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2章 兩個世界
祥子瞥了一眼車上的佟安,果然是一副國子監學生的打扮,他們這樣的人大概是不懂普通百姓的辛苦的。
但是這些國子監的監生,又要比已經步入官場的讀書人更熱血一些,他們也經常會將百姓提在嘴邊。
只不過這個嘴邊的百姓,到底是過得什麼日子,大部分的讀書人是不知道的。
畢竟能在國子監讀書的,都已經是大明的舉人了,其實已經算是大明的官老爺了。
當年蘇澤名滿天下的時候也不過是個舉人。
祥子在京師拉車,自然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他只是含糊的說道:
「日子就這樣,好也是一年,不好也是一年,俺們這些人,能活著就不錯了,還指望過什麼好日子。」
被佟安勾起了話題,祥子想到了當年同樣是逃荒,有同鄉最後選擇越過堅壁清野的區域去了東南,自己來了京師。
前段時間從報紙上知道了東南的變化,那邊的同鄉日子應該過得不錯吧?
不過祥子如今也不可能離開京師了,拉車雖然苦一點累一點,但是好歹能吃飽飯。
比起那些進入工坊的同鄉,祥子的日子已經算是不錯了。
看到祥子欲言又止,佟安繼續追問道:
「朝廷不是實行新政嗎?怎麼你們車夫的日子還是不行嗎?」
看到祥子一身破爛補丁的衣服,佟安忍不住說道:
「如今京師的人也多了不少吧?馬上都要過年了,不買點新料子過年嗎?「
聽到佟安這麼追問,祥子也有些不耐煩了。
這些書院裡的書生,他再熟悉不過了。
暢論國事頭頭是道,真正的普通百姓生活根本是一點都不清楚,還經常會自我感動,覺得自己最懂得民心,是為民請命。
反正王世貞也在車上,祥子乾脆說了起來:
「人多有什麼用?那些工坊做工的人哪裡乘得起綠包車?進城的人多了,搶著承包綠包車的人也更多了,這兩個月已經漲了兩次租金了。」
「漲租?」
祥子說道:
「一輛綠包車要幾十兩銀子,俺哪裡買得起啊?俺這綠包車是租的,每個月要給車主一兩銀子。」
佟安倒吸一口氣:「這麼多?」
祥子說道:「您還別嫌多,這一兩銀子已經是良心了,有的車一個月就要一兩三錢銀子。」
「京師里的人這麼多,嫌貴有的是人來干。」
佟安沉默了一下,這段時間京師的綠包車是多了起來。
他又問道:「一個月一兩銀子的租金,你拉一個月車能賺錢嗎?」
祥子說道:「得虧了王先生照顧我的生意,俺早上六點出門拉車,晚上九點歇業,這一個月還能掙上三錢銀子,偶爾還能打上幾口劣酒驅寒,這冬天應該能撐過去。」
佟安問道:「既然拉車這麼苦,為什麼不進工坊呢?我看報紙上工坊一直都在招工,不是說待遇從優嗎?」
祥子仿佛是聽到了什麼搞笑的事情,竟然差點沒憋住丟掉手裡的車槓。
他連忙向王世貞道歉,這才說道:
「這位先生好生會說笑。」
佟安憋紅了臉,他也聽出了祥子話中的意思,是在嘲笑他不懂民生。
不過佟安還是忍著問道:
「難道進廠不好嗎?」
祥子說道:「不好,當然不好,要是進廠好,報紙上又怎麼會期期都招不滿人呢?」
佟安愣住了。
其實他對於明廷工坊的描述,也都是來自於報紙。
《皇明新報》上有一個版面,專門介紹新式工坊的僱工生活。
在這些報紙上,總有幾個在工坊勤勞致富的例子,仿佛只要進了工坊就能過上好日子。
