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生沒人養的東西,給他花那閒錢為啥不給自己的親孫子」,「你能不能少說些屁話,又沒花你的錢」,只聽到舅舅怒吼著,一時間後院的黑子也吠了起來。
仝凱已經不知道第幾次聽到舅媽嘴裡說出這樣的話,看著聞聲從房間走出來的姥姥,只能繼續低頭搗鼓著自己那輛「渾身是病」的自行車,雖然心裡有很多話,但始終沒有蹦出來一個字。
「凱子,收拾好了麼,走吧」,大門外傳來了隔壁紀亞飛的聲音,就像及時雨一樣讓仝凱可以暫時離開這個地方,他從姥姥手裡接過午飯錢,推著自行車迅速逃離,刺眼的燈光下姥姥無奈的搖了搖頭,轉身關上了房門。
雖然深秋的早晨已經涼了很多,但因為自行車除了鈴鐺不響其他到處響,仝凱額頭已經滲出了好多汗。
這個季節的月光遠沒有深冬那樣明亮,雖然腳下這條路已經來來回回走了一個多月,可在這黑色的夜中依然狀況百出。二人一前一後摸黑騎行,注意力集中在看不見的前方,只聽到紀亞飛興奮的規劃著名下午家長會結束後去遊樂園玩的項目,可仝凱始終一句話都沒有說,不,是一個字都沒有說。
「對啊,又要開家長會了,反正父母肯定不會來,其他人也沒通知」,仝凱思量著看向一眼望不透的黑夜,竟冷笑起來。
////////(番外-仝凱)
1991年夏,在家養了八個月胎的老媽非得出門逛逛,拿著路邊買來的老冰棍,頂著大太陽往麥場走去。
「嫂子,大熱天你這是去哪」,三爺家的堂爸開著裝了滿滿一車麥子的拖拉機從旁邊開過來。「在家閒的無聊,去麥場給你們送點吃的」,那上來坐吧,聞聲老媽艱難的爬上了車斗的麥子上。
突突突…,拖拉機的轟鳴聲在烈日的麥浪里迴蕩,堂爸壓根沒注意轉彎時從車上跌落的老媽,沒過多久,老媽就在去衛生所的路上生下了我。
我給你說,「老話說得好,七活八不活,這娃八成是養不活了,即使養下去也是體弱多病,不如養好身體再生一個」。身為護士的奶奶和老媽語重心長的交代著,老爸在旁邊始終沒說出一句話,門邊的堂爸被三爺爺訓得也不敢說話,默默的從口袋裡掏了五百塊錢和一袋子紅糖遞到老爸手裡,老媽吧嗒著眼淚點了點頭。
「你們不養我來養,死馬當活馬醫,這好歹是條命啊,好歹是你們仝家的長房長孫啊」,姥姥從病房外面氣憤的走來。
「我們先抱回去養著,能養活就養,養不活也算盡力了,如果現在不管就只有死路一條」,姥爺附和了一句,見沒人說話就把這事定下了。「仝凱」,一直沒說話的仝父開口說「就叫仝凱吧」。
就這樣花完那五百塊錢,在保溫箱躺了一個月,從3.7斤長到5.2斤,仝家長房長孫的我,卻被姥姥帶回了家。
正常的奶嘴太大就用一次性針管餵養,奶蛋白不耐受就喝生羊奶,晚上睡覺怕壓到就在床中間放了一個木質的抽屜再把我放進去,三歲能說會道但不會走路,六歲比同齡人矮了一頭。
也就是在這一年第一次見到爸媽,被帶回仝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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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一碗豆腐腦不要辣、一個菜夾饃不要海帶」,仝凱依舊是老樣子。「你丫天天吃這不膩麼」,紀亞飛拍著仝凱的腦袋笑說道。「我沒啥胃口,這好消化」,其實只有仝凱自己明白5塊錢的餐費就只有這能吃飽,而且省3個月,每天2塊錢,就夠報名寒假訓練營了,就不用聽舅媽挖苦,不用看舅舅、舅媽吵架。
「來,再吃根油條,你這小身板得多吃點,下午還要去遊樂園呢,別餓的腿發軟啥都玩不了」,紀亞飛說著從桌前分了一根大油條遞到仝凱面前。
「我就不去了,我姥姥來開家長會,她不會騎自行車,坐公車來的,我得陪她回家」,其實仝凱確定誰都不會來開家長會,他只是沒閒錢去遊樂園,也不知道這種善意的謊言他說了有多少個。
