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城外,周氏造船廠。
就在肖恆的學生們圍著桌子忙裡忙外的時候,船廠的工人們手中的活計不知不覺的就慢了下來,畢竟此時大家都知道造船廠里沒了大師傅是造不出漕船來的,所以心中自然有所怠慢。
「哎我說,那幫小孩子還挺像模像樣的嘛?」一個正在刨木板的工人與身旁人低聲說道。
「哼,說知道呢……原本聽說船廠被大人物盤下來了,還以為這船廠活了,誰知道……唉!」另一位船工低聲嘆息著。
「誰說不是呢,咱們船廠上上下下一百多口滿心盼著新東家派來新的師傅呢,結果呢?就來了這麼一幫孩子?」刨木板的工人低著頭小聲說道。
「……」聞言,另一個船工低頭不語。
「唉我說,你覺得這船廠該不會是那個大戶人家買來給孩子玩的吧?」刨木板的船工忽然腦洞大開。
「不可能吧,咱這船廠有什麼好玩的?」
「……也是。」
「且看看他們鬧什麼花樣吧……」
「……」
類似這樣的對話,在船廠之中隨處可見。也難怪他們擔心,畢竟造船可是他們賴以為生的手段,若是這船廠倒了,那他們也就斷了生活來源。
此時找工作遠不像後世那麼簡單,普通的作坊也不會隨隨便便的招人,一般都是從自家的學徒里提拔而來。而這學徒一做五六年甚至十幾年的都有,除了供吃供住之外那可是一分錢都沒有的。
而沒有工作就意味著餓肚子,而且還是全家老小一起餓肚子……所以如果說有誰比廠長更關心這個船廠的話,那麼就是這些底層工人無疑了。
其實不光是船廠的工人們對肖恆這位新東家有所疑惑,就算是見到了肖恆學生們的能力之後,老周也依然懷疑他們究竟有沒有能力設計出新的鐵龍骨船……在他的刻板印象中,能指導完成船隻建造完成的只有那些老師傅們,雖然肖恆的學生們表現得已經非常令人驚訝了,但畢竟這與造船是兩回事。
周圍人群的質疑肖恆是看在眼裡的,不過他並沒有提醒那些沉浸在人生中第一次協作項目中的孩子們,他們沒注意到周圍的質疑也是好事……至少這不會讓他們帶上太多的壓力。
「……圖紙工作差不多了,你們怎麼想?」盧淳認真的檢查完所有匯總的數據之後,引領大家進入討論階段。
這是肖恆交給他門的解決問題的方法——先收集數據,然後根據已知的數據再進行討論。當整件事情的解決思路有了雛形之後再反過來分析可行性,如果沒通過那麼就尋找問題然後再重新討論解決方案,直到找出一個足夠可行的辦法之後再進行小規模試驗。
肖恆看著孩子們像模像樣的開始討論了,自己就拽著老周和小周到旁邊坐下,不讓他們的情緒打擾到了那群正在發光的火種們。
「……所以我認為不需要建造整體龍骨,只要在這裡和這裡放置兩端箱形龍骨進行加強縱向結構就好了,剩下的按照他們的傳統方法去做就好。」其中一個胖乎乎的學生建議道。
肖恆抬頭看過去,發現這是老張家的二小子,也是是最早跟隨他的那十戶之一。
而這個大胖小子的觀點是利用箱形龍骨在漕船的左右兩舷進行加強,這樣一來他們就可以直接忽略掉木船製造途中的那些彎彎繞繞,有了這兩根強度極高的箱形龍骨,那麼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按照傳統的水密倉結構將船體拼接上就好。
不得不說這種方法多少有些取巧,畢竟肖恆的目的不是改進漕船,而是要他們積累設計鐵龍骨的經驗,最終製造出類似後世鐵肋木殼巡洋艦級別的大船的。
可儘管如此肖恆卻也沒打斷他們,任憑孩子自行討論。
「這樣做是簡單方便了,但是這種做法並不利於我們積累經驗,我覺得我們還是製造一些類似老師在圖紙上畫出來的那種帶鐵肋的龍骨比較好。」一個女生說道。
肖恆的目光自然也被她的發言吸引過去了……這個女生是比較後來的,由於學習非常刻苦努力的關係,終於算是趕上了末班車,升級到了肖恆的班級里。
肖恆記得她姓張,原本可能是叫張二妞之類的名字,不過現在她已經自己改名叫做張雪了。
其中這丫頭改名的事情還挺有趣……據說是她爹不想讓她繼續學習,想讓她趁著正值當嫁之年趕緊找個好人家。
接受了完整現代教育的張雪自然不同意,雖然肖恆沒大張旗鼓的宣傳什麼自由戀愛,但沒事的時候也對舊社會的盲婚啞嫁嗤之以鼻。
在這個年代,大戶人家的女孩子嫁人還能挑一挑,比如男方上門下聘的時候女孩子可以偷偷的看上那麼兩眼,覺得對眼了之後才通知家人收下聘禮。
可女方對於男方的了解也就這麼多了,其他的只能通過自己家人從側方面來了解,或是乾脆就聽那媒婆胡吹……
而這還算是好的!
