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之人沉吟片刻,再次開口。
「山匪這樣的惡勢力,古今有之。」
「有的一縣之長,借剿匪由頭,一方面向上索要撥款,一方面向下於百姓瘋狂斂財。」
「有的一縣之長,下轄無匪,為了向上索要撥款,向下壓榨百姓,便暗中養匪。」
「有的一縣之長,下轄匪徒不成氣候,明明可以抬手剿滅,卻偏要養匪為患。待匪勢壯大,再行向上索要、向下壓榨之舉。」
「至於咱湘繡縣,是匪勢太壯,壯到僅憑二三百官兵根本無法剿滅。」
「上報吧,會在領導眼裡留下個尸位素餐,百無一能的廢物形象,極大概率一生老死七品之位上。」
「不上報自己剿吧,實在有心無力。」
「為了讓自己政治生涯不留污點,所以每任縣令心裡都想著,將此爛攤子留給下一任。」
「唉~」
有老人長吁短嘆道:「清正廉明,為民請命的好官,真的太少了!比天上的烈陽皓月還少!」
忽地。
食肆外。
急促噠噠聲中,一行近三十騎自長街疾馳而過。
最前頭那匹汗血寶馬,馱著一位面色冷峻的青年。
「是縣太爺!這是要去寧清鎮嗎?!」
「只希望這位新任縣令,能別那麼貪婪且窩囊!」
——
旭日東升。
湘繡縣寧清鎮。
徹夜大火,將白府的青磚黛瓦、富麗堂皇焚燒作灰燼。
鎮上青壯想為縣衙胥吏差役與白府滿門收屍,卻被老鎮長阻止。
「別破壞了現場,且等新任縣令來了再說。」
一些頗具聲望的老一輩在前,其餘青壯婦孺在後。
滿鎮人看著白府最外圍的一截白牆,神色間有憤慨,亦有哀嘆。
更有女人自袖中摸出手帕,擦著眼淚,哽咽抽泣。
白牆邊,插著十數根長竹竿。
竿頂赫然是十數顆血淋淋的頭顱。
白牆上,有著一行歪歪扭扭,以血書寫而成的血字。
是為『娘子山大當家蔣頌攜麾下猛士到此一游。』
忽地。
地面震顫。
馬蹄聲陣陣,踐踩出滾滾黃煙。
一行近三十騎快速衝進寧清鎮。
「新任縣太爺可算來了!」
在寧清鎮滿鎮居民眼中,青年縣令甚至未等馬兒完全停下,便迫不及待翻身下馬。
人潮自動為青年縣令讓開一條路。
看著那十數顆高掛長竿之上,觸目驚心的人頭。
青年縣令不禁紅了一雙眼眶。
看著那行挑釁意味十足的血字,青年縣令幾欲咬碎滿口牙齒。
「白京白老弟,老哥來了!」
一白面胖子,連滾帶爬衝進已作廢墟的白府,哭聲極悲戚,頓時惹得不少婦人又開始偷偷抹眼淚。
「那位大人是……」
「我曾有幸見過一面,是咱湘繡縣衙吏房管事,喚胡沖。」
「能被同僚作子悲哭,想來白少爺在天有靈,也會感到心慰。」
……
元靈十五年,六月初一。
直至烈陽高懸,一眾縣衙差役與寧清鎮青壯,才將近三百具被燒成焦炭的屍體收攏完畢。
屍體被放在了小鎮青石長街上,身下墊了白布,身上亦蓋有。
一片觸目驚心的雪白,一眼望不到頭。
風乍起,吹起白布一角,顯露出一具約莫兩尺來長的焦屍。
缺失的腦袋,被高掛長竿之上。
在寧清鎮眾列鎮民注視下,青年縣令緩緩蹲下身子,伸出輕顫的手掌,輕輕摩挲炭一樣的小小焦屍。
痛苦不已的青年縣令慢慢閉上細長眸子,兩行淚水頃刻滑落面頰。
「這是一位好縣令啊!」