報紙上宣傳僱工進入工坊的收入高,能夠養活一家子人,所以佟安才會問祥子,為什麼不進廠打工。
祥子說道:「俺有個同鄉在南城李伯爺家的紡織廠上工,他是負責搬運棉布的裝卸工。」
「他早上六點上工,也是晚上九點下工,每天加起來要扛幾百斤的棉布,一個月也就掙三錢銀子。」
「而且俺這拉車,沒客人的時候還能靠著車上曬曬太陽,他這個抗棉布,可是時時刻刻都不得歇的。」
「俺這同鄉說了好幾次了,要租俺這輛車,俺都沒同意呢。」
佟安沉默了,祥子說的似乎才是工坊的真實情況。
祥子又說道:
「這年頭有活干都是好的了,俺有個同鄉,也是山東逃難來京師的,在一家鐵廠幹活,被水車絞斷了一隻胳膊,就被鐵廠給辭退了,家裡把什麼都賣了也沒保住命,在床上疼了七天活活疼死了。」
「俺可是見過那個同鄉,當年可是種田的好把式,一個人能幹三個人的活兒,最後死的時候瘦的皮包骨頭。」
佟安都有些聽不下去了,他忍不住說道:
「朝廷不是有令,要保障僱工的安全嗎?」
祥子不屑的說道:「朝廷?那鐵廠有順天府尹的股份,難不成還會幫著一個斷了手臂的僱工說話?」
「這年頭能活下來就不錯了,那《皇明新報》的頭幾版,擦屁股都嫌字多呢!」
祥子爆了粗口,王世貞皺起眉頭,他立刻閉上嘴巴說道:
「兩位先生,貢院到了。」
王世貞和佟安下了車,祥子又連忙拉著車去接下一個路邊的客人。
看著祥子拉著車遠去的身影,佟安忍不住問道:
「王先生,那車夫說的都是真的嗎?」
王世貞疑惑的看著佟安道:
「他一個拉綠包車的車夫,為什麼要撒謊?」
佟安沉默了。
王世貞拍了拍佟安的肩膀說道:
「你還年輕,多看看實際的情況再說,報紙上的內容不能都信,也不能都不信。」
佟安點頭說道:「多謝先生教誨。」
貢院前廣場原本就有很多的酒樓,如今更加的熱鬧。
今天又是臘八,身穿長袍的讀書人絡繹不絕,佟安是參加同學會的聚會的。
松鶴樓是貢院前的一座酒樓,佟安和王世貞分道揚鑣,就走向了松鶴樓。
當年才到京師的時候,佟安來過一次松鶴樓。
那時候松鶴樓是距離貢院張貼皇榜的地方比較近的一家酒樓,往年開貢試的時候,考生們在張榜的時候都會登上松鶴樓,在這裡等著張貼皇榜。
但是現在貢院前已經成了一個讀書人平日裡集會的地方,松鶴樓的生意一直很火爆。
同學會在這裡聚會,還是提前了好幾天才訂到的位置。
松鶴樓這段日子生意火爆,老闆還買下了隔壁的幾間屋子,正在大興土木擴建中。
佟安登上了松鶴樓,很快就聽到了同學的呼喊:
「佟子元!」
佟安抬頭一看,喊他的是同學會的骨幹趙南星,他連忙快步走上樓去。
趙南星也是今年公車上述之後,大明朝廷再開鄉試之後中的舉人,不過和佟安這種考了好幾次才中舉的不同,趙南星今年才十六歲,第一次參加鄉試就中了舉人,雖說這一次鄉試算是「擴招」,含金量不如以往,但趙南星在舉人中也算是相當年輕了。
趙南星是北直隸人,中舉之後立刻來了京師,加入了國子監,很快就因為關心朝政,加入了同學會。
等到佟安上樓,一名年輕人又帶頭站起來迎接佟安。
鄒元標,江西人,比趙南星還小一歲。
鄒元標出身於江西大族,在東南新軍占領江西之前,舉家搬遷到了京師。
鄒家本來就是有族人在京師當官,就算是逃難也逃的相當的悠然,途中鄒元標還繞道去了關中。
