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輪迴
何姒想著童年裡滿是快樂的回憶,心裡驀然湧出一絲酸楚,即使她在那個夏天收穫了全村最多的龍蝦,但她依舊沒有交到朋友,依舊是村人口中沒有父親的野孩子,依舊沒能成長成外婆那樣厲害的人。
而且如今回憶起來,柿子也好,魚蝦也罷,那些快樂里,極少有母親的身影。
或許她只是熬出來了,並不是走出來了。
回憶脫韁,何姒連忙叫停了自己的思緒。她想將注意力轉移,集中意念去尋找通往家的出口,可卻事與願違,因為家裡的鏡子都留著母親的影子。
母親真的很喜歡照鏡子,見過了母親最狼狽、最刻薄、最不可理喻的時刻,何姒想起她的母親,還是不得不承認,母親是個美人。得意時對鏡貼花黃,一臉嬌俏,失意時臨照不勝悲,滿目哀怨,瘋癲時則對著鏡子又哭又笑,還要吟一句「玉匣清光不復持,菱花散亂月輪虧」,終是破鏡難再圓。
一滴眼淚落在鏡面上,沒有停留,而是暈開了眼前冷硬光滑的平面,倏忽間消失。就像水融入水中,不見半點蹤跡,只在鏡面上留下一圈漣漪。何姒看著呈現出柿子樹輪廓的鏡門想著,或許不該說像水融入水中,因為本就是眼淚滴入了河水中。
想到這裡,不知為何,一陣暈眩感襲來,何姒突然覺得整個鏡廊都模糊起來。不是磚石發生了變化,而是她周圍熙熙攘攘的鏡子都像剛剛那方水面般泛起了漣漪。她從鏡門朝外望去,竟像在水底仰望現實,一切都在向失真的邊緣涌動。何姒連忙揉了揉眼睛,眼睛淚水被拭去,一切又恢復如常。
是因為眼淚嗎?還是我在鏡廊里的時間太長了?還是……
何姒心裡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但她確實在鏡廊中胡思亂想了太久,再待下去恐怕要引起秦鑒的注意。她想著,放棄心中疑慮,不再糾結從哪面鏡子出去,而是直接踏進了那條倒映著月色和柿子樹的水溝。
如果當年那些欺負過何姒的孩童此刻還在水邊,便會看到倒映在水中的月亮突然碎了,一個女子踩著粼粼波光出現,仿若一片羽毛般漂浮在月色與水色之上,雪白的面容泛著螢光,肩膀上則停著一隻比夜色更深沉的鳥,在鬼魅與神靈中搖擺不定,仿佛洛神凌波而來。
可這個村莊早就沒有年輕人了,何況此刻還是寒冬深夜,如此奇景就只能孤零零地消散在風中,只有村頭那棵老柿子樹目送著何姒的背影漸漸遠去。
午夜的鐘聲敲響的時候,何姒終於打開了家門,昏黃的燈光亮起,來自一月第一個時辰的寒冷被拒之門外,屬於家的熟悉氣息撲面而來。藥香,塵土味,外婆的氣息,還有久不住人的霉味,一切都讓她覺得安心。
「終於到家了,又到新的一年了,外婆,新年快樂,」何姒快步走進屋裡,放任自己塌陷在鋪著海綿坐墊的老藤椅上環顧了一圈,又幾不可聞地補了一句,「還有媽媽。」
歇了大約有五分鐘,何姒卻沒有因此清醒,相反因著安心的緣故,精神頭逐漸遠去。她強迫自己向廚房走了幾步,想去打開外婆存放各種乾草藥的抽屜,尋找辣蓼草,但頭腦昏沉沉的,眼皮已經開始打架。
「算了吧,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何姒自我安慰著。
這次回來尋這種乾草,是因為何姒想起了一味古法,她要用這種草做引子,釀一壺酒。若說做法,何姒從小便見外婆做,心裡熟悉的很,但親自動手卻是第一次,本就急不來,還是等太陽出來了身體也休息好了再從長計議為妙。
