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仙城。
殺戮還在繼續。
畢竟是四百餘萬活生生的人。
饒是四百餘萬頭五花大綁的牲畜,也得砍上好些個時辰。
有百姓往北城門處跑去。
也有衝出包圍圈的,往南城門而來。
「自由射殺!」
一位正印將軍下令。
於城頭守候的弓手,拉弓如滿月。
嗖嗖破空聲中,箭如雨下。
活人仿佛麥浪般倒下一大片。
負著雙手的殷恆瞥了一眼蹲在近處,雙手捂耳,身子骨輕顫不已的殷鴻。
淡淡道:「左右,拎起來。」
兩位親衛愣了愣神,隨即會意,一人一條胳膊,將殷鴻架起。
「不要,我不聽,我不看!」
男孩瘋狂掙扎,淚流滿面。
「殷鴻,你最好認真聽,仔細看。」
「否則你來握刀,爹握你手,教你殺人。」
男孩不再掙扎。
透過淚水,看著近在咫尺的男人。
從未覺得平日儒雅隨和的爹爹,有朝一日竟會變得這麼陌生。
男孩記憶里,這位爹爹從來都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摸樣。
對府上下人,莫說苛打,甚至於連一句重話都不曾有過。
哪位王公貴族去酒樓用膳,會特意將吃不完的酒菜打包回來,讓府上下人嘗嘗什麼叫珍饈美味?
哪位上層階級的士族出門,會懷揣鼓鼓一錢袋銅板,廣散乞丐?
凡官家老爺,哪個不是愛財如命,妻妾成群,視人命如草芥?
男孩眼裡的爹爹,一生只中意娘親一人,一身綢衣能穿三年,經常告誡自己要虛懷若谷。
生活在甘州府時,殷鴻時常覺得憋屈。
憋屈於自己,為何不能像知府家的兩個兒子一樣無法無天。
自己是皇親國戚,爹爹乃鎮北王,當今元靈帝的叔叔。
憑什麼不能飛揚跋扈?
殷鴻曾經也有過夢想。
第一個夢想,做甘州府最桀驁不馴的紈絝子弟。
第二個夢想,做肅州省最桀驁不馴的紈絝子弟。
第三個夢想,爭取拿下大殷皇朝紈絝子弟的魁首寶座。
後來,男孩巨大的夢想被爹爹用三根戒尺活活打碎。
小半年未下床的殷鴻,一點也不恨他爹爹。
因為男孩知道,那樣不對。
可自己崇拜了這麼多年的爹爹,竟能如此雲淡風輕下令屠城。
見此人間地獄,神色間竟能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憫。
一個活生生的人,怎能冷酷成這樣?!
好陌生!
真的好陌生啊!
血腥畫面不斷衝擊下,種種複雜情緒打擊下,男孩竟是身子一軟,頭一歪,暈厥了過去。
「王……王爺,世……世子自己暈過去的!」
殷恆從衣袖裡摸出手帕,輕柔擦去兒子滿臉淚水鼻涕。
「送回府上,交給管家。」
「卑職領命。」
左右親衛剛抱著男孩離開。
一位兵卒匆匆跑上城頭。
隔著很遠便單膝下跪,「王爺,悅來客棧後院發現高境界武夫,蕭成蕭大人讓我稟告您。」
「高境武夫?!」
「有多高?」
兵卒回道:「蕭大人說是四境。」
「四境武者……」
殷恆沉吟片刻,道:「前方帶路。」
……
月上柳梢頭。
悅來客棧里里外外,各處都擠滿了滿身血污的兵卒。
氣氛壓抑到直令李家少年窒息。
忽然,人群如潮水般分開兩側。
在李亭驚愕目光中,一位衣冠勝雪的中年男子,背負雙手,緩行而來。
時隔六年,張雪又一次近距離望見那張臉。
殷恆微微仰頭,凝視張雪。
「四境……先天武者。」
「這是氣血?靈氣?波動很隱晦,幾不可查。」
趙恆將目光投向張雪的一瞬間,眉頭不由得微蹙。
「好像……在哪兒見過你。」
良久沉默後。
殷恆率先開口,「姑娘要保這少年?」
男人指了指癱坐在院門口的李亭。
張雪沒有回話。
殷恆淡淡一笑,笑容猶如冰面裂開溢出來的水。
「這少年可以不死,但得入軍營,參與六月國戰。」
「我承諾,這少年不會死於軍營,只會死於戰場,死於敵國兵卒之手。」
「這是我給予姑娘的善意。」
「國戰在即,大勢傾軋。」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變數,還請儘快離開拒仙城。」
「算是姑娘予我的以德報德。」
殷恆輕輕吐出二字,「帶走。」
李家少年被兩位兵卒拖走時,一直保持扭頭姿勢,望著小院屋脊上的張雪。
少年嘴唇開闔。
無聲說著『謝謝』。
望著離去人群中央那抹雪白。
張雪低語道:「這位王爺……很不簡單啊!」
「或許,他會是我復仇路上的最大障礙!」
「要不要告訴師父呢?」
「唉,還是算了吧,師父給予我的已經夠多了,我要學著自己處理事情。」
張雪嘆口氣,鬆開撫著刀柄的手掌。
掌心一片濕潤。
她剛才,根本沒看透對方境界。
……
而與此同時。
數萬里之遙的中州省。
蜿蜒萬里的伏龍山脈,來了位女人。
當天,便到了伏龍鎮。
當天,就住進了高家宅院。
……
元靈九年,五月十六。
天邊泛起微微魚肚白。
持續一整夜的殺戮結束了。
嘎吱嘎吱聲中,一輛又一輛馬車拉著滿滿一車鮮血淋漓的屍體,出了南城門,往三軍大營的方向駛去。
車馬如龍。
很快,朝陽初升。
校場上一群赤著上身的悍卒揮汗如雨,踢著蹴鞠。
蹴鞠非鞠,而是幾顆人頭。
綿延一片的伙房方向,木柴燃燒的黑色煙柱滾滾。
斧頭、菜刀,砍骨、剁肉的咚咚咚聲此起彼伏,伙夫們正在爭分奪秒,將死人煙燻作肉乾,防止腐爛。
不一會,令人口舌生津的濃郁肉香味飄蕩開來,即使身處拒仙城也能嗅到。
大營一隅。
一座營帳前,李家少年手足無措。
營帳內呼嚕聲震天響,睡著十來位兵卒。
李亭認得每一張臉龐,或許到死也不會忘記。
那位生的虎背熊腰的,是什長。
那位蜷縮著身子的,叫張慶榮。
就是這支隊伍,昨夜闖進悅來客棧,綁了爹爹與娘親。
那個張慶榮,只用兩刀便砍下爹娘腦袋。
爹娘屍體去哪了?
應該也被煙燻了吧?
看著那一柄柄被兵卒們放在身側的鋼刀。
少年呼吸聲越來越粗重。
「時不待我,要不要為爹娘報仇?」
「殺張慶榮,再殺什長!」
少年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那位王爺應該知道是什長隊伍殺死的爹娘。
明知血海深仇,竟特意將自己分到什長手下。
「那位王爺承諾過雪姐姐,我只能、只會死在戰場上,死於雲夢皇朝兵卒的手中。」
「但前提是我老老實實,別做踰越軍規之事。」
「這是一個……陷阱?!」
想到此處。
少年趕忙縮回邁出去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