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九曲,唯富一套。
黃河在河套這裡形成一個大幾字灣,河面變寬,水流變緩,浩浩湯湯,哺育得兩岸地肥草茂,牛羊成群。
而河套的時光就像這變緩的黃河水流一般,變化緩慢,仿佛再過去幾十年,社會依舊還會是那副老樣子。
辛亥革命後的幾年裡,北平的政壇風雲變幻,動盪激烈,然而遠離這個中心舞台的河套地區,社會面貌仿佛並沒有多少改變。
普通民眾的感覺,雖然一些大的城鎮突兀地冒出了一些穿著毛呢制服的新式官員和小股部隊,但坐在他們頭頂上的,好像依舊是那些大清賜封的旗府王爺們。
而這些王爺們最大的變化,好像也僅僅是剪掉了辮子。
從清末開始形成的晉察冀秦等省份的「走西口」的逃荒難民潮依然在不斷地湧入河套地區,帶動了這個地區蒙漢的交融,民風的開化,土地的開墾,但也帶來了嚴重的匪患。
民生依舊是那樣凋敝,反而因為土匪的日漸增多,日子在艱難困苦中更多了一份兇險。
有土匪騎著馬拿著槍闖入村莊打家劫舍,搜刮錢財外,還當著男人的面凌辱他們的妻女。
這樣的事偶有所聞,除了成為其他村鎮還未遭殃的麻木民眾們的談資,讓他們整日惶惶不安,也讓他們感覺自己目前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總算還能過得下去。
河套一望無際的達拉灘上,杭愛召鎮算得上這亂世中的一片靜土。
這裡是旗府駐地,是方圓兩三百里最大最繁榮的一個大鎮,東西長,南北窄,外圍用夯土築的城牆圍了起來。
從高空俯視的話,這鎮子大致像一塊橢圓形的元寶。
中間一個近圓圈裡房屋稠密,那是鎮中心,橢圓形的東西兩頭房屋就比較少,越往兩頭走房屋越稀疏。
在鎮中心的最中心點上是旗府王爺府邸和官署,以及上面派下來的新式官員的官邸,在鎮中心靠東一點的位置上有一座充滿歐式風格的洋人教堂,在鎮中心靠西一點的位置上有一座方圓幾百里最大的召廟——杭愛召。
杭愛召鎮的得名便是來自於這座杭愛召。
整個召廟占地50多畝,喇嘛200多人,寺廟建築近300間,陽光下一片紅牆黃瓦,極為宏偉壯觀,晨鐘暮鼓聲能傳送得很遠,伴奏著這片平灘上民眾的喜怒哀樂。
這邊喇嘛們大多是很隨和的,有民歌為證:
上房瞭一瞭
瞭見一個杭愛召
二妹妹捎來一句小話話
她說要我喇嘛哥哥去眊哎
……
喇嘛哥哥好心腸
半夜給妹妹我送冰糖
冰糖麼那放在鍋蓋上
甜在心頭紅在臉蛋蛋上哎
……
嗯,這個時代的河套民風就是這麼粗獷豪放,連這種子虛烏有的事也敢給喇嘛大叔們身上編排。
當然,也許就因為這種苦中作樂的堅韌承受力,生活才能過得下去……
……
初春時節,地氣上升,陽氣開始充溢天地間,然而帶著些微濕氣的西北風依然凜冽地刮著,凍得人臉像刀子刮一樣疼,手都伸不出棉襖袖。
如今農曆二月初,河套這段的黃河正在開河,河冰融化需要吸收天地間的熱量,所以這正是每年倒春寒的時段。
這一天,鎮子頂東梢一處土坯房低矮,土坯院牆低矮的院子裡人煙吵鬧,一個十二歲小男孩站在人群中滿臉呆滯麻木。
在鄰居大叔大媽們的幫助下,他和娘在兩年前剛給過早離世的爹辦了後事,今天,他又在大家的幫助下給同樣過早離世的娘辦了後事。
所以,現在他是一個無爹無娘的孤兒了。
大家吵吵鬧鬧,他有些充耳不聞,眼前只浮現著娘臨走時的那副樣子。
最後的時刻,娘手抓著土炕皮抓出了血,一雙眼睛死死地看著他,嘴唇蠕動著,卻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小起子!小起子?」鄰居李青山李大叔拍著他的肩膀叫醒他,「把孝服脫下吧,趁著今天大家在,趁著劉大夫也過來了,讓劉大夫給你把鎖開了吧,這可是你娘叮囑過我的事!」
小起子麻木地點點頭,接著就聽到李大叔招呼起劉大夫來:「劉大夫!劉大夫?你看是這麼個事……」
