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是他(一)

  第242章 是他(一)

  秦鑒看著那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影子從樹幹中走出來,身形還是透明的,臉上是迷惘的神情,手足無措地看看自己的手,似是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這倒提醒了秦鑒,他還記得指尖屬於何姒的溫度,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被他牽著手的那個女人消失了。他這才發覺自己在慢慢淡去,變成一個影子,而那個透明的影子倒是變成了硬朗朗的少年,站在月光下,重新走入人世。

  秦鑒知道,一段過往正在展開。

  他的目光和那少年的目光一同落在靠著樹幹垂垂老去的婦人身上,那是令他們陌生卻又熟悉的容顏,英挺的眉骨,玲瓏的鼻翼,小巧的耳垂……他在這面龐上找到了每一處自己曾沉淪的細節,只可惜他無法再同她說上一句話——一步之遙,陰陽兩隔,她活著時他長眠於地下,等他醒來時,喚醒他的人卻油盡燈枯。倒似彼岸花,花開一千年,花謝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

  一陣無力感襲來,秦鑒感到自己的身形在虛空中變化,變得佝僂,生出皺紋,變成了與何姒初見時的那個老人。而少年沒有說話,他的目光穿過驚訝的說不出話的師姑,落到在夜色中依舊溫婉大氣的藥師庵上,漸漸想明白了一切。老人消散在風中的那幾個字,何姒沒有聽到的最後那句話,他聽到了。他聽到她說——可惜,不能再見到你一次了。

  「不會的,」少年臉上露出與年齡極不相符的沉鬱鄭重之色,隨後低下頭,漆黑的雙眸仿佛融進了夜色,他看著曾深愛過的那張臉,一字一句地說,「生生世世,黃泉碧落,我都會尋到你。」

  話語太重,落進土裡,仿佛種子,要生根發芽。而原本的那棵大樹在這鏗鏘地宣誓中搖曳了兩下,竟然迅速枯萎,一時間落葉紛紛。涼夜無風,漫天落葉沒有隨風飄散,一片片直直地下墜,落到樹下的老人身上,不一會就細細地鋪了一層。晚風直到此刻才到來,一出場就很猛烈,打著捲兒將落葉重新喚上天空。而落葉之下,原本被覆蓋的軀體眨眼間消失無蹤,那個老人和她孤獨卻華麗的一生仿佛秋日夜晚的一場夢,難覓蹤跡——除了那面依舊反射著月光的銅鏡。

  少年蹲下身,仔細地撣去銅鏡上的灰塵,他本想將鏡子收到胸前,可不知為何,眼神忽的一閃,秦鑒這才發現那少年的指尖浸入了銅鏡之中——他恐怕就是在此刻發現自己與鏡子聯結了。

  少年猶豫了一下,做了個揖,將那鏡子交還給了身邊依舊呆立的師姑。

  「就讓它繼續立於佛台之上,替你們庵主守護她生前居所吧。」

  「可是……你去哪?」

  「尋人,踐諾。」少年想了想,轉身揮了揮手說道,「她替我走完了最難的那一段路,如今該由我為她將故事收尾了。」

  那少年的背影朝著山下走去,一如當年齲齲獨行的少女,只是這次,他的身邊沒有那匹駿馬作陪,但背影中卻多了一份希望。

  此後,山上多了個傳說,說何仙姑羽化而去,呂洞賓木生而出,少年聽了只是微微一笑,倒是秦鑒愣了愣神——須知物外煙霞客,不是塵中磨鏡人,他留給何姒的那個啞謎,原來在千年前已有了端倪。

  山下的日子過得很快,時間翻篇需以年來計數,秦鑒看著昔日的自己在年歲更迭間迅速成長——他逐漸掌控了鏡域,也意識到了自己的不老不滅,他開始探尋更多的古物,學習研究它們的力量,但他不想占有,他沒有慾念,他只想在不同的磁場間尋找關於那個少女點滴——哪怕只是一個轉瞬即逝的笑顏。

  而那面他親手製成的銅鏡則一直立在佛台之上,每次收集到一點線索,到頭來卻發現不過一場空歡喜時,他就會穿過鏡廊,來到庵前,坐在那一截枯木下,一個人靜靜地待上一整夜,等夜風吹盡,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到他身上時,他便又有力量繼續追尋了。

  這種日子不知過了多久,連秦鑒都在永無盡頭的墨色變換中感到麻木的絕望時,他突然在千篇一律的墨香中聞到了一絲濕漉漉的泥腥味。

  少年的眸色亮了,他幾乎是毫無章法地向著山下的溪流跑去,在溪水叮咚與輕快的歌聲中,見到了已經深刻於心中的那張臉。

  「阿姒。」秦鑒聽到自己比少年更先喊出了聲。

  而少年並不是不想喊,他在見到那張臉的瞬間,突然忘記了語言和文字,只剩下身體本能的動作。他已在人世多走了一個輪迴,習得了一身沉靜穩重、榮辱不驚,可此時,他向下衝鋒的同時,左腳絆上了右腳,踉蹌了幾步,終究變成了一團,以最快的速度滾到山腳,自然是沒剎住車,直接掉進了溪水之中。

  少年唰的一下從水中站起來,囫圇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滿臉通紅,也不知是嗆得還是羞的,一雙眼睛倒是不騙人,直直地看著少女。

  那少女本在溪邊浣衣,突見一龐然大物落入水中,受了一驚,一連後退了好幾步。可隨後看見溪水中立起個男子,似乎是摔傻了,不聲不響,但皮相卻好很看——長得這麼好看,一定不是壞人,少女想著,漸漸恢復了坦然,也回望過去。

  正是春夏交接之際,天氣和暖,少年一身濕噠噠的衣服倒也不冷,但落在少女眼裡,卻像一條迷了路的落水狗,可憐兮兮的。

  兩人對視了很久,少女終於沒忍住,問道:「你家住得遠嗎?」

  「我……遠,」少年想著又擺擺手,「也不遠。」

  「不如去我家換套衣服吧,我阿哥的衣服你剛好能穿,」少女說著指了指還在往下滴水的長袍,「受了寒會生病。」

  少年乖覺地點了點頭,秦鑒一笑,畫中的少年已是一身短打。

  那以後,少年漸漸尋回了沉靜穩重,他自然沒有告訴少女真相,而是借衣還衣,借物還物,一來二去,有情人終成眷屬。

  這是一段沒有劫難的日子,山間歲月平淡卻溫馨,柴米油鹽,日升月沉,少年學會了用侍神讓自己慢慢變老,和少女一起。

  故事的最後,已然老去的婦人躺在所愛之人的臂彎上,滿臉幸福地閉上了眼睛。

  這個山間少女的故事已經結束,遺憾的是,少年的卻沒有。他親手埋葬了所愛的一切,告別故鄉的氣息,再次孑然一身,踏上尋找愛人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