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籬笆院,韓香問師

  草長鶯飛的季節。

  拉著老黃牛於官道上緩行的韓香,忽然回過神來。

  少年抬眸環視四周,眼神中滿是茫然之色。

  「這是哪兒?」

  「我什麼時候離開山林的?」

  佇立原地良久,思不出個所以然來的少年,將疑惑深埋心頭,繼續上路。

  日升日落。

  直至元靈九年,二月十九,少年才抵達伏龍山脈極深處的陳家莊。

  並非第一次來,少年倒也輕車熟路。

  牽著老黃牛,慢吞吞走過村前廊橋。

  「等在這兒。」

  待到了青衣所居籬笆院前,韓香輕輕拍了拍黃牛腦袋。

  「別亂跑。」

  「還有,別拉屎,否則惹得陳先生不喜,把你宰了做驢肉火燒。」

  輕撫漿洗至發白的破舊藍衫,韓香上前幾步,站於院門前,沖正堂拱手朗聲道:「陳師,太平來了。」

  良久後,堂舍內響起青衣懶洋洋的聲音。

  「進來吧。」

  少年長吐一口胸中濁氣,再輕吸一口摻雜花香味的空氣,抬腳邁入院中。

  ——

  一刻鐘後。

  堂舍內。

  青衣側躺床榻上。

  一手撐著腦袋,一手持書卷,沉浸書海中難以自拔。

  一條小狗崽臥於榻下,閉目養神。

  端端正正盤坐地板上的韓香骨,好奇詢問道:「陳師,你那條大黃狗呢?」

  青衣淡然道:「代我下地獄看望你爺爺去了。」

  韓香:「……」

  「陳師,張雪姐姐是否在鎮上?」

  青衣:「你來遲了,雪丫頭遊山玩水去了,三百年後才能回來。」

  韓香驚愕道:「三百年?!」

  青衣:「倒是你,這大半年都去幹啥了?怎地才來?」

  韓香:「爺爺常教我,讀萬卷書不重要,行萬里路也不重要。」

  「先讀萬卷書,再行萬里路才重要。」

  「這大半年時間,我走完了肅州、雲州、胡州,最後是中州,耽擱了一點時間。」

  青衣:「足跡遍布此大殷北方四州,你看到了什麼?又感悟到了什麼?」

  韓香沉吟了一會,道:「底層百姓民不聊生,致使寺廟香火不斷。」

  「禮崩樂壞,致使閣樓淫穢,不堪入目。」

  「太平所見,每個人都是那樣虛偽、自私、迂腐、愚昧。」

  「貴族階級高高在上,不屑垂首看人間。」

  「一張無形的網,籠罩了這座皇朝,凡官吏,不論品階大小高低,只知瘋狂斂財,瘋狂往上爬。」

  「九品官斂財獻於八品,若不斂不獻,輕則丟了烏紗帽,重則不明不白身死。」

  「八品官斂財獻於七品,七品斂財獻於六品,以此類推。」

  頓了頓,少年繼續道:「一座房子,若地基出了問題,只修繕房梁,光添磚加瓦是沒用的。」

  「同理,天子腳下那座城出了問題,只收拾地方官員又有何用?」

  「甚至於,天子出了問題,又該何解呢?」

  「陳師,書上說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

  「太平非君子,卻也有惻隱。」

  「我不甘隨波逐流,我想為這座皇朝的百姓們做點什麼,求陳師教我。」

  青衣放下書卷,坐起身來。

  略微措辭,道:「昔年我也如你一樣,見不得百姓困苦,畢竟那是一條條活生生的性命。」

  「我捨棄山水,隻身入廟堂,欲為萬世開太平。」

  「當時我還很年輕,你可知那些人怎樣說我?」

  不等少年回話,青衣自顧自道:「他們罵我愚蠢。」

  「罵我不自量力,罵我惺惺作態。」

  「罵我不日必將與那群貴族階級一樣,同為一丘之貉。」

  「他們嘲笑我。」

  「笑我堂堂稷下學宮至聖先師關門弟子,不去看山看水,風花雪月,竟愚蠢至極到想為萬世開什麼狗屁太平。」

  「最令人心寒的,莫過於我欲為生民立命,而生民笑我作小丑。」

  許是談及傷心處,陳平安平復了好一會,才將呼吸喘勻。

  「孩子,我是個失敗者,要不也不會蝸藏此處。」

  「我沒什麼可教你的,論性格之堅韌,我甚至不如你。」

  「百姓們咒罵你、嘲笑你,你或許還能一笑置之。」

  「而我不行,我會情緒翻湧,會傷心。」

  「以至於怒火攻心時,恨不得將那群愚民千刀萬剮!」

  「孩子,沒人能教你什麼。」

  「要不這天下早太平了。」

  「你的心臟足夠強大,你的血足夠冰冷,你的智慧不比任何人差。」

  「你唯一需要的,莫過於一棵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

  「當你失敗時,當天下人與你為敵時。」

  「那棵大樹,會不假思索、堅定不移,只為你一人而葬滅天下人。」

  韓香怔了怔神,「陳師您不就是嗎?」

  陳平安搖搖頭,「想得美!。」

  「舟車勞頓,今兒你先休整……算了,年輕力壯的,就別休息了。」

  「此刻日上中天,時辰尚早,且去伏龍鎮見你未來師。」

  韓香劍眉微蹙,「伏龍鎮、未來師?」

  「是張雪姐姐那位師父嗎?」

  青衣點點頭。

  韓香不解道:「陳師,您為何不肯收我?」

  青衣思量了一會,道:「你的想法太危險,我怕我會被天下人圍毆致死。」

  韓香:「……」

  「陳師,第一次見,總得備點禮物吧。」

  「也不知張雪姐姐那位師父喜歡什麼?」

  青衣略微沉吟,道:「那位喜歡看書……」

  「帶細節,插圖的那種。」

  ——

  辭別陳平安與老黃牛。

  韓香獨自一人來到村口,少年環望四周,一時不知去往何處。

  「該去哪兒買呢?」

  「還要帶插圖的?」

  村口生出新葉的老槐樹下,兩個約莫六七歲的稚童,正拿碎布編織的小鞭子啊,抽打著不知用什麼木料做的陀羅。

  韓香眯著細長眸子來到樹下。

  蹲在兩個稚童身旁,微笑詢問道:「你們好啊,認識陳先生嗎?」

  兩個稚童齊齊點頭。

  「認識啊,陳夫子教我們識文斷字呢。」

  韓香點頭,繼續問道:「那你們可知哪裡有書肆?」

  一名稚童指向遠處,「那裡。」

  「我爹說,伏龍鎮那裡啥都有。」

  韓香骨望向稚童手指處,喃喃道:「伏龍鎮?」

  張雪的師父,就在那裡。

  「白衣少年,為救徒弟,逆伐真仙……」

  半年來,韓香遊歷大殷四洲之地,這些傳言自是沒少聽。

  如今。

  白衣少年很可能是他以後的師父。

  也是陳師口中,屬於他的參天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