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姒醒了。
她還不知道在自己遊歷另一重人生的時候,她的身後發生了什麼,只是在萬眾矚目中慢慢地轉過身來,眼神濕漉漉的,分明就是大夢初醒的模樣,不過神情狀態無異,秦鑒的心定了。
「你們怎麼都在?」
她先看了一眼劍拔弩張的人群,不知道自己到底錯過了什麼,迷迷糊糊的目光在周圍熟悉的人臉上一一划過——那些將她從虛無人生中喚醒的人,她心中暖和起來,然後目光來到周冠文和他的跟班身上,悠悠地定住,「這位是?」
她聲音中全是發自心底的疑惑,不似作假,秦鑒的表情帶上了不屑一顧的笑,周冠文則像是被卸了面子,越加惱羞成怒。
「少裝模作樣,你不認識我?」
「我為什麼要認識你?」何姒更奇怪了,她在記憶中翻箱倒櫃,確實沒有這樣一個交集。
「小兄弟,」范宇依舊吊兒郎當地摟著君九姿的肩膀,又拱了把火,「我說,你是不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確實,像我們這種錢、權、勢都排不上號的人,何同學也懶得記住。」
「那倒是的,」何姒點點頭,又補了一句,「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太平凡的人,我記不住。」
何姒說得理直氣壯,眼神不閃不避直直瞪著周冠文,看著對方無言以對,臉色先是漲得通紅,隨後又漸漸灰敗。
她再迷糊,也從目前的局勢中看到了對方的敵意,她不知道那敵意來自哪裡,也懶得知道,因為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剛剛的那個夢境,她的第二重人生,她急著與這些小夥伴分享。雖然那個夢境看起來與她今天參加舞會的目的沒有關聯——夢境中沒有出現宋兆軒和袁圓的臉,但她知道在她們看不到的角落裡,又有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所以說完這話,何姒立刻往前走了幾步,秦鑒緊隨其後,三五好友也隨著她的腳步一起往前,俱是俊男靚女,氣勢遠遠蓋過周冠文那一會人。
周冠文鬧事的底氣全散了,他本就是追求不成暗自氣惱,想揪著何姒男女關係混亂的由頭給她個下馬威,在兄弟中找回自己的威風,卻不料何姒兩三句話就反敗為勝。那句「這位是?」不啻於當著眾人的面抽了他一個大耳光,而他卻偏偏不敢再造次——何姒最後看他的那個眼神,居高臨下,飽含不屑,和她身邊那個男人一模一樣,仿佛再看一隻螻蟻,和他記憶中那個乖巧可人,文靜內斂的女人完全不同,他還是懷疑自己的眼睛。
周冠文腳步虛浮後退了幾步,不由自主地給幾人讓出一條路,喃喃著:「你到底是誰?」
而何姒沒有給他答案,眼中戾色淡去,搖曳的裙擺穿過舞池,留下一片星辰,而她則直接走出了禮堂。
「你們怎麼都來了?」
「你看到什麼了?」
一上君九姿的車,秦鑒和何姒就急不可耐地問道,然後又同時回道。
「他們來應該是因為小猴子。」
「我剛剛看到了關於我的幻象。」
「小猴子怎麼了?」
「關於你的幻象是怎麼回事?」
「你們倆都好好捋一捋思路吧,也不差這一會。我們先去博古齋,我和後面那兩個也說好了,他們開我的車去。」坐在副駕的范宇一邊系安全帶,一邊說著,「我還算有眼色吧,沒去後面當電燈泡。」
何姒和秦鑒果然停了口,君九姿啟動了引擎,一邊緩緩駛出校園,一邊說道:「你在這不也是電燈泡。」
「那不一樣,秦叔和何姒是老夫老妻了,也不差這一會兒,後面的是久別重逢,得給他們留足時間。」
「范處倒是事事想得周道,就不知道剛剛摟我肩膀那段準備怎麼圓。」
「正準備和君教授道歉呢,」范宇笑得諂媚,「我想著不能讓那群小崽子占了上風,再說,這不誰也不認識誰……」
