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塵封的記憶(下)

  老爺子本身脾氣不好,跟奶奶說話也是一說二罵三上手,一句話沒說完,舉起拐棍就打向奶奶,結果被幾個外孫子七手八腳給擋住。

  強子最大的老表已經七十多了,跟他舅舅(強子爸)年齡只差一歲,當時已經成年,把外公的拐棍奪下之後,扶著他在炕沿上坐下。

  這時二姑給父親沏了杯濃茶:「大(關中人拼音二聲da),您這是咋了嘛,有事你就說事,打我媽做甚?」

  老爺子當時也是氣沒出撒,只能拿老伴出氣,這時候氣性稍微小了些,但是依然沒有平靜。

  「你大兄(強子爸老一輩兄弟姐妹中,三個姐姐在上頭,後邊才是他們哥仨,大伯在兄弟中最大,成家也最早)弟媳婦,在家裡給他娘家兩個弟弟烙了一天的餅,天都黑了也沒給我弄一口吃的,你說我生氣不生氣?」

  二姑家因為女孩子多,二姑父身體也不好,家裡是經常性需要娘家接濟的對象,但是對老爺子來說,接濟自己閨女天經地義,接濟兒媳婦的娘家,就有些說不過去了,畢竟那時候誰家的餘糧也不多。

  「這……我走的時候不是交代過淑芬(強子大媽)嗎,說你在窯里的,怎麼會不給你做飯的,太不像話了!」

  奶奶聽了有些氣不過,老伴一生為這個家操碎了心,現在腿腳不靈便了,兒媳婦連端茶倒水做個便飯都做不到,天下還有這樣的不孝子嗎?

  「不像話,大舅沒在家嗎?」

  大外孫氣鼓鼓的嘟囔道。

  「都別嚷嚷了,先給我外爺做些吃的吧!」

  強子的一個表姐說道。

  「對對對……娥子,你去給你外公煮碗荷包蛋吧!」

  二姑趕緊安排閨女給老爺子做飯,家裡有十幾隻老母雞,是二姑家油鹽醬醋的的主要來源,但是老爹這麼晚了還沒吃飯,一碗荷包蛋二姑還是捨得的,畢竟這是她的親爹。

  吃飯的時候,老爺子氣還沒消,他一輩子爭強好勝,脾氣又暴躁,今天的事情算是徹底惹怒了他。

  荷包蛋端上來的時候,老爺子揉了揉眼睛說道:「忠義他娘,我這眼睛是咋了,感覺有點蒙蒙的看不清楚了?」

  奶奶聽了後有點慌了,因為老爺子雖然腿腳不靈便,但是耳聰目明頭腦靈活,沒啥問題的。

  「二丫(二姑的小名)啊,把煤油燈挑亮點,你大說他眼睛看不清楚了!」

  二姑家經濟拮据,啥開銷都壓縮到最低了,就連煤油燈也是只有豆大的火苗,嫌火苗大了浪費煤油。

  「外爺害怕吃到鼻子裡了吧?」

  一個表姐笑道。

  「啪!」

  誰知道她話音落地,就被強子二姑一巴掌呼在臉上,顯然她這個玩笑開的不是時候。

  「死妮子滾出去,胡亂說啥呢?」

  被打的表姐捂著臉跑出去了,其實她當時也就十幾歲而已,根本分不清事件輕重。

  「打娃娃做甚,不懂事的丫頭片子!」

  強子爺爺說道,他雖然脾氣不好,但是對一群孫子外孫都很疼愛,也許這就是人常說的隔輩親吧!

  「大……我把等挑亮了,您快趁熱吃吧,這是娥子給您做的,也是您愛吃的!」

  老爺子再次揉了揉眼睛,開始低頭吃起了荷包蛋。

  「姨夫(老一輩對岳父的稱呼),您今晚就住在這兒,跟孩子們睡一個炕上,明天我套車(驢車)送您和我姨(岳母)回去!」

  二姑父說道。

  「明天啥明天,讓大在這住幾天再說,不著急回去,又沒啥緊活!」

  二姑責怪二姑父。

  「嗯嗯……是嘞是嘞,讓姨夫多住幾天,啥時候想回去了再回去。」

  二姑父唯唯諾諾,他在家裡有些懼怕二姑。

  「不用了,明天就送我們回去,要是住在這裡,我怕家都給人折騰沒了,你下邊還有兩個弟弟沒交代呢!」

  老爺子一邊吃著荷包蛋,一邊說道,拿筷子的手還會時不時的揉揉眼睛,似乎真的看不清了。

  吃完荷包蛋後,老爺子就和幾個外孫在大炕上睡下來,走了十幾里夜路,老人也乏了。

  不過最大的外孫夜裡沒怎麼睡著,因為老爺子時不時的大喘氣,又或者呻吟,不知道是人老了還是出了啥狀況。

  最後天亮的時候,他才迷迷糊糊的睡著了,結果剛睡著沒多久,就被老爺子乾枯的大手拍醒。

  「栓子……栓子醒醒。」(強子最大的老表叫藺家栓,也就是老爺子最大的外孫)

