下來。

  然而此女名為曹語花,出身書香門第,崔箋雲擔心曹父不肯讓女兒做妾,於是假說自己久無身孕,自請為妾,令丈夫范生聘曹語花為妻。偏偏此事被范生的同窗竊聽,並且加油添醋的告訴曹父,曹父一怒之下,不僅一紙書信令范生沒了功名,還帶著女兒去了京城。

  過了幾年,范氏夫妻改名換姓,重新應舉,抵達上京,這才知道曹父已經入閣拜相,范生唏噓不已,不敢再有動作,崔箋雲卻並沒有放棄當初之願。恰逢曹語花日夜思念著她,因而憂鬱成疾,曹父以為她深閨寂寞,貼出招生榜,想要招幾位女弟子來陪伴女兒,崔箋雲當即登門,謊稱自己是貧家未嫁之女,果然被曹父看中,入門與曹語花相見。曹語花喜不自勝,心病不藥而愈,二人還在房中神佛面前,拜過天地,全了昔日心愿……

  聽到這裡,從一開始就覺得這個故事有些不對勁的水母陰姬,立刻眯起了眼睛:「……你是故意說這個故事的。」

  「是啊,我當然是故意的。」雲出岫朝她笑出一口整齊的小白牙。「宵同夢,曉同妝,鏡里花容並蒂芳,深閨步步相隨唱。為何崔箋雲一見曹語花,便要同她一起分享丈夫?又為什麼,曹語花根本沒見過范生,卻肯這樣輕易地許嫁呢?」

  「荒唐!」水母陰姬大聲斥責了他一句。「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瞎編亂造的故事,但這世上……根本不會有這樣的事!女人和女人在一起,已經是天理不容,更何況她們——」

  「什麼叫天理不容?」雲出岫打斷了她,正色反駁道。「兩個人想要在一起,是這兩個人自己的事,雖然必然逃不開各自的家庭,但和其他人就沒什麼關係了吧?當然,這故事裡的范生是有些倒霉啦,但他到底沒有吃虧啊,畢竟,崔、曹二人想要終身相守,也離不開他這個擋箭牌呢!」

  已經很多年沒人敢這樣打斷她說話了,水母陰姬幾乎有一瞬間的震怒,但望著面前雲出岫亮得驚人的眼睛,她竟有了一瞬的退縮。

  這退縮無關於武力,而在於彼此意志的高低。就好像她一直以來堅持的想法,在對方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一樣。

  她冷笑一聲,不動聲色的問了一聲:「後來呢?」

  「崔箋雲催促改姓石的丈夫再次登門求娶,曹父之前其實也並沒有見過范生,倒是欣賞他的才華,因而允嫁。崔箋雲轉而又自稱是范生的原聘之妻,要和妹妹一起出嫁,曹父性情古板,也覺得不嫁不行,於是答允了她,直到婚後,兩人才將此事的真相告知曹父。」

  雲出岫點評道:「故事裡的這位崔箋雲崔姑娘,實在是聰明又大膽,還有股一往無前的勇氣,也難怪她能成事!假扮未嫁少女進入范家,又假做范生的未婚妻面對曹父,稍有不慎,曹家想捏死她再容易不過,她卻做了下來!也難怪曹語花對她念念不忘,分開幾年也不肯屈服外嫁了!宮主,你說呢?」

  「我有什麼好說的。」水母陰姬從不認為女人喜歡女人是什么正常的事,被他充滿暗示的語氣氣得臉色蒼白,板著臉反問道:「難道對這件事,我還應該感同身受嗎?!」

  「那倒沒有,也許感受更深的是宮南燕呢?畢竟她敢為了你來殺我,你卻連一句多的話都不敢為她說,崔箋雲固然為了曹語花做了許多事,但同時,曹語花也並非沒有回應啊!」雲出岫意有所指。「宮主的盛名,武林之中人人皆知,原本以為你並非世俗之人,只可惜如今我親眼得見,還真有些失望。」

  他等著水母陰姬的反應,心說善惡有時候不過就是一念之差,愛恨也是同樣,水母陰姬此時仍然固執,但誰知道下一刻,她會不會就此看開呢?

  ——然而並沒有。

  迎面而來的,是水母陰姬的手。她手指修長,指甲修得整整齊齊,是一隻很尋常、好似沒什麼力氣的女人的手。

  然而,被這隻手一掌擊在胸口的時候,雲出岫連站都站不穩,啪的一下直接坐在了地上。下一掌轉眼就到了眼前,直接往他天靈蓋上擊去,雲出岫的心差點跳出胸口,恍惚中抬起頭,只感覺到那道如同刀鋒一般鋒利的掌風沿著他的臉頰冷冷划過,隨即一陣火辣辣的刺痛傳了過來。

  整個過程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他不僅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甚至沒有看清對方的出手。水母陰姬不知為何,在最後一刻收了掌勢,十分緊張的蹲下身來試圖拉起他,然而雲出岫望著她那張近在咫尺的臉頰,卻只感覺一陣前所未有的恐懼湧上心頭!

