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少年游,滄瀾懷古

  滄瀾,大殷。

  元靈九年,春。

  中州一隅。

  滄瀾江畔佇立著一位身形頎長,著藍色薄衫的少年。

  背著破舊書箱,嘴裡咬著根嫩草的少年,左手掌輕撫懸佩腰間的長劍,靜靜望著激盪遠去的銀龍。

  少年的眼冷,血冷,心更冷。

  如這春寒料峭的風。

  少年忽然想起爺爺曾唉嘆。

  人生之艱難,就像那不息之長河,雖有東去大海之志,卻流程緩慢,征程多艱。

  然江河水總有入海之時,而人生之志,卻常常難以實現,令人抱憾終身。

  韓家幾代人為官,即使於滄瀾十大皇朝之一的玄秦,也絕可稱得上名門望族。

  最高位時,少年高祖父乃玄秦廟堂三公之一大司徒,門生故吏遍天下。

  可惜傳承至這一代,昔年鐘鳴鼎食之家,竟只剩少年這一根獨苗。

  二十年前,玄秦武帝與白帝之爭。

  作為戶部侍郎的少年爺爺站隊武帝。

  五年前,雙帝之爭落幕。

  白帝成王而武帝敗寇。

  覆巢之下無完卵。

  韓家以叛逆之罪被株連九族。

  那一日的玄秦帝都南菜市場口,人頭滾滾,鮮血如雨。

  那一日圍觀人海中,少年望著爺爺、爹娘、叔叔嬸嬸等韓家三百餘口人,穿著囚服跪伏於地。

  當劊子手手起刀落。

  當人頭骨碌碌一路滾下行刑台。

  當血像霧一樣噴散開來,將視線浸染作猩紅。

  少年竟感覺不到一絲一毫傷心。

  反而開心。

  那一刻,少年終於明白『鼓盆而歌』的寓意。

  身為戶部侍郎的爺爺,再也不用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爺爺,自玄秦不遠數百萬里之遙來此大殷。」