她想著,顯然對自己的安排很滿意,轉身走向自己的小臥室,合衣撲倒在軟綿綿的床鋪上。身體已經累極了,熟悉又溫暖的氛圍湧上來,她幾乎立刻陷入了安眠。
這一覺睡得極沉卻也短暫,再次醒來時月亮竟然還掛在天上,何姒對著冰冷的月光伸了個懶腰,剛想拿過手機看時間,突然聽到一陣沙沙之聲傳來,她連忙停下動作,渾身僵硬地躺在床上側耳傾聽。
聲音沒有停止,反而在這寂靜的夜色中顯得更加響亮——是從外婆的房間裡傳來的。何姒頭皮發麻,因為安眠而變得溫暖的四肢像被蛇纏上了般,瞬間變得冰冷。雙目適應了一會黑暗後,她緩緩從床上爬了起來,奇怪的是小九卻不在身邊,可她沒有選擇,輕而緩地爬下床,沒有穿鞋,而是光著腳朝外婆的房間走去。
地面很冰,何姒卻感覺不到,她小心翼翼地靠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只怕自己的心跳太響亮,提醒了如今在外婆房間裡的那個人。
幸好,直到何姒來到那扇掉了漆的褐色木門前,沙沙之聲並沒有發生變化。看來門內不管是何物,都在專心地忙碌著自己的事情,沒有發現何姒的靠近。
何姒又往前走了一點,徹底屏住了呼吸。
門沒關緊,留著一條窄窄的縫隙,似乎是專為她準備的。沙沙聲就在門後一刻不停,明知可能是陷阱,何姒還是忍不住探過了腦袋,小心翼翼地將右眼貼上門縫——什麼都沒有。許久不住人的房間空空蕩蕩,只有一些雜物堆放在牆角,連個活物的影子都看不見,可那聲音明明就是從房間中的空地里傳來的。
何姒想了想,稍稍往右挪動一小步,將左眼移到了門縫處。
她本沒有太多期待,可異象真的出現了。一片稍顯渾濁的月白色擋住了門縫,似乎是某種晶體,因為離的太近,讓何姒的視線一陣模糊。她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點,視線重新聚焦,發現晶體中間還有一個黑色圓點。何姒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眼前的那個黑點卻像受到了刺激,猛然收縮了一下。何姒這才意識到,在她面前的是一隻眼睛,有一個人和她一樣,正從門後窺探著她。
何姒想叫,喉嚨卻被恐懼扼住,無助地痙攣。充血的心臟急劇膨脹,像要爆炸,肺部則被壓縮,每一絲空氣都被擠壓出去,讓她在缺氧與醉氧中放棄思考。也不知過了多久,何姒覺得自己恢復了呼吸,像風穿過空蕩蕩的弄堂,空氣穿過了她干啞的喉嚨。而她通過那個眼球,看到了別的影像——一個明顯不屬於這個時空,卻是她十分熟悉的身影——那個曾經出現在她左眼裡的女孩,那個和她長得一樣的女孩。
褪去了鵝黃色裙襖,那個女孩一身素白,坐在一個刻著青花纏枝蓮紋的小繡墩上,整個人顯得更加憔悴。此刻,她正對鏡台而坐,手持那面少年贈予的鏡子,在磨鏡磚上瘋狂摩擦,完全失卻了古代閨閣女子的恬靜,眼神瘋狂而又偏執,那沙沙聲便是由著鏡面與磨料之間的摩擦而起。
她在幹什麼?為什麼突然磨起鏡子?為什麼看起來這麼悲傷?為什麼要讓我看到這個畫面?
雖然知道這一切場景都來自那個來歷不明的眼球,可為了弄清這些答案,何姒強迫自己又往前了一點——反正都是幻象,再可怕,也只是幻象,何姒默念著,給自己壯膽,一眨不眨地看向那塊逐漸清晰的晶體。
周圍沙沙漸息,女子停止了動作,啪嗒一聲,何姒才發現是一滴淚落到了鏡面之上。
怎麼回事?
何姒突然想起了自己剛剛在鏡廊里的那一滴淚,莫非那之後的恍惚並不是她的錯覺,鏡廊真的感知到了她的那一滴淚,因著那一滴淚而顫動起來,就像千年前也曾有過的悸動一般?
