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靈七年。
臘月初七。
陳家莊外,古道上。
已經十三歲的張雪,亭亭玉立。
她一身素白,背著木箱、包裹,仰頭望著白蒙蒙的天空。
寒流肆虐,裹挾刺骨水汽。
少女呢喃道:「小雨,要下雪了。」
腳步聲由遠而近。
身著翠綠襦裙的趙穎兒背著個包袱,身後跟著毛茸茸的大黃狗。
「雪兒妹妹,你瞧,四年前除了我師父,大黃不親近任何人。」
趙穎兒指了指大黃狗,得意道:「四年後除了師父與我,大黃依舊不親近任何人。」
張雪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
「呵呵。」
趙穎兒微微一笑,「大黃,不用送了,回去吧。」
耷拉著狗尾巴的大黃,與兩位少女擦肩而過,向著莊內走去。
趙穎兒笑容凝在臉上,「這死狗!」
張雪唇角勾起一抹微妙弧度,詢問道:「陳先生還未起床嗎?」
趙穎兒搖頭,「今兒學塾放年假,先生早起去上最後一堂課了。」
張雪笑意盈盈道:「走吧,咱們也該出發了。」
陳家莊老槐下,老黃頭身旁倚著推車,右手持黃銅旱菸杆。
吐出一口似雲似霧的煙氣,望著兩位少女漸行漸遠的頎長背影。
老黃頭眸光滄桑。
「北風號怒天上來,更吹落,血如雨。」
「第一次生死劫,雪丫頭,且祝你平安歸來。」
……
伏龍鎮,距伏龍山脈外的洛州府有五日腳程。
夜幕降臨。
殘月清寒,疏星點點。
小河畔,兩位少女圍坐篝火,相視無言。
「咱們應該來年春暖花開再上路的。」
趙穎兒雙臂環抱身子,瑟瑟發抖道:「但凡正常點的人,絕不會選擇寒冬臘月天出遠門。」
張雪面無表情道:「我又沒雙膝跪地,哐哐磕頭求你。」
「再逼逼賴賴,就給我滾回去。」
趙穎兒錯愕道:「雪兒,你變化好大。」
「四年前的你,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
「而今的你,牙甚尖,嘴甚利。」
張雪翻了個白眼,「還女夫子呢,陳先生就這樣教你誇人的?」
趙穎兒:「……」
……
夜色深沉。
蓋著羊毛毯的趙穎兒蜷縮成一團,冷得睡不著。
「別挨了,再靠毯子就著了。」
張雪一邊飲酒,一邊提醒道。
趙穎兒好奇道:「你不睡嗎?」
張雪搖搖頭:「我睡著容易做噩夢。」
火光映著張雪臉龐,白裡透紅。
「雪兒,」
趙穎兒將羊毛毯掀開一角,「來讓姐姐抱著你睡。」
「兩人就不冷了。」
張雪冷冷道:「我拒絕。」
「來嘛,姐姐很香呦。」
「沒興趣。」
趙穎兒嘿嘿一笑,鑽出羊毛毯,直向張雪撲去。
張雪驚叫:「莫挨老子!」
……
元靈七年。
臘月初九。
古道上,張雪不時飲一口烈酒。
趙穎兒負著雙手,退著走,仔細凝視張雪面龐。
「眉不畫而黛,唇不點而紅。臉若銀盆,眼如熠星。」
張雪:「你臉才像盆子。」
趙穎兒:「你這人咋不識好歹,姐姐這是在誇你。」
「妹妹這張臉雖說漂亮的過分,可惜美中不足,額上胎記未免也太猙獰,容易嚇哭小朋友。」
張雪:「姐姐這張臉雖說漂亮的過分,可惜美中不足,這張破嘴食了太多污穢,容易含糞噴人。」