劉大夫名叫劉金換,他是鎮上有名的大夫,也是鎮上有名的神官,今天小起子娘簡單葬禮上的簡單法事就是他來給做的。
小起子三歲前經常哭鬧還多病,就由他給保起了鎖,如今自然也需要他來給開鎖。
小起子麻木呆滯中,在嘆著氣的李大叔的幫助下脫去了孝服,然後就由劉大夫給他開鎖了。
開鎖的儀式他完全搞不懂,也不關心,只是在麻木中任人擺布。
印象中好像是劉大夫拿了一把菜刀在他身周揮舞了一陣,嘴裡嘮嘮叨叨地念著什麼咒語,然後解掉他脖子上長年戴著的一根紅布條,儀式就結束了。
然後眾人就紛紛散去了,李大叔臨走時拍著小起子的肩膀叮囑他:「晚上那頓飯過我家來吃吧,啊?」
看著小起子點點頭又搖搖頭,他嘆口氣走了。
小起子依然呆滯地站在院子裡,直到咧開嘴的薄薄的破布鞋開始凍進來,凍得他腳丫子生疼,他才走進低矮的屋子裡。
娘過世前,在病痛的折磨下改去世老爹的舊棉襖舊棉褲給他做了一身,鞋卻沒來得及做就被病魔帶走了。
所以他這雙鞋還咧著嘴。
小起子坐在一個小凳子上,脫了鞋,把腳伸到爐膛里烤著,爐膛里還有剛著過的泛著紅紅火星子的柴灰。
望著這些火星子,小起子的面色逐漸變得驚訝而震撼。
一大段一大段剛剛甦醒的記憶就像泉水一樣,咕嘟嘟地正在他的腦海里不斷冒出來。
「所以,我上世是一個當上了主任醫師的現代中醫?因為車禍亡故?而重生竟然重生成了我爺爺?」
「我爺爺叫張起俊,我如今的大名也叫張起俊,我爺爺十二歲成為這片土地上這段兵荒馬亂年代的孤兒,我如今也是?」
「所以,篤定無疑,我這是徹底重生成我爺爺了?」
「重生成那個耍過賭,跳過神,說過書,還娶過幾任老婆的爺爺了?」
「可是為什麼?難道就因為我上世和爺爺有些隔膜疏遠,甚至有些瞧不上他年輕時的一些不好習氣,所以老天爺就罰我親自走一走爺爺的艱難人生路?」
「可特麼……我……,這也太魔幻太彆扭了!這也太逆反天罡了啊!」
「雖然說爺爺孫子沒大小,可也不能沒大小到這種程度吧?」
「這有失綱常啊!」
「好亂!呃,當然,我如今重生成了生下我爸爸之前的我爺爺,那家族歷史已經改變,那就沒有後世的我爸爸和我了……」
「好吧,這個問題就別特麼的糾結了,關鍵是我現在該怎麼活下去?!」
「根據我爺爺的年齡推算,如今應該是……是1915年!」
「1915年啊,印在銀元上的那位馬上就要總統改皇帝,結果招致全國討伐急火攻心病逝了!」
「此後一段,將是更糟糕的時段,北平那邊會你方唱罷我登場,然後全國陷入軍閥割據紛爭不斷,天下不知得餓死多少人……」
「不過,幸好我重生在了這河套地區,這邊相比全國絕大部分地區還算是好過一些的……」
「這個時段,雖然北平那邊給派下來了一些新式官員,但這邊主政的,依舊是那些大清賜封的旗府王爺們。」
……
想著想著,小起子慢慢鎮定了下來,看看外面的天色已近黃昏,屋子裡也更加昏暗下來,他拿起爐膛邊的一根干柳枝在地上寫下三個字。
「張起峻。」
這是他覺醒宿慧做出的第一個決定,把自己的大名由張起俊改為張起峻。
怎麼也不能真的和爺爺重名了吧,綱常不能亂!
一字之差,爺爺還是爺爺,孫子還是孫子。
所謂重生成了自己的爺爺,「爺爺」只不過是一個同時代同名同姓同齡的一個對比符號而已。
另外,一個男人長得俊俏在這個混亂世道頂個屁,堅定勇毅沉穩智慧才是王道!
所以,「俊」字不如「峻」字。
這麼想著,心裡的一道聲音在嘲笑他,呵,呵呵!你是覺醒了宿慧才這麼說,試試真的像你爺爺一樣從一個懵懂無知的少年孤兒做起?
「好吧,爺爺,我知道您那時很難很難,不管用什麼辦法,能活下來並成家立業已算是人傑,我那時真的不應該有半分瞧不上您年輕時一些不良習氣的心理,我給您磕頭道歉了!」
張起峻跪在爐膛邊磕了三個頭,算作給爺爺賠禮道歉,然後坐下來繼續想他如今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