  原來……面對一位根本無法戰勝的對手,是這樣的感覺!對方想取他的性命,輕而易舉,他在對方眼裡,很可能比一隻螞蟻還容易捏死……!

  他下意識的往後縮去。水母陰姬望著面前這張沾滿了鮮血的慘白面孔,神色也不禁黯淡了下去。

  有那麼一瞬間,她忽然蒼白疲憊得宛若一位失落的老人。

  「你還是太年輕了。」她不再試圖觸碰他,相反站起身來,背過身去。「這世上許多事,不是你覺得是對的,就是對的,殊不知人言可畏,眾口鑠金……那個崔箋雲,繞了這麼大的彎子,也不過是因為她始終知道,在明面上,她是無法和曹語花長相廝守的。」

  她們想要在一起,就必須依附另一個她們誰也不愛的男人,這才是最殘酷的真相!

  雲出岫才被她打倒在地,就聽到這樣的話,不禁有些無語:「……其他任何人說這句話,都算是有理有據,可你實在不應該這樣說。」

  「……為什麼?」

  「因為崔箋雲只是個普通人,她確實沒辦法抵擋外界的傷害啊,這已經是她能做到的最好的結果了,豈能因此而責怪她?可你已經是這世上最頂尖的高手之一了,居然還害怕流言蜚語,那有什麼可怕的?若你討厭別人說三道四,只需要收拾一兩個人,殺雞儆猴,他們就不敢在你面前亂說了。」

  「就算他們不敢在我背後亂說,到底掩不住悠悠之口。神水宮的名譽,不能毀於我手!」水母陰姬幽幽的說道。為了維護神水宮的清譽,她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所以,一直以來,她封閉宮門,不讓弟子隨意外出,壓抑自己的本性,常年閉關不出。天下人皆知水母陰姬憎惡男人,神水宮更是男人的禁地,但卻沒人知道,這一切的目的,只是為了掩蓋她對女人別樣的興趣!

  「世事就是如此,不容於世的,終究只能存在於黑暗之中,永遠見不得天日……」

  雲出岫:「……」

  雲出岫拿袖子抹了把臉,感覺自己的耐心快要告罄了:「說到底,你其實就是不敢面對罷了,承認自己的膽怯,真的有那麼艱難嗎?崔箋雲失敗了一次,都能為曹語花鼓起勇氣,說到底,你不過是沒有那樣的勇氣,也沒有那樣的深情罷了!」

  「再說,神水宮不是你創立的嗎?那你有什麼好在意名聲的!而且,就算別人都不知道你喜歡女人,你在江湖上的名聲本來也不怎麼好聽啊,既然不以正道自居,那幹嘛要用正道那套標準來要求自己?人生在世,豈不是只有自己快樂,才是最重要的嗎?」原隨雲跟他介紹的時候,還說水母陰姬任性妄為,脾氣陰晴不定,所以才那麼惹人畏懼呢,事實證明江湖傳言就是靠不住。

  雲出岫只覺得自己完全不能理解她。

  然而在場滿腹疑惑的人不止他一個,水母陰姬望著他那副不似作假的表情,目光亦有幾分深沉。她雖然已有多年未出神水宮,對於外界的消息卻也算不上無知,陰陽調和,天理人倫,這樣的事如何會有改變,但為什麼聽他說來,卻是如此理所當然、鎮定自若,倒好像純粹是她太過杞人憂天一樣?

  剎那間,她忽然想明白了什麼,詫異的問了一句:「難道,你喜歡上了一個男人?」

  「我是啊。」和她的百般迴避不同,對方立刻就坦然承認了下來,一點身犯禁忌的自覺都沒有。這個年輕、漂亮的孩子,眼睛裡好似燃燒著一團永不熄滅的烈火,叫水母陰姬既覺得可笑,又不禁有些羨慕。

  這就是年輕吧。曾幾何時,她豈非也是像他這樣倔強,一旦認定了什麼事,就絕不肯改口。只是那個時候,她還全然無心於情愛,而是一心撲在武功上,從不理會外界的其他任何雜事,亦不知道有一天,區區感情,竟會讓她倍受折磨。

  真想回到那個時候啊,可惜人生之中最不能挽留的,就是已經逝去的時間。

  思緒一時飄遠在了遙遠的過去,水母陰姬凝神細想了一會兒,低聲感嘆道:「現在你同我說這些,也是無用,我請你來的原因,也和你想像中的並不相同。罷了,你只要老實待在我身邊就好,不要再折騰這些事了。」

  她從屋子一角的柜子里取出一瓶傷藥,隨手扔給了雲出岫:「塗在臉上,不會留疤。出去吧,等明日,你再過來陪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