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熱蘭遮。
因為戰爭而顯得有些殘破的城堡,隨著勤勞的工人們的努力,此時正在漸漸的煥發出新的青春……
陰暗面的苔蘚被剷除了、腐朽積水的地方被填平了,地上的石板路也被仔細地修整過,坑坑窪窪的地方都被填平了。
可以看得出為了這座遠東貿易的橋頭堡,荷蘭人修建這座城堡的時候還是狠下了一番血本的,各種基礎設施也相當的完善——當然,是以歐洲人的標準來看。
若問當今最發達的城市是哪一個,那自然是臨安無疑。而若問臨安的哪裡基礎設施最好最完善,那必定是秦府一系的土地。
無論是工廠、學校、軍營還是秦家村,上下水、路燈、水泥路以及公共澡堂等等無一不是當世最先進的!
而在臨安府內秦府所屬的設施更是不得了,看樓有著當世第一部畜力電梯,也是世界上第一以及唯一的一個全景電梯。
其他的各種燈光設施、照明、熱水、自來水以及沖水廁所等等,可以說是開創了一系列高品質生活的方式……這些東西雖然看著不起眼,但對於一個人的影響確是難以估量的。
例如李栗來說就是如此。
李栗最初是船廠的小學徒,而且還非常不受師傅待見——他臉上的紅色疤痕就是某次被他師傅潑了一臉滾燙的茶水造成的。
後來,隨著秦府入主船廠,周圍的一切都在悄無聲息的改變著。
而李栗這麼個師傅什麼都不肯教,只是將他作為用人和出氣筒的半大孩子來說,這短短的時間裡他的生活與命運產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首先是他那個師傅徹底放棄了他,讓他變成了自由的「工人」。
剛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李栗的內心是崩潰的。
在傳統觀念之中,被師傅趕出師門的叛徒是不會有別的師傅收留的……而他什麼手藝都沒學會,船廠會不會直接把他辭掉了?
有無數個夜晚,李栗就在這樣的對未來的焦慮之中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可是秦府卻並沒有放棄什麼都不會的他——至少當了這麼多年的學徒,一些最基本、最基礎的工作他還是會做的。
然後李栗得到的第一份新工作就是……刨木板。
是的,就是這麼簡單的工作,卻讓李栗欣喜若狂。
因為有了工作就意味著他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不用去偷、去搶、去騙……只依靠自己的勞動和勤勞的雙手就能活下去!
可以想像在絕境之中的李栗在得到這份工作之後會有多麼的努力。
很快的,李栗就被新組建的人事部門所發現了——這孩子不僅幹活努力、保質保量,而且還每天自願加班……任務完成量最高達到200%!!
這樣的好工人若是不好好培訓那可真是太可惜了,隨後李栗就得到了一個夜校入學的名額,成為了船廠之中第一批「掃盲標兵」。
再之後,李栗的履歷就像開了掛一樣……
在一邊工作一邊學習的情況下,李栗僅僅3個月就拿到了小學文憑!而且在百分制的情況下,語文拿到了85分、數學拿到了92分的成績——這個成績即便是放在全日制學生里可也是名列前茅的!
如果說一個臨近成年的人學習小學知識並不費力的話,那麼李栗在獲得小學文憑的同時還拿到了三次勞動標兵的月度獎勵,保持著一級質量0返修的出件率!
並且在這短短的時間裡憑藉著過硬的基本功連升三級,從一個準學徒的0級工人迅速的升到了3級。
就這樣,一個原本掙扎在死亡線上,擔憂著自己前途命運的小學徒,一躍而成為了「上等人」——要知道即便是船廠原來的師傅們最低的也就是個4級工而已!