  「嗯……咋了爺,您睡醒了?」

  「天怎麼這麼黑呢,把燈給爺點上。」

  這話讓栓子有點懵了,此刻天已經大亮,雖然廈房裡光線不是太好,但是也絕對不黑。

  「爺……你眼睛咋了,這天都亮了啊?」

  栓子一骨碌爬起來,用手在外爺的眼前晃了晃,只見老爺子雖然眼睛睜著,但是似乎沒有焦距的樣子。

  「爺……你看不見我的手嗎?」

  「……看……不見啊,爺這是瞎了嗎?」

  這一下一屋的的人徹底亂套了,老爺子分明就是瞎了嗎,一個好端端的大活人,眼睛突然就看不見了,這還了得。

  於是二姑父趕緊套好驢車,往上邊鋪了兩層褥子,準備把老爺子扶到車上,然後拉著去縣城醫院檢查。

  結果攙扶老爺子的時候,一家人又發現個大問題,老爺子的腿不能動了。

  最後幾個外孫及二姑父合力,將不能動彈的老爺子抬上驢車,一路吱吱呀呀的拉倒縣城醫院。

  那時候的醫療條件很有限,根本做不了什麼像樣的檢查,一個經驗豐富的大夫詢問了一番情況,以及發病前的一些事情,這才推測道。

  「病人年紀大了,可能是因為極度生氣,導致血壓異常,最終引起腦部出現了某種堵塞或者突發性病變,咱們縣城醫療條件有限,要是條件允許,你們把老人帶去省城的大醫院檢查吧!」

  當時的家庭條件,吃飽尚且是奢侈的事情,哪還有去省城大醫院看病的條件。

  「唉……算了,回去吧,老都老了,小七十歲的人了,還折騰個什麼勁,把我拉回去,讓我死在自家的炕上吧。」

  哪年頭醫療條件差,大多數農村人七十歲就算是高齡了,老爺子對生死看的很淡,也不想拖累這一大家子。

  沒辦法,二姑父趕著驢車,把失明又癱瘓的老爺子送回了家。

  也許是命數到了,老爺子從看不見之後,就茶不思飯不想,在窯洞裡的火炕上躺了不到兩個星期,直接就撒手人寰,丟下還沒有成家的強子爸和他的三弟走了,還有一個老母親。

  強子爸當時都快氣瘋了,父親雖然年老體衰,但是沒有其他毛病,居然一氣之下就倒下了,臨死的時候,全身瘦成了一副骨頭架子。

  老爺子臨死的時候,也不准大嫂披麻戴孝,說她不配踏進他老龐家的大門。

  強子爸也因此記恨上了大嫂,連帶著他的大哥也記恨上了,老爺子下葬的時候,他和三弟指著大嫂怒罵,說她是害死父親的兇手,還說大嫂與他們哥倆是不共戴天的殺父仇人。

  三弟當時年齡還小,沒幾年就把父親下葬時候的事情給淡忘了,後來隨著時間推移,也慢慢的原諒了大哥,在他認為,當時大哥根本不在家裡,要不然恐怕也不會出現那種事,所以這是該負責的只是大嫂,不應該連大哥也記恨上的。

  但是強子爸卻邁不過心裡的那道坎,一直跟大哥不相往來,尤其是大嫂,以前住在村裡的時候,當街碰上了也是形同陌路,根本不搭理她。

  其實讓強子爸記恨大哥的還有一件事情,也是這件事情,讓他把大哥也徹底記恨上了。

  老爺子下葬後,強子爸就參軍走了,老母親跟著三弟還有大哥過日子也說得過去,因為他當時還沒有成家。

  強子爸在部隊上一直幹了七年,同時參軍的人大多都已經復員或者提干,他雖然沒有復員,卻因為沒有文化而一直是個老班長。

  最後兩年,他在連長的建議下,參加了掃盲學習班,努力提升文化,因為連里缺一個排長,要是能當上排長的話,起碼還能再留隊幾年,也許以後還能再往上提升點,連長也不是不能想的。

