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
當陳平安扛著大黃,再見到高見秋時,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月華下。
高見秋正蹣跚的撿拾,拼湊著什麼。
走近了看,才發覺高見秋近乎支離破碎,好似遍布裂紋,搖搖欲碎的瓷瓶。
蒼涼如雪的臉龐,赤金色的雙瞳,以至於每根髮絲,都迸開一條條細密裂紋。
陳平安忍不住朝他伸出大拇指,吐出一字,「猛!」
將驚鴻劍扔給陳平安後,高見秋虛弱且急促的喊道:「快過來幫忙。」
地上是俱伐羅傀儡,碎的七零八落的軀殼,需要給拼湊起來。
斬斷一個皇朝的氣運,即使神明傀儡,也難以承受天道反噬。
身軀崩潰,鬥戰投影也跟著消散。
而高見秋承受的只是天道餘威,神明之力強化三次的身軀,就幾近破碎。
所幸俱伐羅傀儡的身軀沒有化成灰,高見秋問過系統,只需要拼湊好,再次消耗香火值重新神降便可。
兩人撅著屁股,低著頭,廢了不少功夫,才把俱伐羅四散的零碎撿回,拼好。
俱伐羅是以小徒弟的身軀為傀儡,降下的神明。
於高見秋而言,還寄託著情感。
「此間事了。」
陳平安小心翼翼地給一人一魁弄下山,生怕抖擻零散。
還貼心的找來驢車,鋪上厚厚棉被,像照顧月子婆娘般認真。
「回家……」
……
大殷,帝都。
朝天闕地下。
九曲十八彎後一處暗室內。
一位身著紫金道袍的老頭,正目不轉睛盯著眼前氣運蓮池。
卻見九朵氣運金蓮,一朵接著一朵,慢慢枯萎死去。
直至最後,只餘三朵。
看著煙氣縈繞的滿池氣運池水逐漸下沉,老道目光陰森的可怕。
枯瘦手掌於身前虛空狠狠一抹。
一幅畫面躍然眼帘。
看著畫中人兩顆冰冷重瞳,老頭咬牙切齒,「陳平安,又是你!」
「不對。」
老頭眉頭緊鎖,「罪魁禍首並非陳平安。」
「真正斬去我大殷氣運之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連神現之術都顯之不出。」
老頭心海翻湧。
「難道與陳平安一樣,也是人仙?」
「陳平安我都打不過,更何談兩人。」
老頭最後來到牆壁前。
咬破食指,於牆上寫下兩個大字。
問心。
「修為有強弱,可人性沒有!」
「呵呵。」
低沉笑聲中,老頭後退幾步。
凝視血字,極為滿意。
昏黃跳躍的燭火,將老頭影子打在牆上,巍然巨大。
……
陳家莊外,新起了一座墳。
旁邊挨著三座老墳。
父陳軒,母周止晴,姐趙蘭兒。
再加上陳真,一共四座墳頭。
一家子,也算是團團圓圓。
小徒弟是衣冠冢。
一頂未繡完的虎頭帽,幾件常穿的衣服,一張草紙畫像,便是全部。
但徒弟的葬禮並不寒酸。
高見秋扛棺,陳平安抬碑。
陳平安還燒了整整兩麻袋紙錢,差點引發一場火災。
葬禮過後,高見秋與陳平安在村口的老槐下分開。
回到伏龍鎮後。
高見秋坐在新買的宅子中,怔怔望著遠方。
手中,是那支溫潤的玉簪。
下棺前,高見秋思來想去,最終還是將玉簪取了出來。
高見秋不知道何年何月,自己才有能力讓小徒弟回來。
但他會努力。
努力著讓那一刻快點到來。
或許是十年後。
或許是二十年後。
高見秋希望是草長鶯飛的春天。
在青山綠水,藍天白雲見證下。
在溫暖的春風裡,他會給小徒弟一個熊抱。
「徒兒。」
「再見!」
……
大殷歷1315年。
也是神武213年。
在位兩百多年的神武帝殯天。
眾帝子上演精彩的奪嫡之戰。
最後結果讓人意外,卻是神武帝長孫殷鴻登基繼位。
並改年號:元靈。
那一年,稱為元靈初年。
……
元靈三年夏,四月十七。
自元靈初年下過一場大雨過後,老天爺滴雨未降,片雪未落。
大殷三十二省,有半數行省大旱。
三年大旱,導致井水乾枯,溪流斷絕,江河露出沙床。
百姓連年顆粒無收,食不果腹,野菜,草皮亦是掙而食之。