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何姒再次看向少女和她手中的鏡子,一條裂縫蜿蜒在鏡面當中,但這不該是少女瘋狂磨鏡和流淚的原因。何姒想,那個將鏡子贈予她的少年應該已經不在了。
思及此,何姒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了踢踏踢踏的腳步聲,一聲重一聲輕,踉踉蹌蹌,仿佛不是來自活人。脊背上才被眼珠驚起的冷汗還未乾透,寒意直接竄上後頸,何姒打了個寒戰,眼前的景象被拉遠,黑色的瞳孔在晶狀體中放大,最後竟然連帶著原本的月白一同化作一片夜色,消失的無影無蹤,而背後的腳步聲已經近在咫尺。
何姒橫下心,強迫自己轉過了僵直的身體。
「小九,還不出來!」她喊著,不再擔憂驚動到隱匿在夜色中的人,手中絲線也已經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激射而出,可眼前的不是別人,竟然又是那個少女。
「不好!」何姒一驚之下想要收回絲線,卻已經來不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絲線穿過少女的胸膛,又因為後繼無力而垂落在地。幸好少女什麼都沒有感覺到,她滿臉血污,眼神空洞,如行屍走肉般跌跌撞撞地行走著。
「竟然又是一段幻象,幸好只是一段幻象。」何姒默念著,小九依舊沒有出現,等看清身前的景象後,她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
死寂、鮮血、硝煙,這是一片被戰爭踐踏過的土地,或者說,她正站在一個巨大的修羅場中。
破曉的寒光冷硬如鐵,映照著殘破的旗幟、斷裂的兵器、破碎的盔甲和扭曲的屍體。血色的大地上,除了一身素白的少女,唯一的活物就是一匹漆黑的馬。
少女仍然在走著,被屍首或異物絆倒,在地上摸索一番,又咬著牙爬起來。她的臉上沾滿了不知何處而來的血,有些已經成了黑色的痂,卻沒有淚。
何姒明白了少女的來意,她是來尋找她的少年。何姒不敢想像,在那個年代,一個女人要如何奔赴千里之外的戰場,正如此刻她也無法想像,一個女人要如何在層層迭迭的殘肢斷臂中尋找她的少年。
可少女找到了。
何姒看到她空洞無物的眼神中突然閃過一絲亮光,隨後已經精疲力竭的步伐突然變得輕盈,仿佛迴光返照般奔跑起來,敏捷地越過一具具倒伏的屍首,沖向了不遠處的一個戰壕,然後毫不猶豫的撲了進去。
何姒依稀看到了戰壕上一抹已經被血污浸染的鵝黃色,和分別那天少女遞給少年的那個香囊顏色很像。然後何姒聽到了一聲嗚咽,不像是人的聲音,倒像是絕望到極致的小獸在哭喊。那頭小獸在沾滿血腥味的泥土中挖著,刨著,扒拉著,終於將一具已經辨不清面目的屍體抱在了自己懷中。何姒看到了一支箭,刺透了那具軀體的胸膛,她記得,少年曾經就是從那裡將那面鏡子拿出來的。
嗚咽聲沒有持續很久,少女終於動了。她將那抹鵝黃色拾起,仔細拍打幹淨,認認真真地系在少年殘破不堪的鎧甲之上,然後使出全部力氣,不顧手掌裂開的傷口,一點點將那支羽箭拔出,從自己衣衫內里拿出那面鏡子,放在少年心口之上。
做完這一切,她像是耗盡了全部的力氣,枕著那枚銅鏡趴在少年胸膛之上,閉上了眼睛。
死寂、鮮血、硝煙,這片土地又恢復了最初的荒涼,一點生氣也沒有了。少女的胸膛不再起伏,何姒的眼眶一陣酸澀,她久久地站立著,覺得自己站成了一具雕像。
一陣風吹過,風沙迷住了何姒的眼睛,不論是依偎的情人還是腐爛的血肉,一切景象都越來越模糊。是時候該醒來了,何姒對自己說。
然後她閉上眼睛,又再次睜開了眼睛。陽光從半闔的窗簾處照進來,剛好落在床頭,又耀得她側過頭闔上了眼睛。
小小的臥室里暖意融融,看來今天是個好天氣。何姒想著,大腦先於身體一步醒了過來,可她的四肢還有些沉重,她索性閉目養神,想要再回憶一下剛剛所見的細節,卻聽到一聲低笑,有人揉了揉她的頭髮。
何姒心裡酸楚夾雜著溫暖,轉過頭,看到秦鑒背光坐著,整個人都被攏在陽光里,安謐而美好,一點都不像剛剛那個失去了生命的少年,而自己……也不會是那個少女。何姒反覆告訴自己,那只是過去的一段影像,與他們的未來全然無關。
「阿姒怎麼了?」
「你怎麼來了?」
兩人都停了一停,最後還是秦鑒先說了:「阿姒在鏡廊里哭了。」
「想到了外婆。」
「那剛剛的夢裡呢,阿姒遇到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