「你必須去,你不去那我票白買了?臨時讓我找誰去?咱倆玩完就回家,我和你姥姥說,她肯定同意」,紀亞飛一張大臉貼在仝凱鼻尖,似乎在命令他。仝凱皺了皺眉,又一次沒說話,默認已經成了他倆之間慣有的交流方式。
「仝凱,你家裡沒人來嗎」?班主任在樓梯口截住正要下樓的仝凱。「我爸媽在外地,其他人在上班,估計來不了」,仝凱心裡想著反正從小到大的家長會沒幾次有人參加,已經習慣了。「你是沒通知還是沒人來,必須來一個,身為語文課代表,可你這英語成績得好好和家長溝通一下,把你爸媽電話告訴我」,班主任聲音提高了好幾個八度,完全不顧來往其他人的眼神,不停的向仝凱輸出。
「苗老師,我媽想和你諮詢一下體育特長生的事情,剛好也幫仝凱他姥姥向你了解下仝凱的情況」,紀亞飛拉著他媽從樓下上來,一步跨兩個台階,對於他有點胖的老媽很不友好。
「你這個死孩子能不能慢點,我都快被你摔倒了」,廖阿姨氣喘吁吁推開了紀亞飛的手。「苗老師,我家這死崽子還是想搞體育,所以還得和你諮詢一下具體的一些事情,你這會方便嗎?仝凱他姥姥今天有點事來不了,托我和你也聊聊仝凱的情況」,廖阿姨一貫的會來事,已經拉上了苗老師的手。
「唉,別愣神了,走!」紀亞飛轉眼都到了樓梯拐角處,仝凱應聲也跟了上去。「媽,你忙完別等我了,我和仝凱一會直接回家」,「你個死孩子,別帶著仝凱亂瘋」,廖阿姨粗曠的聲音從二樓樓梯過道傳來,一溜煙紀亞飛已經用自行車載著仝凱出了校門。
「我應該把我車也騎著,要不然明天早上咋來」,仝凱坐在前樑上,被紀亞飛兩隻手環著,為了不遮擋視線他蜷縮著趴在車頭上,小聲說到。
「就你那車晃蕩到遊樂場人家都關門了,明天哥載著你,其實我每天都可以載你上學,全當練腿了,你小子身上好香啊,噴香水了麼,不對,好像是沐浴露的味道……」,紀亞飛有一嘴沒一嘴的說了好多。
低頭看著車輪轉動,聽著紀亞飛嘮嘮叨叨、周圍嘈雜的車鳴人聲,一霎間仝凱有點恍神,舅舅家的親表姐、表哥也沒見過幾次,對自己更是愛搭不理的,這姥姥家隔壁、八桿子打不著的「表哥」,卻從第一次見面就對自己格外的好,也許是受他媽媽的影響,他們對人都很熱情,只是在仝凱眼裡這份熱情難能可貴。
「明天一早我來喊你」,還沒等仝凱應聲,紀亞飛已經推開自家大門走了進去。「回來了,吃了沒,包的南瓜包子還有幾個,我幫你熱一熱」,姥爺躲在手電筒微弱的燈光後面問道。「好,我先去洗把臉」,仝凱自顧自的進了房間。
「隔壁你廖阿姨帶話,苗老師說你成績偏科有點嚴重,我和你姥爺也不懂,具體的你媽月底回來你們好好商量一下,寒假訓練營的報名費我放你床頭了,後面的住宿費月底一起找你媽拿」,姥姥順手剝了幾顆蒜放到了仝凱的面前。「我舅給的嗎?」,姥姥起身拿起暖水瓶準備倒水,姥爺擺弄著收音機,「腰腿酸軟,就服用龍牡壯骨顆粒……,大人的事情你別管,你就安安心心的上學,也別聽他們亂說」,姥爺調了好幾個台都是GG,關了收音機躺在了床邊。
仝凱硬是把剩下的幾個包子全塞了進去。
推開門,一張實木大床,一套組合櫃,電視、音箱俱全,仝凱走進這豪華的房間顯得格格不入。明明舅舅在當地也算富甲一方,明明舅舅只有老媽一個妹妹,明明舅舅只有自己和弟弟兩個外甥,為什么舅媽眼裡容不下他,為什麼表姐、表哥可以在城裡讀書,為什麼姥姥、姥爺要苦哈哈看舅媽的眼色生活,為什么舅舅只偏愛弟弟。
呆呆的仝凱從床頭碗裡拿了一塊切好的梨放進嘴裡,冰涼的汁水划過喉頭,降去了一身的燥熱,拉開床邊的被子鑽了進去,電熱毯暖了一整張床,但床那邊已經落了薄薄的一層灰。
仝凱盯著頭頂的天花板久久不能入睡,想了好多好多。
////////(番外-仝凱)
「這是你爸爸、媽媽,快叫啊凱凱」,六歲的我第一次在姥姥的介紹下認識了爸媽,就這樣我被所謂的父母帶回了爺爺、奶奶家,也是在那裡第一次見到了小我兩歲的弟弟。
老爸有兩個妹妹,大姑早早結婚生了兩個兒子,小姑就大我不到十歲,爺爺是當地小學老師,奶奶是衛生院護士,因為小姑待嫁,於是在我出生後就把爸媽分家了,農村老家實在不好過活,在我出生三個月不到爸媽就外出打工,隔年生了我弟被送回爺爺、奶奶家養著。