與等級提升的當然還有他的薪水。
3級工人的薪水即便在臨安周邊也算是比較優厚的了,而李栗如此年輕就拿到了接近師傅的薪水,那麼他再進一步成為師傅同級的4級工也就可以預見了。
而船廠的師傅們,在封建社會之中的地位可是相當的高,即便是船廠的老闆對他們也都是要哄著的。
收入提升的同時,地位也在提升……這從上門提親的媒婆不斷增多就能看得出來。
在一個如此欣欣向榮又有相對公平晉升機制的集體內,李栗得到了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一切。
在這裡,不用阿諛奉承誰,不用看誰的臉色,更不會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被一通暴打……
在這裡,他只要安心的工作,努力地提升自己的技術水平,那麼一切美好的將來就都有可能實現。
至少對於李栗來說就是如此。
而這也是他堅定地跟隨著秦府轉移到熱蘭遮來的原因。
說實話,由於還是冬季的原因,熱蘭遮這邊的天氣倒還好,而對於自己新分配到的宿舍李栗也是非常滿意的……
雖然宿舍里屬於他的就只有一張簡陋的床、一個掛衣服的架子、一個玻璃的保溫壺以及兩張多人共用的桌子……但床上有柔軟的被褥、床上有極細的白色棉紗織成的蚊帳,而且每天早晚都有熱水供應。
雖然條件「簡陋」了點,但對於李栗來說已經很滿足了。
但這只是室內……
當他從宿舍出來之後,熱蘭遮的味道就會熱切地包裹著他,讓他感到喘不過氣來。
糞便發酵的味道、人尿分解所散發出的帶有強烈刺激性的氨味。
這可不是普通的尿騷味,而是更強的、只有在工地旱廁之類大規模集中排放且不做任何處理的地方才能「有幸」聞到這種味道。
而這些味道的來源,則是牆上的一層層白色的「鹽花」,以及路邊那一坨坨不可描述的馬賽克。
其中絕大部分馬賽克都已經乾枯脫水了,但其中一小部分仍然還散發著新鮮的味道。
不用問,這些東西肯定是之前的那些荷蘭人留下來的。
按理說對於李栗這種從底層爬上來的人,什麼苦沒吃過?這麼點味道又算得了什麼?
但問題是隨著沖水廁所以及集中式的廢水處理池的建立,李栗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聞到如此濃度的味道了……
若是一直都髒、臭也就罷了,時間長了也就聞不到了。但若是乾淨慣了,那可真就回不去了……就像此時的李栗,仿佛一條換了髒水的魚一樣難以呼吸。
「栗子哥!你幹嘛走那麼快!?」
一個年輕的小學徒遠遠的招手。
李栗快走幾步離開那條小巷,這才長長的吸了一口氣……這幾天他這憋氣的功夫可是有所進步,能比剛來的時候多憋好幾秒呢!
「沒事……」李栗搖搖頭,「你怎麼跑這邊來了?沒上工?」
「嘿嘿,我們昨天的進度上面非常滿意,今天放假讓我們休息一天……栗子哥你呢?今天輪休?」
「嗯。」李栗點點頭,「那你不好好休息跑這邊來幹嘛?」
「聽說今天有新人要來了,我準備去碼頭那邊看看熱鬧。」那小學徒說到這裡頓了頓,然後問李栗道:「栗子哥,要不你也一起去?」
「不了,我去打點熱水洗腳。」李栗晃了晃手裡的暖水瓶道。
「洗腳?今天晚上有浴室的!洗個澡多好?」小學徒驚訝的說。
「咦?今天不是單號嗎?」李栗奇怪道。
此時熱蘭遮的燃料主要還是供給那些煤氣機,生活熱水能分到的燃料可就少得多了……但儘管如此澡堂仍維持著每兩天開放一次的頻率,以減少皮膚病的概率以及降低對人體蚊子的「吸引力」。
「因為那些新移民!上面說了,他們來之後得做徹底的清洗,還要隔離觀察一周呢!」小學徒道。
「哦……」李栗想了想,「那我也去看看吧……等我一會,我去把這東西送回去。」
兩人匯合之後就一起去了港口……在那裡,海運一二四號這四艘巨大的運輸艦一同停留在碼頭上,大量的青年男女正從船上下來,好奇的打量著這個美麗的熱帶島嶼。
而不遠的海平面上,海運三號獨自漂在那裡,充當著臨時的漂浮炮台。
此時的肖恆就坐在海運三號的船長室內,面前的桌子上正攤開著一份電報。
在肖恆的左手邊依次坐著秦薦秦大人、北宋皇帝趙擎、重工業主管王鐵錘、外務部部長白三水、內務部部長張嵐以及臨時船長周小龍。
而肖恆的右手邊則是秦幼萱、趙芮殿下、北宋皇后李玉翠、實驗室主任王慧以及船舶事務局局長張雪。
如此眾多的新老面孔聚集一堂的原因,就是擺在肖恆面前的那封電報。
電報的內容很簡單,在座的各位也都看過了……只是看過之後所有人都在思考著這件事。
難民營遇襲了。
雖然肖恆對此早有預料,但難民營如此早的被發現,仍然還是讓肖恆的計劃產生了一絲偏差。
原本肖恆的計劃是先行運走一部分身強體壯的難民將他們安置在熱蘭遮,而後帶著艦船去交趾購買糧食……在這期間來自川蜀的車隊會陸續的將難民們接走。
之所以如此布置是因為肖恆斷定蒙元的第一目標肯定是臨安。至少在臨安被攻破之前,遠在嘉定縣的難民營不會被蒙軍惦記上。
然而誰都沒料到,之前簡簡單單的堅壁清野行動居然效果拔群,直接就讓蒙元陷入了巨大的後勤危機之中!