「我是這兒的客座教授。」
「你這……你來之前也沒和我溝通好啊,」范宇訕訕地摸著腦袋,知道自己闖了禍,「君教授現在有男朋友?」
「沒有。」君九姿回得篤定。
「那還好。」
范宇長舒一口氣,卻聽君九姿繼續說道:「我突然想到,再過兩月就到年節了,這每年團圓飯上最難過的關就是我的單身問題,我看范處年少有成,一表人才,又救過我的命,我父親一定滿意。既然范處拉我當了一回工具人,那便也讓我帶回家當一回工具人吧,就算兩清。」
「那怎麼行?」范宇連忙拒絕,可君九姿回得更加強勢:「范處剛剛可曾問過我的意見?怎麼輪到自己了,反倒瞻前顧後,你們男孩子的名節這麼重要嗎?」
「我!」范宇急了,「你少偷換概念,我那是在陌生人面前隨口一說,過了就過了,你這都發展到見家長了,能一樣嗎!」
「沒想到范處還挺老套?」君九姿笑了,「放心吧,現在的年輕人,見個家長不是什麼大事,你不用那麼大的心理壓力。」
這次范宇還沒說話,身後傳來輕笑聲,他像離了水的魚般張了張嘴,最後賭氣般嘟囔了一句:「隨你,我一個大老爺們有什麼好擔心的。」
「那就先謝過范處了。」君九姿灑灑脫脫,一路朝這個城市的博古齋而去。
兩輛車一起停下,六個人重又匯聚到一間屋子裡。
「先說哪個,你們查到的新線索還是何姒的夢境?」范宇已經從剛剛的打擊中走了出來,重又拉開討論。
「我們先說吧,」一直站在關梓鶴身邊沉默著的那道陰影說話了,「按照秦先生的提示,我們查了你療傷那段時間前後的監控,確實查到了小石頭失蹤前的痕跡,他是跟著你走的。」
「一個長得和你一模一樣的人,」關梓鶴斜了男人一眼,「那時候你正在島上治傷。」
「那也就是從側面說明,我們之前的猜測沒錯,盤龍鏡確實分裂出了另一個你。」范宇也是剛聽到這個消息,不過他並不感到十分驚訝,「小石頭是被騙走的,那他現在會在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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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我們來找你的原因,鄧主任說他的私人飛機被你借走了,所以幫我們找了君教授。」關梓鶴繼續說著,「我分析了他把小石頭帶走的時間點,正是范宇以血將那黑霧從你體內誘出的時候,我想他是料到要出事了,所以急急忙忙將小石頭帶走,好多一個人質在手裡,也可以拖延我們追查他身份的速度。」
「照你們之前的分析,秦鑒失去能力後,那個黑霧的主人也該失去能力了對吧?」何姒剛剛才聽說小石頭失蹤的事,不過她沒有把時間浪費在追問為什麼上,已經加入了討論,「那他還能控制住小石頭嗎?」
「恐怕不能,」秦鑒搖了搖頭,「小石頭畢竟是狻猊後人,是真正的龍,一旦發現他的身份,他必然不能全身而退。」
「可到現在還沒有小石頭的消息……」范宇的語氣沉重了下來,「會不會出事了?」
「有沒有可能小石頭被他用某種文物控制住了。」
「你剛剛見到什麼了?」秦鑒突兀地換了話題,倒不是因為他關心何姒勝過小石頭,而是因為他知道何姒這麼說,一定是看到了什麼他們還沒有掌握的東西,比如她的幻象。
「我看到了……我曾經幻想過的另一種人生。」
「另一種人生?」其他幾人顯然都沒聽懂,照例是范宇為大家提出了這個問題,「是在宋兆軒和袁圓出現的時候嗎?」
「不,在他們離開之後。」何姒搖了搖頭,「這場舞會讓我想到了童年的一些事情,不好的記憶……」
原生家庭的痛苦掙扎一直是何姒心中難以跨越的一道坎,她不想說,不想被人用異樣的眼光看待,也不想因此獲得憐憫和憐惜。可如今她的私事偏偏關聯到了小石頭的安全,她只能咬咬牙準備將自己所見說出來:「在宋兆軒和袁圓離開後,我和秦鑒說了些我第一次被迫參加舞會的事情,那是我母親帶我去舞會上認父,母親賭的是他那一點點可憐的父愛,企圖借我重新贏回那個已經有了家庭的男人,結果很不好,兩敗俱傷,不歡而散,他對我母親的最後一點情誼也在這次劇烈的爭吵後消散了。」