  結果就在排長名額要落到他頭上的時候,家裡卻出事了,時年已經七十多的老母親不幸摔斷了腿,癱瘓在床了。

  當時三弟剛成家不久,有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要養,想照顧老母親有心無力,大哥因為在採石場被飛石(炸藥炸石引起的石塊飛濺)擊中大腿,也臥床不起,沒辦法,強子爸只能選擇復員,回家照顧癱瘓的老娘。

  老娘因為是在大哥家裡幫忙才摔斷的腿,這事讓強子爸不能釋懷,責怪大哥沒有安頓好老娘,才導致老娘癱瘓的。

  當時的農村情況是,所有因病去世的老人中,大多跟摔傷有關,因為條件有限,村里家裡都是土路,但遇到天陰下雨,一個不慎摔倒,就有可能導致骨折,因為醫療條件實在是有限,那些得不到有效治療的老人癱瘓臥炕,最終撒手人寰。

  別說以前了,根據有關調查,就是現在的老人,也有相當一部分都是因為摔傷而癱瘓的,畢竟年歲大了,骨骼鈣流失嚴重,稍有不慎就會受損嚴重。

  老娘癱瘓之後,強子義無反顧擔起了照顧老娘的責任,當時正是大鍋飯的年代,他因為是黨員,又是個復員老兵,就在村里順理成章的當了個小隊隊長。

  哪年頭生產隊的隊長可是個美差,強子爸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順利討上媳婦成了家。

  婚後倆人一起孝敬臥炕的老娘,那時候大家都在一個院子裡住著,大嫂是個魯迅筆下楊二嫂式的人物,見不得別人好,成天的陰陽怪氣,強子爸一怒之下帶著老婆老娘搬了出去。

  新家是四面土牆的土坯房,就在遠離村子的生產隊地邊上,是強子爸起早貪黑一個人加班蓋的,因為白天他還得帶著社員們搞生產,不能顧小家而損大家。

  搬離原來的家後,一沒吃的,二沒用的,這也是強子爸更加怨恨大哥的根本原因,畢竟還有老母親在呢,分家後連一粒糧食都沒給他留,還是強子媽在某糧站的堂兄幫著買了兩袋玉米,才度過了那個艱難的時光。

  隨著大伯的訴說,那段塵封的往事又被提及,此刻的兄弟三人,都已經是耄耋之年了,哪怕有再多的怨恨,也都被歲月滌盪的煙消雲散了。

  「當初跟老二分家的時候,我的腿傷發作,住進了318(某核工業醫院),你大嫂把所有的糧食都給拉到她哥家去了,我也是回來才知道的,那就是個尖酸刻薄的扶弟魔,你們不原諒她就不原諒吧,我現在也沒有徹底原諒她呢,不過她現在也不需要我原諒了,因為你大哥成了廢人,吃飯啥的都要看人家臉色……唉!」

  隨著大伯最後長長的嘆息,他的回憶也戛然而止,因為他兒子利強在這時走了進來。

  三兄弟此時也都釋然了,血濃於水這話一點兒都沒錯,說出大天來,他們也是吃一個母親的奶水長大的。

  另外天下也沒有時間癒合不了的傷口,那些曾經的恩怨,都被歲月滌盪的煙消雲散了。

  「二爸二娘回來了,真好,你們老兄弟這回終於團聚了,對了二爸,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吧?」

  利強問道。

  「呵呵,利強來了啊,怎麼沒帶孫子過呢,我跟你二娘這是落葉歸根了,這次回來就不走了。」

  強子爸跟侄子打著招呼,這些年他雖然跟大哥不來往,但是晚輩們的交往他也不阻攔,用他的話說,就是上一輩的恩怨不能傳給下一輩。

  利強點頭:「孫子被書童帶著去縣上去玩了,我聽說您和二娘回來了就特意過來看看。」

  就在他說完話的時候,門外園子裡響起了一個陌生的聲音。

  「強子……強子在嗎,我是落雁坪的李二牛啊!」

  家裡有人的時候,強子一般不會關上盆景園子的伸縮門,所以李二牛直接就進了園子,不過在那排佛肚竹前停了下來,因為他不了解園子的情況,不知道強子家就在佛肚竹的的後邊,這玩意從盆栽轉地栽到大棚里後,長勢格外的鬱鬱蔥蔥,以至於把後邊的房子都給擋了個嚴嚴實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