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7章 自由即不公
申時行突然說道:「大都督,您的意思是讓發達省份的收入去補貼那些內陸省份?用補貼的錢讓那些不發達的地區發展文教這類短期內看不到發展的事業?」
蘇澤點點頭,申時行說道:
「可這樣一來,南直隸、浙江和福建的官員百姓就有意見了,咱們不是主權在民嗎?那些制憲會議代表肯定要吵吵了。」
隨著報紙的普及,一些制憲會議代表也開始利用報紙來推動民意。
不少人都在報紙上開設了專欄,甚至有人專門在報紙上開設欄目,搜集地方民意。
雖然從目前來說,制憲會議還只是一個擺設,目前官員的任免依然是大都督府任命的,以蘇澤在任的威望,區區制憲會議根本無法抵抗蘇澤的權威。
別說是蘇澤,如今內閣大臣也都是隨著蘇澤創業的,他們的威望也足以壓住制憲會議。
但是以後就不好說了。
而且制憲會議代表們可以鬧出動靜,倒逼官府處理一些熱點問題,這也讓很多官員有了監督,確實是一種進步的制度。
申時行還有一點沒有說,在蘇澤的主權在民學說下,民間也開始出現新的思潮。
隨著蘇澤打開了學術禁錮的開關,各種思潮都湧現出來。
而報紙的出現,也讓各種學說傳播的更快。
對於這種發展,蘇澤自然是樂見其成的。
申時行在松江府擔任過知府,自己又是蘇州人,自然是很關注南直隸的輿論。
申時行吞吞吐吐的說道:「如今在整個蘇松地區,已經有一種風氣,認為一些內陸地區封閉落後,這些地方的百姓懶惰,所以活該貧窮。」
「他們還認為官府不應該在這些地區投入太多,特別是徐州鐵路。」
「徐州鐵路怎麼了?」
「蘇松鐵路是能賺錢的,但是徐州鐵路根本不賺錢,這些人認為官府不應該主導這類投資,這等於用東南全體的稅金,去幫著建設徐州,而且這種建設完全收不回成本,毫無意義。」
蘇澤眯起眼睛說道:「不僅僅是蘇松地區吧,很多官員也有這樣的想法吧。」
申時行點頭說道:「確實如此,不僅僅是蘇松地區,就連南京一些官府機構,也有這樣的想法,認為官府不應該干涉經濟行為,應該任由地方經濟自由發展。」
蘇澤笑著說道:「這不就是自由主義嗎?哈哈。」
自由主義?
申時行喃喃說道,又覺得蘇澤這四個字非常的精妙,完美的代表了這種思潮。
這就不是自由嗎?如今在蘇松兩府的年輕讀書人中,不少人高喊著「自由」,要突破各種束縛,甚至出現了很多奇聞怪象。
蘇澤只能感慨,某些思潮的出現真的是歷史的必然。
在經濟好的地區,出現自由思潮實在是在正常不過了。
在歷史上,明末的江南地區,也出現了這種思潮,擔任了一批所謂的「狂儒」「狂僧」「狂士」。
如果沒有蘇澤改變歷史,他的妻舅李贄,就是明末狂儒中最有名的一個人。
在蘇澤穿越前的歷史時間線上,明晚期的李贄就提出了各種堪稱驚世駭俗的思想,其中就包含了反對禮教,提倡自由的觀點,甚至有人拿出來說,李贄是明末思想解放的先驅。
不過現在的李贄,還在老老實實的擔任浙江的知府,完全放棄了學術。
蘇澤前段時間還覺得有些遺憾,認為自己改變了歷史,讓李贄這樣的思想家變成了一個循規蹈矩的官員。
卻沒想到同樣的思潮,提前在蘇松地區出現了。
甚至猶豫蘇澤主權在民的思想基礎,這些自由主義還多了一種民意的加持,顯得更加的名正言順了。
就包括在東南的官府,也不乏有這種思想的支持者,認為官府應當減少直接投資,多用公債募資的方式來籌辦基礎建設,而不是和徐州鐵路一樣直接花錢。
而更加極端一點的,認為應該官府不應該管理市場,更不應該管理商業。
蘇澤說道:「蘇松地區出現這種思潮也是正常的,不過汝默,你覺得這個想法真的正確嗎?」
申時行也沉默了。
他在松江府主政地方,他也見過不少白手起家的工坊主和商人。
這些工坊主和商人靠著機遇,也靠著自己的努力,最後獲得了成功。
而將貨物「自由」的運輸出去,販賣到其他地方,就是東南工商業崛起的根基之一。