何姒停了停,掌心傳來熟悉的溫度,她穩住了情緒:「這個場景我在夢中經歷過幾百次,情節的發展簡直倒背如流,我會被推開,母親會被殘忍地請出場地,可在這次的夢中,事情在我接觸到那個男人的一瞬間發生了改變,這一次,那個男人……真的重新接納了我和我的母親。」
「你是說在夢裡?」范宇問著,「那時候起便是幻象了?」
「對,」何姒繼續往下說,「之後的一切都變了,陌生,因為那根本不是我的人生,卻也熟悉,因為我也不止一次這樣肖想過,在一個正常健康的家庭里長大會是什麼樣的體驗。」
何姒說著,甚至垂下雙目笑了笑:「那段人生很美好,我從來沒見過我的母親露出那樣幸福的微笑,有一瞬間我覺得,就這樣放任自己活在夢裡也不錯,若不是你們,我差點就走不出來了。」
「所以你覺得又有未知文物出現了,而這次文物的力量是讓人沉溺到這種美好的幻想中無法自拔?」
秦鑒聽懂了何姒的話,可范宇依舊迷糊,他又問道:「就算是這樣,這和小石頭的失蹤又有什麼關係?」
「如果是這樣的話,這文物和小石頭最初的失蹤沒關係,但恐怕和小石頭一直不聯繫你們有關係。」君九姿提醒了一句,然後意有所指地看著范宇,范宇終於也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小石頭也遇到了這樣一件文物,看到了他所渴盼的人生,然後沉溺進去了,所以……」
「對,我懷疑他陷入了沉睡之中,所以一直沒有聯繫我們。」何姒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猜測。
「那你在那段夢境之中,可曾見到什麼古怪之物?」秦鑒問著,開始尋找指向文物的線索。
「嗯,」何姒點點頭,「所有的變化是從我跪地向一尊憑空出現的觀音像祈禱開始的,我童年所住的小院裡從來就沒有觀音像。」
「觀音像?」似是沒想到這個答案,秦鑒又繼續問道,「那尊觀音像有什麼特徵?」
何姒沉默了一會,仿佛在回憶,隨後說道:「無需什麼特徵,我想,我知道那是哪一具觀音像。」
「倒坐觀音。」不等何姒,秦鑒先說出了這個答案,「問觀音為何倒坐,嘆眾生不肯回頭。」
「竟是倒坐觀音嗎?」一直沒有說話的關梓鶴先發了聲。
隨後,君九姿恍然大悟般點點頭:「沉溺於虛假的夢境不肯回頭,於是陷入沉睡,這麼說來確實是這個意思。」
「沒想到這次的文物之謎解得這麼順暢,連劉姐都沒能出手。」范宇語氣低沉,聽不出是喜是憂。
幾人顯然都認同了何姒和秦鑒的推斷,唯獨那個一直像一道陰影般立在關梓鶴身邊的阿蓋爾公爵沉著臉,像個局外人般一言不發。
「你有意見?」關梓鶴不知為何,偏偏在意起他的表情來。
話雖冷,聽在阿蓋爾耳朵里卻別有風味,他臉上的冰立刻融了:「那是你們中國的文化,太過博大精深,我聽不懂,你們確定了就行。既然知道是倒坐觀音,那下一步如何安排。」
「我想,那個人帶走小石頭的路途上,力量應該就在急速消散了,」關梓鶴對秦鑒療傷的時間線最熟悉,立刻說道,「意識到自己支撐不了多久,他直接用那件文物將小石頭誘哄入眠,在我斬斷黑霧前從鏡廊離開。」
「不會留在當地嗎?」公爵問道。
「不會,」秦鑒搖了搖頭,「除非實在無力打開鏡廊,否則,我們這種人一定會想辦法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去。」
吸血鬼公爵一挑眉,他明白請柬這麼說的意思:「這麼說來,那個宋兆軒雖然看起來沒有離開過學校,可他的嫌疑還是不能排除。」
「要試試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