為了活命,只能逃荒。
……
肅州省,倉來縣。
落霞鎮,長留村。
原本三百五十來戶人家,而今十室九空,全部逃荒去了。
此時太陽毒辣。
張雪和張雨並排坐於張家門檻上,腳下趴著旺財、來福兩條蔫了吧唧的大狗。
馬圈裡,目親易嵐,正往兩口馬槽里分別倒進草料和井水。
「娘,非要全賣掉嗎?留下一個也好啊。」
只有四歲的張雨很是不舍道。
「這三頭畜牲,一天能喝咱們娘仨十天的水量,養不起啊。」
自家男人離世還不到一年,她卻仿佛蒼老了十歲還多。
兩鬢霜白,眼角爬滿了魚尾紋。
「兒子,想要什麼,娘從鎮上回來給你買。」
張雨認真思考了一會,道:「娘,我想要一柄劍。」
「我捶死你,給你個錘子吧。」
「你呢。」
易嵐瞥了眼八歲的女兒,「你想要什麼?」
張雪搖搖頭,「娘,我啥也不要。」
易嵐笑了笑,「那敢情好。」
第二天一早。
女人就趕著兩匹馬拉的車,帶著兩條狗去了鎮上。
只是這一去,就再沒回來。
……
伏靈三年,仲秋,八月十三。
月色下,古道上。
張雪在前,張雨在後。
晌午姐弟二人喝完了最後半杯水。
此刻她極渴,不由張開嘴巴,對著夜空皓月,狠狠咬了一口。
可惜漫山遍野如霜似雪的月華,卻吃不得一口。
「姐,中州還有多遠呀。」
「快了,再有四五天就到了。」
「姐,我頭暈。」
「再堅持一會,再走半個時辰咱們就找個地方睡覺。」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悶響,張雪趕忙回頭。
卻見背著大包裹的弟弟,累趴在地上,像是個烏龜。
「小雨。」
張雪驚叫一聲,慌忙跑到弟弟身邊。
「姐。」
小臉煞白的張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噙滿了淚水。
小手艱難抬起,輕輕摩挲女孩臉龐。
「姐,對不起,我是不是很沒用呀?」
看著骨瘦如柴的弟弟,張雪心頭酸澀的難受,「沒有,小雨很堅強呢,背著這麼大的包裹,走了這麼遠的路。」
「姐,我好想睡覺。」
「別睡,小雨,千萬不要睡著,姐姐還沒給你講睡前小故事呢。」
張雪恐懼的幾乎癱軟在地,四肢百骸間沒有一絲氣力。
強自伸出顫顫巍巍的手,將小屁孩閉合的眼皮扒開。
「姐,咱們回家好不好呀。」
給女孩擦拭淚水的小手頹然垂下,小屁孩終是暈死了過去。
「小雨,別死啊,一定要撐下去。」
蒼雪背起小屁孩,拎起兩個包裹,繼續上路。
「小雨,千萬不要有事。」
「爹死了,娘跑了,就剩咱們兩個相依為命了。」
顆顆滾燙淚水摔在地上,濺成晶瑩。
「小雨,別丟下姐姐,我不要孤零零一人。」
……
從八月十三傍晚,張雪便背著弟弟,提著兩個包裹。
一直走一直走。
直走到八月十四的晌午。
一雙小腳起了水泡、血泡,被磨破,再起泡,再被磨破。
兩隻破爛草鞋,被鮮血浸成黑紅色。
搖搖晃晃間,眼前事物模模糊糊。
驀地。
身後忽然傳來嘎吱嘎吱聲。
不等張雪反應,馬車已擦肩而過。
躥出數十米的馬車,車簾掀開,她勉強看到半張蒼老面龐。
一個黃皮葫蘆,被老人從車內丟出,滾落至女孩面前。
馬車很快遠去。
張雪收回目光,趕緊撂下兩隻包裹,拿起黃葫蘆於耳畔搖了搖。
嘩啦啦,全是水。
「小雨,有水啦!」
張雪燦爛笑著,將弟弟拖到陰涼處。
拔下塞子,自己先小小飲了一口。
只是剛入口,張雪臉色猛的巨變。
不是水。
是酒。
「酒也能解渴。」
張雪眼一閉,心一狠,咕嘟咽下。
霎時被辣的直吐舌頭。
輕輕掰開弟弟嘴巴,少少餵了兩股。
看著弟弟自主將酒水吞咽,她長舒一口氣。
只是熱風一吹。
腦袋就暈乎乎的。
酒勁上了頭。
張雪直挺挺躺倒。
失去意識前,地面好像在震顫。
「是……馬蹄聲嗎?」
「小雨,咱們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