趙穎兒:「……」
……
元靈七年。
臘月十二,巳時許。
張雪與趙穎兒抵達洛州府。
遠遠便可望見洛州府高高矗立,綿延數千丈的巍峨城牆。
隔著很遠,便能聽見城內傳出的紛擾嘈雜聲。
年關將至,人潮如海。
張雪與趙穎兒經由南城門進入洛州府。
始一入城,兩位少女一眼便望見四根高高掛起的長杆上,插著四顆白森森的頭骨。
長杆下,還有四尊以青銅熔鑄而成的跪像。
長杆旁,守著四名腰懸長刀的府衙捕快。
還有一張四方桌。
桌後坐著一位書生打扮的中年人,看模樣應是府衙文吏。
在張雪和趙穎兒驚愕目光中。
一個六七歲的稚童,竟褪下褲子,衝著四尊雙膝跪地的青銅人像挨個撒尿。
「哈哈哈……」
四位捕快笑聲肆意。
撒完尿後,稚童來到四方桌前,沖中年文吏伸出一隻小手。
男人微笑著從錢袋內摸出幾枚銅板。
得到銅板的稚童,歡呼雀躍著跑向不遠處的糖人攤位。
緊接著,又有一位三十來年歲的婦人來到四尊跪像前。
伸出手指,一邊對著四尊跪像指指點點,一邊破口大罵。
極盡詛咒惡毒的污言穢語,聽得張雪與趙穎兒目瞪口呆。
罵了足足半刻鐘,婦人才氣喘吁吁的消停。
「很好!」
文吏沖婦人伸出大拇指,賞了二十多枚銅板。
婦人千恩萬謝,喜滋滋去了一處賣春聯、門神、燈籠等喜慶物件的攤位。
「罵人得賞錢?竟有這種好事!」
趙穎兒眼神不由一亮。
「妹妹,走,去瞧瞧。」
趙穎兒拉著張雪來到近前。
張雪瞧了瞧長杆上的四顆頭顱。
有的骨寬,是成年男性。
有的骨窄,是成年女性。
收回目光,投向四尊跪像,張雪兩隻瞳孔,忽地緊縮。
「張虎、張武、張意、劉婉嬌。」
四尊栩栩如生的跪像胸口,俱是鐫刻著各自姓名。
其中一尊,於張雪而言,極為熟悉。
她的眸光,重又望向四根長杆頂的四顆頭顱。
「這是……張虎哥一家四口嗎?!」
那個自己和弟弟逃荒途中,遇見的刀客。
那個在姐弟二人,即將饑渴而死之際,拿出自己僅有的饅頭和清水,讓自己姐弟好好活著的少年。
他與這洛州府,有何種深仇大恨?
而今,只剩屍骨。
仍不得安寧?
……
洛州府。
玉蟾街一家茶館內。
張雪與趙穎兒落座。
隔著很遠,依舊能望到長杆上四顆被寒風吹得搖搖擺擺的頭顱。
趙穎兒端起茶盞淺酌一口,「小二。」
麻衣小廝趕忙跑到近前,「姑娘有何吩咐?」
趙穎兒指了指遠處人頭,詢問道:「這四人犯了何罪?死後頭骨還被你們知府大人懸顱示眾。」
小廝解釋道:「四顆頭顱乃一家四口,只有兒子犯了罪。」
「元靈初年,咱們大殷北方十五州大旱,死了很多人。」
「元靈三年九月末,洛州府北街一位小姑娘賣身葬母。」
「恰巧徐廉徐知府家的三公子,徐清路過北街,玩心大起。」
「朗朗乾坤之下,徐三公子不僅將小姑娘娘親的屍體砍成肉泥,還強逼著小姑娘飲母屍血,食母腐肉。」
趙穎兒急切道:「後來呢?」
小廝眼神明亮道:「後來一位喚作張虎的少年刀客及時出現,將徐三公子一刀削首。」
砰的一聲響,趙穎兒小粉拳直將桌上碗碟茶盞砸的跳了兩跳。
「大快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