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行止第一次見陸南枝是她父母的葬禮。
連雲也沒有的陰天,天色沉得像馬上要傾覆的危城。烏鴉從墓園光禿禿的樹上扑打著翅膀飛起,一聲聲悽厲地嘎吱叫著。
穿著黑色裙子的小姑娘看起來極單薄,躲在爺爺身後睜著一雙蘊著山間晨霧般濕漉的眼睛打量前來悼念的來賓。
很漂亮的眼睛,只是寫滿惶恐不安的情緒。像無法獨自面對世界的小獸,只能縮在大人身後微微發抖。
真可憐,謝行止想。
不過他的想法也就僅限於此。這世上可憐的人太多,憐憫是大多數人唯一能給的情緒。甚至如果她不是陸家的女兒,連這份和憐憫和注視恐怕也無法得到。
後來再見她,是陸爺爺去世後,陸銘代表「Atwood」召開的宴會上。
當初的小不點已抽了些身子,但仍是恐懼瑟縮的,甚至比她父母去世時更戰戰兢兢。她穿著華美的白色薔薇禮服,被叔叔陸銘強行帶在身邊引薦給和「Atwood」有合作的友商。當帶到謝聿揚夫婦跟前時,陸銘更是吹得天花亂墜,一副恨不得把侄女賣給謝氏換個好價錢的模樣。
謝行止捏著紅酒杯,遠遠隔著人群看這一切。
如果不是那雙眼睛,他可能不會再記起這個小姑娘。她看起來非常不適應這種場合,整個人都在輕微發抖。唇邊的笑很僵硬,陸銘卻根本沒注意到,或者說熟視無睹地繼續帶她交際。
不過,畢竟她就是這場宴會的主角。
年僅13歲的IFDA金葉獎得主,憑一張橡木扶手椅獲得評委會高度評價。這張椅子由「Atwood」全線生產後,不僅挽救了公司當季營業額,甚至原本打算放棄「Atwood」的謝氏,也決定從放棄轉為收購。
謝行止也看過她的設計,確實很驚艷,堪稱少年天才。
明明都是陸家人,她那位叔叔陸銘卻是一點沒繼承到家族傳統,反而是她,學到了陸爺爺的精髓。
陸老是一代木匠大師,他的作品將榫卯工藝發揮到了極致,每一件都是傳世的名作。尤其經他親手所做家具,千金難求,深受上流社會追捧。
謝家人喜木,一向尊敬陸老。謝聿揚夫婦和他交情也深,這才有了謝氏和「Atwood」的合作。陸爺爺去世後「Atwood」的設計靈性全無,陸銘本人也不善經營。高層綜合多項因素計劃放棄「Atwood」,卻因為這件金葉獎作品有了轉機。
謝聿揚夫婦不喜歡陸銘,但對陸老留下來的這個孫女尚有幾分憐惜。
謝行止在宴會上和陸南枝沒有交集,他覺得她可憐,雙親和爺爺都離她而去,只能跟著陸銘這個不長進的叔叔。
真正和陸南枝有交集,還是他順路去南閣拿謝聿揚要的設計圖。
陸南枝沒和陸銘夫婦住一起,至今獨自住在陸老留給她的南閣。對於「南閣」謝行止早有所聞,這是陸老專門為她設計的房子,也是他自己愛待的地方。
南閣位於近郊一片依山而建的別墅群,視線所及滿目蒼翠。謝行止遠遠停了車,沿著青石板路一路上去。
陽光細碎地在樹蔭間流淌,風裡都是草木清香,仿佛走入悠然結廬的南山。
陸老爺子倒是會挑地方,謝行止想。
南閣離其他別墅遠,四周鬱鬱蔥蔥種滿各種綠植。屋前池塘里有睡蓮,微風吹過,那些粉色的花朵就像盞盞隨波而去的蓮燈一樣搖曳。別墅主樓旁有一座將樹木與房子融為一體的工作室,還有一座鋼骨結構的玻璃房,用於收藏各種木石。
一直照顧陸南枝起居的李阿姨在花園裡澆花,見到謝行止立刻放下水壺迎上來:「是謝先生吧?圖紙小姐昨天剛剛畫好,我帶您去拿。」
李阿姨帶謝行止上樓:「我們小姐怕生,如有冒犯的地方還請您見諒。」
謝行止淡淡應一聲:「無妨。」
李阿姨將謝行止領至陸南枝畫畫的工作室,抬手叩門:「小姐,我進來拿下圖紙。」
裡面的人反應像是慢半拍,隔了一會兒,才軟軟綿綿地回答:「喔,進來吧。」
李阿姨向謝行止示意了一下,擰開門把。
風吹開起伏的米色帷幔,穿著柔軟白色連衣裙的小姑娘背對著他們,赤腳踩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畫畫。
她微卷的烏黑長髮垂下,偶爾被風撩開幾縷,能看見小巧精緻的下巴和白到幾乎透明的皮膚。整個房間都是暖暖的光,天使羽翼一樣潔淨溫柔。
工作室中央是一張長條花梨木桌台,一張張畫紙以此為中心雪花般散落得滿屋都是。風將一張紙吹落黑色皮鞋上,謝行止俯身拾起,看清楚圖中的設計後瞳孔微微收縮。
似是為了確認心中所想般,男人又隨手拾起幾張畫紙。迎面撲來的震撼讓他難得露出有些驚愕的表情,直直看向房屋中央的少女。
他原本以為這些都是廢稿,而事實上,每一張都是有著驚人巧思的設計圖。不僅僅是家具設計,建築設計亦有。雖然還十分稚嫩,但驚人的才氣已初見端倪。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融合了她父母與爺爺設計的長處,又衍生出自己想法的設計。宛如漫天星辰墜落,讓這個看似平凡的小姑娘渾身發出耀眼的光芒。
陸南枝依舊背對門頭,從桌上的一堆紙里翻翻找找,舉著一張轉身:「要的是不是這個呀……」
話沒說完,看到出現在房間內陌生男人的一瞬,她整個人僵住。接著頭也不回跑到窗簾邊蹲下,扯過帷幔遮住自己,好像這樣就能當她不存在一樣。
「小姐別怕,這是謝先生,他來拿圖紙。」有些抱歉地看一眼謝行止,李阿姨出聲安撫她:「我們拿了圖紙馬上就出去。」
陸南枝依舊縮在窗邊微微發抖,謝行止靜靜看了她一會兒,接過李阿姨遞來的圖紙,確認:「是這張。」
「那,謝先生,我們走吧?」
謝行止點頭,拿著圖紙重新回到車上的時候,他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這個小姑娘叫什麼名字來著?好像是……陸南枝?