寧清鎮老鎮長深感欣慰。
許是聽到了老人這句贊語。
青年縣令改蹲為跪,嗓音沙啞道:「司昂大人、曹星牧大人,還有白大人,諸位同僚,列位子民,且一路慢行。」
「縱使天地翻覆,韓太平也要為你們報仇雪恨!」
青年縣令身後,寧清鎮全鎮居民亦是跪伏一地。
黑壓壓一大片人潮,沖雪白下的三百來具焦屍沉痛叩首。
——
大日漸西斜。
陸陸續續有家人來到寧清鎮認領屍體。
老父親捶胸頓足,老母親哭天搶地。
妻子兒女趴在焦屍上撕心裂肺。
寧清鎮不少本鎮人柔聲安慰道:「叔叔嬸嬸,你們放心,咱青天大老爺一定會為您們的兒子報仇!」
悅來客棧二樓靠窗位置,韓香愜意品著香茗。
「胡沖。」
「大人,我在。」
韓香詢問道:「你覺著咱們能從這一百八十七位貪官污吏的家眷手中,撈到多少銀兩?」
胡沖沉吟了一小會,道:「最少十萬,最多三四十萬。」
「司昂與曹星牧兩位大人,著實貪墨了不少。」
十萬至三四十萬,還行。
築堅堤、剿匪還差得遠,但修寬路、開闊田卻是夠了。
胡沖:「大人,一百八十七人之遺產,咱們是直接以剿匪由頭,光明正大的拿,還是再來一次官扮匪?」
韓香:「一百八十七人家眷分散各村鎮,沒法一鍋端,官扮匪太過冒險。」
略微思量。
韓香道:「今兒先行安撫亡者家眷,等明兒你且隨我拜訪一趟司、曹二府。」
「好嘞。」
「那大人,我先下去了。」
待韓香點頭應允後,胡沖自袖中摸出一個小巧白玉瓷瓶。
拿起一根筷子,插進瓷瓶中蘸了一點芥末。
很快,淚流滿面的胡沖嚶嚶嚶著跑出客棧。
——
元靈十五年,六月初一。
韓香此生銘記這一天。
這一日,青年縣令幾乎流幹了這輩子所有的、全部的眼淚。
甚至於韓香都懷疑,自己是不是水做的。
日落昏黃。
湘繡縣一家茶館內,聚集了很多工農。
「慘啊,太慘了,屠殺完,竟將腦袋割下,高掛長竿,那群山匪簡直活脫脫披著人皮的豺狼!」
「我倒覺得大快人心!」
「死的全是縣衙那群貪官污吏,平日裡沒少作威作福、魚肉鄉里。」
「死得好,死得好啊!」
「你這人,有沒有點同情心?!」
「同情心?!我家十畝薄田,非要被胥吏記成良田,賦稅憑空激增數倍。我爹娘苦苦哀求,給胥吏磕頭時,你在哪兒?」
「我只因不滿瞪了胥吏一眼,便被其帶來的差役用鞭子抽的皮開肉綻,那時你在哪兒?」
「你為何不問問那群貪官污吏?問問他們的同情心究竟去了哪兒?!」
「你……你……胥吏差役該死,可家眷是無辜的!」
「家眷無辜?!呵呵!」
「家眷花著胥吏差役壓榨老百姓得來的銀錢。」
「她們穿著綾羅綢緞,吃著山珍海味。」
「老百姓卻赤腳下地,食不果腹。」
「他們的孩子坐在窗明几淨的學塾里。」
「老百姓的孩子卻只能坐在田野間。」
「他們的孩子呱呱墜地之日,即是數百畝良田的未來主人。」
「我們的孩子呱呱墜地之日,即是那數百畝良田的未來眾多佃農中的其一。」
「今日,老子只覺得身心舒暢!」
「娘子山一眾猛士替天行了道!哈哈哈!」
「噓,噤聲。」
「縣太爺從寧清鎮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