他也是在明廷擴招的時候考上的舉人,和趙南星是同年,也同樣關心時政加入了同學會。
學習會是在京師的年輕讀書人組成的團體,在公車上書之後,大部分學習會的高層,都被明廷詔安,參加科舉進入官場。
這些進入官場以後的學習會成員,紛紛退出學習會。
因為在大明,在野的讀書人可以結社,但是在朝的讀書人卻不能結黨。
即使是如今明廷上有所謂的「張黨」,也只是私下的稱呼,沒有當官的明目張胆的結黨。
在學習會高層退出之後,佟安這個放棄了貢試,沒有參加這一屆科舉的學習會高層,自動成為學習會的領袖。
這也是佟安一個區區國子監的監生,能夠得到相府公子張敬修的邀請,參加文會的原因。
今天也是學習會的聚會,不過出錢的是學習會的新晉成員鄒元標。
松鶴樓內,和祥子講述的完全是兩個世界。
樓內的人都身穿錦衣,觥籌交錯,身穿粗布衣服的佟安反而顯得異類。
鄒元標也穿著錦衣,他拉著佟安入席,對著店家說道:
「今日是臘八,將店裡的好酒拿出來!」
店小二不敢做主,喊來掌柜的。
掌柜的立刻說道:「諸位公子,小店有上等的玉壺燒,諸位公子可要嘗一嘗?」
鄒元標從江西逃難而來,見多識廣,他立刻問道:
「可是如今杭州最流行的燒酒?」
掌柜的連連點頭,鄒元標立刻說道:「拿玉壺燒來!」
不一會兒,只見到店家拿著一隻透明的玻璃酒瓶走過來,透明的玻璃瓶子中酒液搖晃,店家打開之後滿樓都是酒香。
鄒元標聞到酒味,立刻說道:「好酒!果然是正宗的玉壺燒!」
「可我以前喝過的玉壺燒,是用的瓷壺,怎麼換了玻璃壺了?」
店家立刻說道:「這不是因為玉壺燒酒體通透,只有玻璃瓶才能看出酒的品質嘛,諸位公子,這玉壺燒必須要配通透無暇的玻璃杯飲,才能體現所謂玉壺之意。」
「速速將玻璃酒杯拿上來!」
不一會兒,店家小心翼翼的將一組玻璃酒杯拿上來。
接著店家將酒倒入玻璃酒杯中,看到通透無暇的玻璃酒杯和酒體,趙南星忍不住念了一句蘇澤給玉壺燒命名的詩:「好一個『一片冰心在玉壺』!果然好酒要配好杯!」
店家說道:「諸位公子,這玻璃杯可是上等的廣州貨,一隻就要十兩銀子,諸位公子」
趙南星和鄒元標年少輕狂,立刻說道:
「知道了知道了!不就是十兩銀子嗎?難道我們付不起嗎?」
說完,趙南星立刻將十枚銀元拍在了桌子上。
店家立刻換上一副面孔說道:「小店不是看不起諸位公子,就是捨不得這上等的杯子,諸位公子暢飲!」
佟安知道,無論是這玉壺燒和玻璃杯,都是東南的貨物。
只不過明廷的禁令,只對普通百姓有用,松鶴樓這種權貴出入的酒樓,背後都是有大背景的,根本不在乎朝廷的禁令。
而趙南星和鄒元標這種,在這一次興辦工坊的浪潮中,也都勸說家人入局工商業,借著明廷的政策紅利狠賺了一筆。
佟安看著觥籌交錯的同學們,心中想起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鄒元標和趙南星等人,加入學習會的動機本來就不純,只是為了能在國子監揚名。
學習會也從一個進步的學生組織,變成了互相吹捧的空談組織,很多新加入的成員都是這樣的投機者,又或者是想要蹭吃蹭喝的寒門子弟。
佟安放下酒杯,看著遠處的貢院,和這幫蟲豸一起,真的能有前途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