窮苦人家的姑娘許配人家之後別說見面了,有時候那黑心的父母貪圖富貴,將女兒嫁入火坑的也不是沒有。
肖恆對於這種婚配習慣自然是看不慣的,而他的態度也就在平時一點一滴的流露出來。
原本就很自主的張雪某次聽到肖恆的觀點之後頓時驚為天人,幾乎瞬間就脫變成了一個獨立自主的現代女性……這包辦婚姻自然也進行不下去了。
對於肖恆來說不過是一句話的事,畢竟張雪她們一家人都在肖恆手下討口飯吃。而對於張雪來說這確是一輩子的事。
若沒有肖恆此時的她也許孩子都懷上了也說不定,早早的就要圍著爐灶煙燻火燎,再加上撿柴、做飯、洗衣、織布……等等每天看不完的活計,用不上十年眼前這個水靈靈的小姑娘就會變成一個滿臉滄桑的長舌婦女。
所以現在的她極為珍惜現在的生活,而且對於肖恆更是敬若神明。
張家二小子與肖恆相處的時間更長,甚至還幫肖恆盯過梢、報過信,知道肖恆並不在意這些細枝末節的問題,所以他倒是敢提出這種與肖恆的指導思想南轅北轍的想法。
可對於張雪來說,這張家二小子的主意簡直就是在偷懶,而且還是明目張胆的那種……所有她自然感到有些不滿,當場就駁斥了張家二小子的提議。
「哎呀,我不是偷懶,我只是找到一個最簡單的解決問題的方法而已……再說了,你們就覺得這種結構就很簡單了嗎?光是這個防鏽問題就夠我們試驗半天的了!」小胖子倒不是因為自己的主意被駁斥感到不滿,他是覺得有人懷疑自己偷懶那可真是有些冤得慌。
一群小孩子各抒己見,很快的就分成了兩個陣營。而最終的決定權也就落到了盧淳的手上。
之前盧淳雖然一直都沒有參與討論,但是他也有自己的想法……其實他比較偏向於接受張家二小子的方案,因為他很清楚肖恆是為了鍛鍊他們,所以就算為了開一個好頭的關係,他也會選擇一個比較簡單的方案。
不過呢,張雪他們這批人所代表的也不能說錯,只是成功率更低一些罷了。
「呃……」盧淳猶豫了,一時之間沒有說話。
肖恆在旁邊翹著二郎腿笑嘻嘻的看著眼前這一幕,一點幫盧淳解圍的意思都沒有。
「怎麼樣啊頭?你倒是說話啊!」小胖子拽了拽盧淳衣袖。
「我決定……兩個方案都做!」盧淳終於開口道。
「啊!?」眾人一愣,沒想到盧淳居然會做出這種和稀泥的主意。
「我們一部分人先按做二胖的方案來做,這個方案主要討論的是防鏽處理以及鉚裝工藝的摸索。而其他人則按照張雪的方案進行……這方面主要是探討龍骨的受力結構,為我們今後要造的大船積累經驗。」
盧淳艱難的做出這個決定之後,終於回頭看了一眼夏恆。
「很好,處理的不錯。」肖恆笑道。
「真的嗎?」盧淳瞪大了眼睛,頗有些驚喜道。
「當然。」肖恆毫不吝嗇誇獎,「只是你忽略了一個問題。」
「什,什麼問題?」盧淳愣了楞,仔細回想著自己可能出現的紕漏,但卻什麼都沒想到。
「士氣。」肖恆站起身來,搬著盧淳的肩膀轉了身,讓他直接面對著整個造船廠,看著那些時不時的望向這邊的工人們,盧淳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別瞎想。」肖恆拍了拍他的肩膀,回過頭來與自己的學生們講道:「雖然讓你們自行設計解決方案,但你們不要忘了想要造出新船來,除了你們自己眼前的這些工作之外,還需要大量的船廠工人們來配合。」