自6歲回到爺爺、奶奶家開始上學,到11歲五年級開始住校,再也沒在「家裡」住過,也沒和爸媽一起生活過。
因為爺爺、奶奶要上班,從小就學會了做飯並照顧弟弟;因為爺爺、奶奶有班上,所以看不起身為農民的姥姥、姥爺,自那很少讓我去見他們。
爸媽吃夠了沒文化的苦,一心想讓我好好讀書出人頭地,所以哪個學校好就讓我讀哪個學校。小學五年級把我從老家的學校轉到私立的封閉式小學,好不容易考上了省重點中學,又跨市把我轉到了現在的初中。
弟弟從小就不愛讀書,打架、逃課、上網,歪門邪道樣樣精通,被好幾個學校開除,最後還是看爺爺的面子,在老家小學讀六年級。
其實我是對小學轉學心存感激的,因為爸媽不在身邊,我先天發育不好比同齡人低了一頭,長得白白淨淨、瘦瘦小小,在老家小學上學期間就成了被霸凌的對象,雖然有弟弟出頭打架保護,但也養成了我唯唯諾諾的性格。
小學只接觸了英語的皮毛,現在初一的課程直接斷層,如果讀不好會被強制留級麼?
老媽會同意初二開始住校嗎?我已經不想住在姥姥家了,小的時候住在這裡人見人愛,現在似乎都很討厭我,人在屋檐下的日子讓我身心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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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凱,亞飛喊你呢」,不知何時睡著的仝凱突然被姥姥喊醒,一看鐘表6:30,比平時晚了半小時,鬧鐘沒響。
簡單的洗漱了一下,拿了麵包和外套就出了大門,紀亞飛已經等了許久。仝凱把麵包扔給了紀亞飛,順勢上了后座,朝紀亞飛後背狠狠的搗了一把,「你咋不早點來,這肯定遲到了」。「哎喲,人不大脾氣還大的不行,有啥大病麼,去這麼早給老師倒尿盆啊!平時走的早是因為你那破自行車,今天有你飛爺這風火輪,保准不會遲到,抱緊了,出發……」。
「我不喜歡吃早飯」,紀亞飛把麵包塞到了抱著自己腰部的手裡,仝凱沒說話,也沒動,就這樣抱著他、拿著麵包,外套口袋裡也裝著一塊麵包。紀亞飛又一次算錯了,以為自己吃了仝凱又沒得吃,殊不知是仝凱專門拿給他的。
「我媽月底回來,我準備和她商量住校的事情,咱學校能申請提前一學期住嗎」?「你為啥要住校」?自行車明顯的頓了一下。「早晚上學路上得兩個小時,我想節省時間把英語補一補,就這成績估計得留級了」。「哦」,紀亞飛沒再說話,仝凱也沒再說話。
「你真的要住校嗎」?課間紀亞飛突然來了這麼一句,仝凱有點懵的點了點頭,「那我也申請一下,讓我媽去問問」。仝凱一臉問號,剛要開口,「我確定了要走體育特長,住校還能早起鍛鍊,順帶咱倆作伴,也自在一些」,紀亞飛眼神中似乎帶著些許慌張和期待。「廖阿姨還能搞定這,你們家真的是到處都有門道」,仝凱沒有正面回答,但從紀亞飛笑眯眯的眼神中已經確認了答案。
「你這英語成績有點誇張啊,是老師教的不行還是你的原因?別看你其他科目好,拿那些獎狀有啥用,高考英語占150分呢」,仝父不好氣的說著。「我小學六年級開始學英語,人家這裡三年級開始,一上初中老師講的我壓根聽不懂」,仝凱辯解道,本以為會有幾個回合、會帶出住校的話題。「你姥姥、姥爺年紀也大了,照顧你挺累的,也沒辦法給你輔導功課,我打聽了一下,你之前考的那個初中可以住校,學業進度和小學銜接,其他的都問好了,改天去學校幫你辦一下手續,你下學期就可以直接過那邊繼續讀了」,仝母婉婉道來,不對,是通知。
仝凱抬頭看了看一如既往擺弄收音機的姥爺,納鞋墊的姥姥,只說了一個字「好」,起身往外走,迎頭碰到了正要進門的舅舅。「到那邊好好學,缺啥就說」,仝凱以為幻聽了,確認了一下,是舅舅在說話,還是一個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