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老師,我回來了。」
雲苓見大院門街上空無一人,就徑直往葛芸家中走去,門虛掩著沒鎖,還沒走進便聽見了剁菜的哐哐聲。
她把飯盒放到簡陋的小方桌上,挪步至逼仄的小廚房。其實也不算是廚房,只是把窗邊騰出一溜地方,放置做飯的炊具罷了。
「葛老師,我不是說我買菜了嘛,您這是做啥呢?」她像只小松鼠似的憨態可掬,趴在旁邊矮凳上探頭探腦。
等葛芸炒好菜,盛出來後,才緩聲回道:「家裡來人做客,總歸是要炒菜的,更別說你還提禮上門。」
雲苓摸摸耳朵,是她忽略這層了。
「而且剛遇到包同志的愛人,她說他們幾個被放出來了,所以等會兒估計就能到家。」
雲苓還以為要等到晚上,沒成想不到下午就能碰上。
她面帶喜色,葛芸看在眼裡,心想要是當學生都像她這樣就好了,可惜人家壓根不是老倪學生,也不知道咋就這麼熱情?
而且,他們夫妻倆對收學生這種事早已敬謝不敏,望而生畏了。
更重要的是,像雲苓這般如此尊敬愛戴老師的學生,實在是鳳毛麟角。
在學校教書和收學生不可相提並論。
前者只要盡到教學義務便可,後者幾乎是把畢生絕學傾囊相授,甚至一些傳統的老手藝人、老工匠將收徒視為收養孩子,可見其親近程度。
為了等丈夫吃飯,葛芸將雲苓買來的菜也一併置於鍋中溫著,雲苓也不急,倆人坐在椅子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實際上,大多都是雲苓在喋喋不休,葛芸時不時附和應兩聲。
「我雖然是第二次來,但每次進來,這屋子都是乾淨亮堂。要是我媽見了,跟您肯定聊得來,她也喜歡把屋子收拾得窗明几淨,一絲灰塵都見不著。」
似乎提及此事,女人便由內而外散發地驕傲,眉眼隱隱流露自信的風韻:「我年輕時也是亂糟糟的,我還有個畫室,隨地堆滿畫稿啊、模型啊……」
「還是結婚了才變成這樣的,我都覺得你們學醫學藥的人總有點潔癖。起初都是他收拾,後來總把我那些畫稿歸到我不熟悉的地方,有條理是有條理,但只有我自己整理才能找到地方。」
談到他們剛結婚時,女人渾身散發著柔和的幸福,和在大街上的她完全是兩個極端,仿佛沉浸在夢裡,這樣才能讓她感受到一點生活的甜。
不知不覺,葛芸的話漸漸多了。
雲苓倏然一抬頭,便發現倪少春站在門口,靜靜聆聽妻子緬懷追憶,溫柔的雙眸目不轉睛。
他微微壓低手勢,示意她不要出聲,顯然是要給妻子一段寧靜的放鬆時間。
雲苓瞭然點頭,繼續引導葛芸往下說。
不知道又繼續聊了多久,她終於覺得有些口渴,起身倒水才猛然看到丈夫站在門口,髮絲凌亂,眼底青黑,滿臉憔悴。
「你站著多久了?回來咋不說一聲?」葛芸也顧不得喝水,直接上前幫他把圍巾拆下,掛到門邊的掉漆架子上。
「都熬三個大夜了,這好不容易回來,累不累啊?對了,你餓不餓?飯菜都在鍋里,小雲還特地去國營飯店買了肉菜。」
「你是想先睡覺還是先吃飯?」
她的喋喋不休在倪少春耳里卻如天籟,天知道,他有多麼懷念妻子時不時的嘮叨與關心,而不是現在沉寂靜潭般的心如止水。
「阿芸,別忙活了。」他主動倒了杯溫水遞給她,緊接著去廚房端飯,「你坐著,我來就行。」
雲苓自覺起身幫忙,總不能讓他一個「氣血兩虧」的前輩單獨幹活吧?
瞧瞧他這臉,都慘白成啥樣了……誇張點說,就跟三百年沒見過太陽了似的。
飯桌食不言,倪教授知道雲苓有事來找他,因為他的某位包姓朋友過於粗心大意,出實驗室之後才記起來告知他要回一通電話。
他也沒料到,這小姑娘第二天就來省城了,看來此事緊迫,不能耽誤。
倪少春強打著精神,上下眼皮都快睜不開了。
雲苓實在看不下去了,連忙勸道:「我這事兒棘手,一時半會也解決不了,您沒精神也白搭。莫不如好好睡一覺,我今兒也不走,有的是時間商談。」
聞言,他注意到妻子擔憂的目光,順從地點點頭,腳步虛浮,回屋歇著了。
雲苓轉頭主動跟葛芸搭話:「葛老師,您願意教我兩筆嗎?」
她是說畫畫?
葛芸大為震驚,明知她的身份背景,還敢跟她學東西?
這小姑娘怕不是生病,燒糊塗了吧?聽說最近外邊流感確實挺嚴重的。
雲苓瞧出她的猶豫不解,莞爾一笑:「學兩筆又不礙事,我平時回村里閒著沒事兒,就畫畫花花草草啥的,到時候寄過來給您看,您可別嫌棄我畫得幼稚。」
此話不假,想來一個半吊子也畫不出什麼名堂,給她惹不到什麼麻煩。
主要是,跟她待在一起,葛芸這心裡好像就能鬆口氣,緊緊壓實的大石頭被搬走一截,得以喘息。
「先說話,你不能在外人面前畫,就自己偷偷畫。」
見人鬆口,雲苓學會了順杆子往上爬,狀似無意地說道:「那我以後來省城都來找您學。」
葛芸蹙眉,古怪地看她一眼,仿佛在說:「頭一次見你這麼不怕事兒的小姑娘。」
雲苓只裝作看不見,跟她踱步進了臥室,從牆角摳出一隻畫筆和疊起來的畫紙。
葛芸無疑是專業的,否則之前也不會年紀輕輕,便在國內繪畫行業嶄露頭角,所以這兩樣最基礎的工具,也是專業品牌,最後偷偷留下的兩樣了。
雲苓摩挲著紙張的紋路,比平時書本筆記的紙頁厚實許多,一面粗糙,一面光滑。此外,炭筆上金黃色的品牌刻印,她也有意記在心裡。
葛芸垂眸,低垂的睫毛掩蓋了她傷感與複雜的神色,她的動作分外溫柔,即使藏在落灰骯髒的牆面里,這些於她而言的珍寶也依然乾淨無損。
厚重的石子磚塊下,埋藏的卻是她的烏托邦。
她已然接受夢想破碎成玻璃渣的現實,如今把這些交付給一個明媚恬靜的女孩子,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葛芸這輩子看錯人,唯有一次,可這一次也足以讓她飽經滄桑。
似乎在那時,她的勇氣就已耗得一乾二淨。
但是眼前這個女孩兒,就像年輕時的她,朝氣蓬勃,熱情樂觀。
但又與她不太相同。
如果把年輕比作一盞酒精燈,那她就是率先與空氣接觸的外焰,而雲苓便是溫度最高卻穩定的內焰。
剛者易折,柔者長存。
她這般,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