肖恆說完,所有的孩子都愣住了。
的確,在他們的思維中從沒考慮過那些船廠工人們,就仿佛只要他們決定好了技術路線,那些工人就會像機器人流水線一樣自動的給他們生產出來產品。
然而當孩子們回過頭來開始打量整個船廠的時候,發現絕大多數人的目光都透露著不信任……而沒有了他們的配合,這船是絕對造不出來的。
「那,那我們應該怎麼辦?」盧淳問出了同學們的心聲。
「找幾個工人代表來加入到你們的討論中來,這樣當他們了解到你們的能力了之後,就會自然的相信你們了。」
肖恆這一次沒讓他們自己摸索,而是直接給出了他的經驗:
「你們要時刻記住一件事,人總會是因『人』而成事,任何事情的成功都離不開其他人的協助與協作。所以,如何與人溝通、如何傾聽別人的想法和訴求,如何將人團結到自己身邊……這都是你們要時刻思考和學習的。」
「……」眾學生一臉恍然,漸漸的他們不再糾結於使用哪個方案,而是思考怎麼才能與船廠的工人們建立信任。
肖恆說完之後並沒有打攪他們的頓悟,而是坐回到了老周和小周身邊,端起滿是碎末的茶水喝了一口。
「怎麼了?看我做什麼?」肖恆看到大小周父子二人看著他的目光混雜著好奇與疑惑,所以就輕聲問了一嘴。
「公子這教育方式可真是……獨具一格。」老周廠長輕聲嘆道,「這些孩子莫非都是皇親國戚不成?」
「哈?」肖恆一愣,苦笑道,「什麼皇親國戚,就是普通的窮人家的孩子罷了。」
「這,這怎麼可能!?」這回別說是老周了,就連小周都是一臉不可思議的瞪大了眼睛。
「這有什麼不可能的……我在秦府後山建了個學校,學校里的學生都是村民子弟家的孩子——你們自己去看一眼就知道了。」肖恆解釋到,「你們看到的這些孩子要麼是跟我跟得早,要麼是努力聰明,總之他們是學校里學得最好最快的這麼一批。」
「就這樣?」老周追問道。
「不然呢?」肖恆反問道。
「那,我,我們船廠的子弟可否……」老周有些遲疑的問道。
「……你是想問能不能入學?當然可以,所有人都可以,只要你們能接受得了我們的理念就好。」肖恆笑道。
「理念……」老周愣住了。
「校規什麼的回頭我叫他們抄一份給你……現在改輪到你們出場了。」肖恆擺擺手、結束了這個話題。
老周抬起頭來,就見盧淳帶著那群學生們正望著自己。
「呃……有事?」老周搓著手問道。
「勞煩老廠長幫我們找幾個技術好的船廠工人謝謝……我們想要跟他們討論一下方案的可行性。」盧淳上前施禮道。
「好說……好說。」老廠長連忙站起來,抓著他兒子的手道,「我兒子技術尚可,另外我再去找幾個人來。」
說罷,老周廠長就把小周推到了孩子們面前,肖恆好笑的看著小周一臉尷尬的與同學們打招呼。
有了老廠長親自出馬,再加上廠里幾個比較有聲望的人都被叫了過來,整個工廠之中的懷疑氣氛不知不覺的就開始消散了。
畢竟連老廠長和那些師傅、大工們都開始一臉敬佩,那麼他們還有什麼可質疑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