謝行止表面不動聲色,回去後立刻找人查了陸南枝這些年的經歷,尤其跟著陸銘後的生活。聽到匯報說她已經被陸銘變相關在南閣一年多,甚至連以前的家庭教師都停掉的時候,謝行止眉間深深皺了起來。
如果不是派人調查,很難想像她獲得IFDA金葉獎的那件作品居然是在這種情況下完成的。而且,根據資料來看她有很嚴重的心理問題,根本無法與人正常相處。
她在家具設計和建築設計上都相當有天賦,落在陸銘這樣骯髒的商人手裡,實在可惜。
謝行止靠在椅子裡轉了半圈,終於對這個陸家的小姑娘有了點憐憫之外的情緒。
他是一個沒什麼熱情的人,這麼多年來唯一鍾愛的東西只有建築。但他從出生起就被賦予了謝家人應該承擔的責任和使命,所以他註定會為了謝氏放棄建築。
而看到陸南枝這樣一塊璞玉出現在眼前,他生出一種想雕琢她的衝動,也不忍心見她被埋沒。
既然他無法繼續建築,親手培養一株新苗也並不壞。至少,可以換一種方式與建築聯繫在一起。
隔天,謝行止便拎著一袋糖炒栗子再度拜訪南閣。
李阿姨不敢阻攔他,猶豫片刻還是同意讓他單獨去找陸南枝,她就在樓梯口守著,以防出什麼事。
謝行止輕輕叩兩下門,稍等片刻,傳來少女軟軟一聲「進來吧」。
男人擰開門把進入,果不其然,剛剛還捏著筆在長條花梨木桌前畫畫的小姑娘,看到他的瞬間驚叫一聲,再度縮到窗簾後。
陸南枝不明白進來的為什麼會是一個陌生男人,往角落裡挪挪,又忍不住偷偷掀開一點窗簾看他。
她在南閣很少見人,更不要說陌生人。這個男人她記得,前幾天來拿圖紙的也是他。
他長得很英俊,看她的眼神平靜如海,並不像那些把她視做搖錢樹的人,這讓她感到一絲放鬆。但他面無表情的樣子看起來又有點凶,陸南枝忍不住把自己團得更緊了些。
窗簾不能完全遮住她,蔥白嬌嫩的腳趾從裙擺下露出來,害羞地縮起。
謝行止向她走了兩步,保持著一定距離單膝彎曲蹲下,搖了搖手中的紙袋:「糖炒栗子。」說完,將紙袋放在羊毛地毯上,往她所在的位置推了推。
空氣里傳來熱乎乎栗子的香味,陸南枝看看栗子,又看看他,不說話。
「我叫謝行止,悠悠復何道,行止一虛舟的行止。」他沉聲開口,聲線像暗流一樣緩慢平靜,聽不出來什麼情緒,卻是溫和的。
陸南枝隔著窗簾看了他好一會兒,幾次試圖開口都沒說出話來。謝行止也不急,指了指紙袋:「要不要試試。」
現在是夏天,原本沒有糖炒栗子。是他調查她的喜好後,謝氏旗下的星級廚師專們為她炒制。
陸南枝有些動搖,眼睛落到栗子上,又轉回謝行止臉上。
等了半天沒動靜,謝行止整理下袖扣起身:「我明天再來看你。」
說完便轉身離開,輕輕替她帶上門。
確認謝行止好像真的走了,陸南枝才從窗簾後面挪出來,戳戳那袋栗子,兩隻手指小心夾到自己面前。
應該……沒毒吧?
經受不住炒栗子的誘惑,陸南枝伸手撥開一點紙袋,挑了一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