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捉迷藏（一）
夜色一點一點把他們所在的石頭城淹沒，正如小石頭所言，等幾人趕到城牆邊時，對岸河口小鎮戲台上的燈光已經渡過了滔滔黃河水，照得漆黑黯淡的石頭城城牆宛如白晝。
周圍人影重重，全都面朝黃河坐著，交頭接耳之聲不斷，想來都是趕來聽戲的村民。可那些人卻並無清晰的面目，五官都糊在一起，想來小石頭以前就不曾把這些人放在心上，此刻也沒有多餘的心神關照他們，於是在他的夢境裡這些人就變成了一個個單薄的黑影，像是被壓扁的紙人，在這忽紅忽綠的燈光映照下十分瘮人。
秦鑒一手抱著小石頭，一手牽著何姒，目不斜視，不急不忙地找個了空位坐下。范宇見狀立刻擠到幾人旁，忍不住看了一眼城牆下幽暗洶湧的黃河，又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面目不明的黑影，倒吸一口涼氣，想了想還是沒有坐下，只是在幾人身後依靠城牆站著，方便隨時發起攻擊。
「快聽！」小石頭倒是沒受到那些黑影的影響，他歡快地晃了晃懸空的腿，指著對面正在發光的戲台，帶著滿臉憧憬的微笑。
何姒側耳傾聽，終於從滔滔不絕的水聲和喧鬧不息的人聲中聽到了一絲梆子聲，悠揚古樸，仿佛是從泥土裡鑽出來的。
在梆子聲的襯托下，縹緲的引子被嗚咽的夜風送過來，時斷時續，如泣如訴，仿佛懸在一根搖擺不定的絲線上，在朦朧夜色中顯出一絲鬼魅。
何姒握著秦鑒的手不由自主的緊了緊，幸好對岸的戲聲也在此刻磅礴起來，漸入佳境。夜風已然承托不住，那聲音便落到水裡，咚咚幾聲後，跟著河水一起奔流過來。人群中的喧鬧聲也淡了，城牆上的黑影似乎都在屏息凝神，聆聽著逐漸清亮的戲腔。
果然，巔峰已至，高亢鏗鏘之聲衝破了水的束縛，凌波橫渡而來，直直撞進幾人的耳膜。喧鬧聲也徹底止歇，高高低低的黑影或趴或坐，一動不動地待在城牆上，仿佛被神秘而古老的力量牽引，徹底成為了這一齣戲的背景。何姒轉頭看看正坐在秦鑒膝頭全神貫注的小石頭，從他的瞳孔里看到了對面戲台上的一切——燈籠高掛，紅綢飄飄，被繁複頭飾和華麗戲服妝點的角兒們也在此刻輕捻衣角回望過來，恰好將何姒攏進了自己流轉的眼波中。
梆子聲又起，戲腔在餘音中漸漸消散，低回婉轉，眼前的戲就要落幕，何姒卻不知道自己身處的這齣戲要如何收場。她只能一直看著小石頭，直至舞歇歌沉，周圍重新陷入無邊的黑暗與寂靜之中，而小石頭眼中的光也漸漸黯淡。
「小石頭！」何姒忍不住低呼了一聲，她有些害怕，眼前的這個孩子淡得仿佛隨時就要消散在這夜色里。
「以前都是爺爺帶我來聽戲的，」小石頭被這聲音喚醒，又恢復了些精氣神，他雙手一撐從秦鑒身上跳下，目光中的悲傷稍縱即逝，圓嘟嘟的臉蛋立馬掛了一抹笑意：「小何姐姐，我們再玩一次捉迷藏吧。」
「小石頭，」秦鑒的聲音變得格外低沉，「你說要和夥伴們玩一會，我們便等你玩一會，你說要看一會夕陽，我們便陪你看一會夕陽，你說今日對面廟會有戲場，我們便帶你來城牆聽戲，一二不過三，我們已經依了你三回，如今，到了回去的時候了。」
小石頭不說話，只是低頭站著，讓人看不出表情。周圍原本已經停止了動作的黑色陰影一個接一個站了起來，將秦鑒三人圍在當中，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卻都做著同一個動作，如小石頭一般低頭看著地面。
小九剛想騰空而起，卻被何姒指尖的絲線絆住了爪子，它撒嬌般在何姒肩膀上磨磨腦袋，又啄了兩下松松垮垮的絲線，暫時停止了攻擊。
「我剛到院中時，你說爺爺正在做飯，到了飯店，你說爺爺在城牆看戲，可如今戲也看完了，小石頭，你爺爺到底在哪裡？」秦鑒的聲音變得更加嚴厲，「為什麼你的朋友會露出那樣的神色，小石頭，你爺爺到底怎麼了？」
小石頭向前移動了一步，無數黑影也同時向前移動了一步，黑影間的空隙因為這次挺進而變得更加狹小，仿佛一個正在收攏的包圍圈。幾人面前，無數細長的脖頸掛著低垂的頭顱，沉默著立在原地，脖頸不斷被拉長，頭顱搖搖欲墜，那場景詭異的可怕。
「喲，兄弟，頭要掉了。」范宇說著上前托住身旁一個黑影已經垂到腰間的頭顱，另一隻手拍了拍秦鑒的肩膀，聲音不高不低，恰好全場都能聽見，「秦叔，你客氣點，別忘了還有九個上古神獸，真要翻起臉來，雖說小石頭不至於這麼忘恩負義，但我說萬一……退一萬步說……這麼多年你真疼了個白眼狼，那吃虧的肯定是我們。」
面前的男孩連肩膀都垮了下來，連帶著周圍的黑影也沒了支撐，軟綿綿地垂下去，像夏日裡的冰棍，從頂部開始融化，很快就匍匐在地，消失在黃土之中，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
「到底發生什麼了？」何姒忍不住問道。
「我找不到爺爺了。」小石頭的聲音帶上了哭腔，「以前我餓了，無聊了，想看戲了，爺爺就會出現，可如今我都試過了，所有的方法都試過了，哪裡都找不到爺爺。」
「可是……」何姒不知該怎麼說，若說現實，他的爺爺，也就是那個騎鳳仙人早就風化消失，再也不可能找到了。可此刻是在夢境裡，是倒坐觀音影響之下的夢境裡，這裡上演的是小石頭最渴望的人生，依照何姒的經歷來看，只要他想，便能和爺爺相逢，可為何他仍然見不到爺爺呢？
「再玩一次吧，最後一次。」小石頭一直低垂的腦袋終於仰了起來，豎起一根食指，一片漆黑的眼睛裡映上了星光。
「好，」沒有人忍心打破一個孩子清醒的夢境，秦鑒還是同意了，「那我們再陪你玩一次捉迷藏。」
「我們來躲，你們來找，」小石頭的聲音里是滿懷希望的雀躍。
「若我們贏了，你的夢也要醒了。」
「我知道了，」小石頭鄭重地點點頭，「但是要把爺爺也找到，整整齊齊，才算你們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