  「當年咱們爺孫借稷下學宮遠古傳送陣,只用了不到半年。」

  「而今孫兒獨自一人,跋山涉水,用了五年之久。」

  「爺爺,五年行百萬里路,孫兒明白一個道理。」

  「死亡,於爺爺您而言,是解脫。」

  「然太多太多底層階級的百姓,竟連死,都是一種奢求。」

  少年手掌驟然發力。

  握劍掌背陡然凸顯數條細細的蜿蜒青色血管。

  微微抬眸。

  少年沖遠方壯美山河輕語道:「爺爺,且安息。」

  「至於孫兒,有些話,憋在心裡很久了。」

  「想與這座天下,想與那些高高在上,好好說一說。」

  ——

  元靈九年,二月初七。

  春光明媚。

  官道上,少年嘴裡咬著一片嫩葉,緩行的同時遙望伏龍山脈的方向。

  身後突然響起車輪碾地聲,越來越近。

  「嘿,少年郎。」

  韓香扭頭望去。

  卻見一頭老黃牛拉著一輛木板車。

  趕車的漢子約莫三十來年歲,臉龐粗糙像乾裂的黃土地。

  至於牛車上,坐著一位二十來年歲的婦人,懷中抱著個六七歲的女娃娃。

  「少年郎,一個人嗎?」

  漢子詢問道。

  韓香點了點頭。

  「要去哪兒?」

  「伏龍山脈,伏龍鎮。」

  漢子笑了笑,「伏龍鎮沒聽過,但伏龍山脈還有五六日腳程。」

  「若不嫌棄,少年郎,且上車,大叔載你一程。」

  韓香沖漢子拱了拱手,「多謝。」

  一牛四人繼續上路。

  通過交談,韓香得知,一家三口是要前往中州省洛州府探望婦人娘家人。

  因為年後下了一場大雪,積雪難消融,才耽擱了這麼久。

  漢子:「少年郎,你叫什麼名字?」

  「韓香,字太平。」

  漢子:「香……好有韻味的名字,你爹肯定是個讀書人吧。」

  少年點頭,「我爹確是讀書人,不過我之名,還有字,都是陳先生取得。」

  漢子好奇:「陳先生?教書先生嗎?」

  少年:「對,陳先生乃稷下學宮大儒。」

  漢子:「稷下學宮?沒聽過。大儒又是啥?一種官稱嗎?」

  少年搖頭:「不是官,是對知識淵博之人的一種頌稱。」

  漢子:「略懂略懂。」

  「就好比我家鄉那些潑皮無懶,喜好鬥狗。」

  「普通的狗,稱之為細狗。」

  「最最厲害,最最兇殘那隻狗,稱之為狗霸,狗中之霸。」

  韓香忍俊不禁,「意思差不多。」

  漢子嘿嘿笑了笑,不免遭了婦人一個白眼。

  「對了太平,你乃何方人士?為何要去伏龍山脈那什麼伏龍鎮?」

  韓香骨:「我乃玄秦人士,此去伏龍,是為了拜求陳先生。」

  這次不僅漢子,連婦人都一臉不可思議之色。

  「玄秦!聽說好遠好遠的,你自個一人出來,家裡人不擔心嗎?」

  韓香:「我家人死絕了。」

  沉默了好一會,漢子輕聲道:「節哀。」

  ——

  牛車慢行。

  漢子可算安靜了。

  欣賞沿途春色的韓香骨忽然扭頭。

  婦人溫柔笑著。

  而懷中女娃娃,沖少年伸出胖嘟嘟的小手。

  手中赫然一粒四四方方的蔗糖塊。

  「哥哥,吃吧,可甜啦。」

  韓香愣了愣神。

  旋即微微一笑,也不推辭,大方接過蔗糖塊放進嘴裡。

  「哥哥,允兒沒騙你吧。」

  「沒,很甜。」

  韓香伸手輕輕颳了下小女孩鼻尖。

  女娃娃立刻眯起兩輪月牙兒。

  ——

  二月初七。

  夜幕降臨。

  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四人尋了處避風之地。

  「黃大哥,你和嫂嫂還有允兒先歇著,我去尋柴火。」

  「麻煩你了太平。」

  ……

  約莫兩刻鐘後,韓香懷抱一捆柴火往回走。

  少年腳步越來越慢。

  眼神也越來越冷。

  避風地。

  一夥十數山匪早將漢子一家三口控制。

  閃爍寒光的刀刃輕輕抵在脖頸上。

  「太……太平,快……快跑啊!」

  漢子即使被驚嚇到雙股顫顫,卻仍在擔憂少年安危。

  少年離避風地還有七八丈之距。

  山匪無馬,若少年想逃,很難追上。

  看了看一臉恐慌之色的漢子、婦人,還有女娃娃。

  韓香將目光投向那位跨騎老黃牛牛背上的青年。

  青年體魄健碩,腰懸一柄柳葉刀,望著少年的眸光極為陰鷙,還帶著一絲絲玩味。

  韓香面色平靜詢問道:「為錢財?」

  青年點頭。

  韓香不假思索,從衣袖內摸出錢袋,遠遠拋向青年。

  青年接過後,略微掂量。

  碎銀與銅板碰撞聲格外清脆悅耳。

  無言揮了揮手。

  一位手下將抵在女娃娃脖頸上的鋼刀,緩緩抽離。

  「允兒,過來。」

  韓香沖小女孩招了招手。

  漢子與婦人也焦急催促道:「允兒,快過去,去你太平哥哥身邊。」

  小女孩手足無措好一會後,選擇抱住娘親大腿,不願離開。

  韓香慢慢解下腰間長劍。

  看向青年,「此劍,以五金鍛造而成,價值數百兩銀子。」

  「袋中約莫十七兩銀子,再加這柄劍,換他們三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