申時行在某種程度上也認同他們這種思想,畢竟收取的稅金是從東南所有百姓頭上抽的,用來建設鐵路還可以說是基礎建設,如果直接發給內陸地區的官府,補貼他們興辦文教,那確實讓發達地區的百姓難以接受。
甚至會有一種發達地區的人勤勞努力幹活,養活欠發達地區懶漢的想法。
蘇澤笑著說道:「窮則地方保護,達則自由貿易,大部分人不都是這麼想的嗎?」
申時行仔細揣摩這兩句話,更是覺得蘇澤說出了自由貿易的精髓。
蘇澤說道:「我們的市舶司關稅,不就是為了讓我們更有競爭力的產品賣到國外去,阻止別國有競爭力的商品進來。讓白銀儘可能多的流入國內,阻止白銀流出國外。」
申時行點頭,重商主義這個概念提出來以後,就一直都是東南的國策。
這條國策也是東南的基礎,靠著這條國策,白銀才能源源不斷的流入東南,這才有了東南市場的繁榮。
要不然以東南的經濟體諒,原本國內根本沒有這麼多可以充當貨幣的白銀。
市舶司也一直都在執行這條國策。
蘇澤說道:「不過這些人有沒有想過,他們的銀子真是完全是靠自己掙來的嗎?」
「沒有統一的市場,沒有發展的技術,他們就一定能夠賺錢嗎?」
「那在大明統治的時候,他們怎麼就不賺錢的呢?」
申時行也點點頭說道:「確實如此,不是靠著先進的技術和統一的市場,還有越來越方便的物流,才有了這些工商業主們的機遇,他們全部將機遇歸結於自身的努力,確實是太片面了。」
蘇澤說道:「片面?汝默,你看過這篇文章嗎?」
蘇澤將一份厚厚的雜誌遞到了申時行的面前。
《算學》,申時行自然知道這份雜誌,這是《天工書院》主辦的雜誌,主要收錄了和算學有關的「論文」。
申時行不理解,為什麼在討論自由市場問題的時候,蘇澤掏出一份算學的雜誌。
申時行雖然愛好讀書,但是可不包含算學的書。
特別是這些算學論文,看的他昏昏欲睡頭暈腦脹。
作為主管教育的教育大臣,這份雜誌創刊的時候曾經送給申時行審閱過幾次。
最初的一些算學論文申時行還能看懂,但是隨著算學的發展,現在已經發展到連題目他都看不懂的地步了!
申時行實在感慨,這些搞算學的傢伙腦袋到底是怎麼長的。
蘇澤說道:「這一期的《算學》上有一篇論文很有意思。」
申時行看向厚厚的算學,只覺得頭皮發麻。
蘇澤說道:「汝默,你看這篇文章。」
「假設一百個人,他們每個人都有100文銅錢,兩兩隨即發生交易,將自己的一文錢交給對方。」
「這是不是一個自由交易的公平交易模型?」
申時行想了想,這確實是一個理想的自由市場。
「汝默不用看計算過程了,伱看結果。」
「這種交易是隨機的,每一個參加交易的人其實都默認是完全相等的,也就是說所有人的能力、背景、初始資本都是完全相同的,可以看做是最理想的公平情況。所有人都攜帶公平的初始資金,參與到市場交易中。」
申時行連忙點頭,這個實驗確實假定了這種在現實中完全不可能的公平前提。
「但是這個算學試驗的結果是,在經過了多次盲選和數以千計萬計的交易後,這一百個人的財富發生了變化。」
申時行翻到結論,只看到一條符合數學規律的優美曲線,這個樣本在經歷過多次交易之後,財富出現了極大的分化。
申時行驚訝的看著蘇澤,蘇澤說道:
「即使是完全相同能力的人,在自由市場中進行交易,最後大家的財富都會出現正態分布,也就是自由並不代表公平。」
「分化是從最初的幾次交易開始的,當前期積累了更多財富的人,越容易在自由交易中擴大優勢,獲得更多的財富。」
「而現實中,根本沒有完全公平的起點,這種分化如果放任下去,財富只會越來越集中。」
「這個模型並不是否認努力的重要,而是比努力更重要的是時機,個人努力可能在整個社會財富分配中,並沒有多大的作用。」
「自由,不代表公平,恰恰完全的自由,其實是最大的不公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