強如蒙元,居然在後勤補給上有如此巨大的弱點!
這讓肖恆頗有種一個普通過去對方就被秒了的錯覺……這都能出暴擊誰能想得到嘛!!
而這意料之外的「暴擊」,卻也讓肖恆的計劃被徹底的打亂了。
沒有補給的蒙軍必然會向四周擴散來劫掠更多的糧食,而這種擴散就必然會對難民營產生影響……而這還僅僅是個開始!接下來的騷擾和攻擊必將越來越多,烈度也越來越大。
如何保證難民們的生命安全就成了擺在肖恆面前的難題。
「海閻王號現在在哪裡?」肖恆側身問道。
「應該在這一帶。」周小龍站起身來,拿起長長的教鞭,指著大金沿海的一處地方,「上一次通話的時候,關鱗已經開始與海盜接觸並輕烈度的交火了……相信下一次聯絡的時候戰鬥就已經結束了。」
「嗯。」肖恆點點頭,心中默算。
「不如先調兩艘船回去吧……運輸艦上也有一定的火力,等關船長回來之後他們就安全了。」秦薦建議道。
「那糧食問題怎麼辦?我們就這麼多船,不可能一直停著不動……船之所以是船只有運動起來才有價值,否則跟普通的炮台有什麼區別?而且還是木質的!」
令人意外的是,第一個出面反駁的居然是張嵐。
秦薦為之一滯,隨後怒道:「你!你爹可還在那邊呢!」
「我們在就事論事,我爹是否在難民營與我們的行動策略無關。」張嵐面無表情的說。
「你!!你這個不孝……」
「哎哎哎!我說秦大人,這可是開會呢!您還能不讓別人說話是怎麼的?那這會開與不開還有必要嗎?」肖恆連忙攔住秦薦。
等他安撫好了秦薦這邊之後,肖恆又回過頭來看著張嵐道:「來吧,說說你的想法……」
這張嵐既然會違著本心跟肖恆演了那麼長時間的戲,肖恆不覺得這位就是個不孝之人——畢竟他就是因為他爹的命令這才拜到肖恆門下的!
而之後的接觸中肖恆漸漸了解到,這位張嵐雖然看上去中正平和,但實際上骨子裡卻頗有點……悶騷。
肖恆就知道這傢伙在船廠那邊的事情里搞了不少騷操作……比如安排人帶頭跳槽什麼的。
「這就是我的想法。」張嵐一本正經的說,「用船作炮台只是臨時手段,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而如何安全的將難民運走才是我們應該探討的方向。」
「嗯。」肖恆點點頭。
張嵐這番思路倒是沒錯,不過以他對張嵐的了解,這番話的背後肯定還有點別的什麼東西。
「不過你就不擔心你爹的安危嗎?」肖恆試探著問道。
「現在蒙元應該還沒反應過來,所以這才只有三十多人過來……當然隨著時間的推移來犯之人會越來越多,但短時間內他們根本無法攻破我們的防禦。」
說到這裡,張嵐表忠心似的說:「而且我充分地相信著我們的士兵們,有強大的士兵在,所有的難民包括我爹在內是一定不會有危險的!」
張嵐這句話有點微妙。
表面上看是在表忠心,但實際上強調的是他爹也只是一個普通的難民。
要知道他爹之前跟肖恆可是很不對付,不僅牢騷很多,指指點點之類的背後議論更是不少。
而張嵐充分相信肖恆有足夠的信息渠道來掌握他爹的那些不太明智的言論。
那麼現在,他將他爹直接劃入到難民中去,一方面是想讓他爹至少得到跟難民同樣的待遇,而另一方面卻也是在暗示他爹也只是個難民而已……就算他爹之前有所冒犯,但肖恆總不會跟一個難民發火吧?
雖然在座的其他人,包括秦薦都未必能聽懂張嵐話里的玄機,但肖恆肯定能聽懂,而張嵐也知道肖恆肯定能聽懂,而且肖恆還知道張嵐知道他知道……
層層邏輯套娃的背後是張嵐對他爹的良苦用心,肖恆想通了這一點之後也只能苦笑道:「呵呵,你這傢伙……放心吧,你爹就是個難民而已。」
「謝公子。」張嵐起身後退,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這才重新坐下。
而直到此刻,秦薦這才發覺兩人之間的機鋒。
「唉,居然才聽懂……老了,老嘍。」
秦薦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