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這人間,百鬼夜行

  韓香敲門後。

  等了好一會兒。

  「嘎吱。」

  還是那張尖嘴猴腮的臉,淡淡瞥了韓香一眼,道:「我家老爺午休還未醒呢,你且再等等。」

  韓香摸出一粒碎銀,笑意如春風,「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僕人掃了一眼,冷笑道:「打發叫花子呢?這點銀子,怡春院連一壺最便宜的粗茶都點不起。」

  韓香再次摸出兩粒,合計三粒四五兩銀。

  僕人:「小子,賤民家的看門狗,那就是狗;七品縣令家的看門狗,那就是異獸;而我家老爺的看門狗,那就是神獸。」

  「懂否?」

  韓香劍眉微蹙,直接自袖中錢袋抓了一大把。

  足有三四十兩。

  「這還差不多。」

  僕人窄袖輕揮,韓香手中三十餘粒碎銀陡然消失無影蹤。

  速度之快,以至於三境武者的韓香竟完全沒看清。

  僕人並非遊戲紅塵的高人,就是一普普通通的肉身凡胎。

  「這手竊銀術法,當真驚仙泣神……」

  夜幕降臨。

  明月東升。

  於寧府後花園一隅,韓香總算見到胡州州牧寧軒豫。

  男人著飄逸綢衣,做中年儒士打扮,此刻正借著星月清輝下棋。

  棋是圍棋。

  男人與自己對弈。

  僕人恭恭敬敬道:「主子,人來了。」

  寧軒豫:「知道了,下去吧。」

  僕人很快遠去。

  寧軒豫沉浸棋局中久久未抬首。

  韓香靜靜等待。

  直至月上柳梢頭,中年儒士才扭頭,一眼一眼,細細打量韓香。

  「沒什麼想與我說的嗎?」

  韓香搖搖頭。

  「晚輩韓香,字太平,見過寧前輩。」

  「前輩~」

  寧軒豫笑了笑,「沒向我告下人的狀,還行,坐。」

  待韓香坐於中年儒士對面。

  寧軒豫拋出第一個問題,「可知我為何要讓府中下人為難你?」

  韓香正欲開口,耳畔突然響起高見秋的聲音。

  「閉嘴!」

  頓了頓。

  韓香搖頭,「晚輩愚笨,請前輩賜教。」

  寧軒豫指了指韓香,又指了指自己。

  「太平,咱們的初衷是一樣的,都是為了大殷貴族階級口中的賤民,能吃飽穿暖。」

  「為百姓謀取福利不重要,為百姓謀取福利的過程中,一定會侵犯到貴族階級的利益很重要。」

  「太平,可知何為財權九一?」

  高見秋傳音入密,「答。」

  韓香:「財富與權力的十分之九,總會流向那極小的一撮人。」

  「另外一大群人,只能共分那少得可憐的十分之一。」

  寧軒豫:「水往低處流,這是自然運行法則,而財權往山巔流,這是社會運行法則。」

  「太平,廟堂百官為大鬼,地方官吏為小鬼。」

  「這人間,百鬼夜行。」

  「你我斬鬼之人,絕不可做那長夜中的燈塔,妄圖溫暖照亮於死海中苦苦掙扎的底層百姓。」

  「你我要不忘初心,身披鬼皮,與鬼混為一體。」

  「要時時小心謹慎,刻刻如履薄冰,暗中積蓄力量往上爬。」

  「直至爬到最高最高處,再以菩薩心腸,行金剛手段。」

  「將群鬼斬殺殆盡,還黎明蒼生一個天朗水清。」

  韓香:「前輩……鬼,是斬不盡,殺不絕的。」

  寧軒豫愣了愣神,隨即笑道:「你倒是比我更認得清現實。」

  言罷,中年儒士指了指黑白棋子雜亂不堪的棋盤。

  「太平,官場就如這棋盤,二色棋子糾纏不清。」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有些初入官場的雛鳥,自詡兩袖清風,對財權交易深惡痛絕。」

  「不接受別人賄賂,也不會去賄賂別人。」

  「這樣的人,可敬,卻愚蠢,莫言當一輩子官,就算一百輩子,也不過原地踏步。」

  「這還是好的。」

  「如今這世道,不是說你小心翼翼,不得罪人便能安安穩穩戴你的烏紗帽。」

  「人在官場,身不由己。」

  「太平,記住,人間是條食物鏈,不論民還是官,不往上爬就是死。」

  「左右是地獄,身後也是。」

  寧軒豫語重心長道:「太平,一定要明白,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

  「古今往來,只有底層百姓才覺著財權有罪。」

  「貴族階級,從不會在意這一點。」

  「所以,和光同塵,還保持本心,很重要。」

  ……

  元靈十五年,五月初九。

  夜。

  汴京府悅來客棧,二樓廂房內。

  韓香怔怔看著木桌上刺繡鸂鶒的青色官服與官帽,包括委任狀。

  「這就是州牧之權嗎?」

  「轄內縣令,甚至於知府之委任罷免升遷,竟連一聲招呼也不給朝廷吏部打,全然一言堂。」

  伸出手掌,輕輕摩挲絲綢制的官服,韓香神情複雜。

  「師父,你說我能當好這個官嗎?」

  佇立窗口賞月的高見秋頭也不回道:「能。」

  韓香:「師父,你是不是在安慰我?」

  高見秋:「是。」

  韓香:「……」

  「師父,你說我能當個好官嗎?」

  高見秋:「這個問題,你應該去問百姓,而非為師。」

  韓香:「師父,徒兒不要當好官。」

  「徒兒要做權臣!」

  「做那皇天之下,后土之上,手握風雷,生殺予奪的大權臣!」

  ——

  元靈十五年,五月初十。

  寧軒豫坐馬車出了汴京府南城門,南下魏都。

  韓香騎馬出了北城門,北上湘繡縣。

  五月二十七。

  烈陽高懸。

  知了聲聲,汗血寶馬於官道上慢行。

  湘繡縣城牆的巍然輪廓漸漸映入韓香骨眼帘。

  前路,紅旗招展,人山人海。

  數百位衣著花紅柳綠,臉蛋濃妝艷抹的藝伎女子,俱是手持雙鼓槌,每人身前都有隻血紅色的大鼓。

  陣列一側,有座古意盎然的避暑納涼小亭。

  亭中有四位錦衣華裳的士族老爺、公子哥。

  「湘繡縣四大士族,唐、張、秦、南宮。」

  韓香嘴角輕輕勾勒起一絲微妙弧度,雙腿輕夾馬腹。

  噠噠聲中。

  汗血寶馬噴著鼻息,緩緩前行。

  「起!」

  忽然一聲嘹亮吆喝。

  旋即四五百位女子高舉雙臂,將鼓槌重重砸在鼓皮上。

  隆隆聲仿若驚雷滾過天地。

  地面的塵土砂礫好似都在震顫。

  韓香饒有趣味看著、聽著,交疊一起抓著韁繩的雙手,左手食指甚至在右手手背上打起了節拍。

  半刻鐘後,雷聲驟然停消。

  數百女子打出一身熱汗,皆是氣喘吁吁。

  汗水消了濃妝,仿佛融化了的蠟燭一樣,自臉龐上黏稠流淌下來。

  「湘繡縣全體婦孺老幼,熱烈歡迎新任縣太爺。」

  四五百人的聲音,於天地間傳出去極遠極遠。

  「這些畜生的消息還真是靈通呢。」

  待汗血寶馬行至近前,韓香翻身下馬,進入涼亭。

  當看清亭中四人摸樣。

  韓香兩顆漆瞳不由驟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