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6章 終要入土為安

  繁華的金陵城,家家戶戶忙著過年,洋溢著喜氣,李青四處走著,滿目都是大紅色……

  不知不覺,李青走到了永青侯府所在的街巷,這裡停了許多轎子,轎夫三三兩兩,仰望著高牆大院,竊竊私語著什麼,難掩艷羨之色。

  李青聽著裡面隱隱約約的主人、客人哭聲,看著侯府門前隨風飄搖的白色燈籠……走著,聽著,看著……

  他沒有進去,就像一個路過的路人,不疾不徐的從它面前走過,沒有駐足停頓,亦沒有加快步伐。

  就這麼走了過去。

  再兩日就過年了,平時熙熙攘攘的大街格外冷清,酒樓、鋪子、菜市口,打烊的打烊,罷市的罷市,很少能看到行人,清清涼涼的……

  威武樓沒有關門大吉,還開著,卻也不見客人、夥計,似是專門為了某個無家可歸的人開著。

  李青猶豫了下,還是沒有走進去。

  過年嘛,一家人開開心心,快快樂樂多好,李青不想去做那掃人興致的事。

  李青沒有逛太久,臨近中午,便又回了小院兒。

  畢竟,家裡還有一口人呢。

  推開門。

  面色蒼白,雙眼通紅,腰間繫著一條白色孝帶的李雪兒,正與唐伯虎說著什麼,想也知道肯定是打聽李青的近況了。

  見他走進來,李雪兒停下話題,緩步走上前,解釋道:「這幾日前來弔唁的客人許多,我一女子不好去前院,大哥也不讓我去,只在晚上守靈,故才有暇過來一趟,順便送些菜過來。」

  李青微微點點頭,說道:「這些我知道,用不著解釋,我沒那麼嚴苛。」

  李雪兒張了張嘴,終是沉默無言。

  『節哀順便』這四個字,哪裡能從她嘴裡說出來?她也說不出來,一時不由僵在那兒。

  李青主打破僵局,嗓音溫和的問:「這幾日你也熬壞了吧?」

  「還好,我不用接待上門的客人,清晨結束守靈,吃些東西便可以休息了……」李雪兒說,她聲音越來越低,吸了吸鼻子,轉而道,「娘親她走的安心,稱得上高壽,她不希望我們悲傷。」

  「嗯,少些難過。」李青緩步走向東廚,背對著她,說,「中午在這吃嗎?」

  「可以嗎?」

  「當然可以啊,多雙筷子的事兒,去客堂與伯虎下會兒棋吧,別再外面吹風了,天冷。」李青一邊說著,一邊走進東廚,接著,響起『篤篤篤』……

  李雪兒遲疑著要不要過去幫忙。

  「咱們還是下棋吧!」唐伯虎說。

  李雪兒吸了口氣,點點頭:「好。」

  ……

  四菜一湯,不算豐盛,足夠三個人吃了。

  與往常不同,今日都遵循著食不語,顯得冷清,吃過飯,唐伯虎便去午睡了。

  李雪兒欲言又止數次,說道:「娘親走了,我和大哥都很傷心,我知道你也傷心,親人走了,傷心又不丟人,你……你不用為了一句承諾,就非要壓抑自己的情感。」

  李青輕輕搖頭,喃喃道:「我也以為我會很難過,可是……沒有,沒有偽裝,更沒有壓抑自己。」

  長長舒了口氣,李青收回心神,認真說道:「不要再牽掛我這裡了,你娘親走了,這是事實,無可挽回,你們還有自己的事要做,回去與你大哥也說一下,不用操心我了,我還沒到需要晚輩照顧的份兒上呢。」

  「可……」李雪兒暗暗一嘆,「知道了。」

  「嗯。」李青往爐子旁挪了挪,伸出手掌烤火,炭火將他的臉映得通紅,平靜淡然,古井無波,仿若幽深寒潭。

  李雪兒黯然。

  又待了一陣兒,「我先回去了。」

  「去吧。」李青點了下頭,問道,「下葬日子定了沒?」

  「還沒。」李雪兒微微搖頭。

  這時代的故事,普通百姓家一般都會停棺七日,有條件的則會停棺久一些,顯貴之家多以三九之數,不過,這事從無明確定數。

  遇上特殊情況,停棺數年才下葬也不稀奇。

  「要上報朝廷嗎?」她問。

  李青沉吟了下,搖頭道:「不用了,你娘的身份又不能公開,明面上只是個誥命夫人,還能讓皇帝罷朝哀悼不成?你娘也不在乎這些個虛的,就讓她安安靜靜的走吧。」

  「好。」李雪兒點點頭,「回頭我問一問大哥,定了日子第一時間告訴你。」

  李青「嗯」了聲,沒了下文。

  李雪兒起身離去。

  ……

  除夕。

  還是如去年一般,李青、唐伯虎二人守歲,不同的是今年省去放煙花,李青早早準備的紅包,也沒了用武之地。

  唐伯虎淺啜了口酒,問:「近兩年你忙不忙?」

  「不忙。」

  「那過了年,待李老夫人入土為安之後,咱們再走走吧?」

  李青:「你都這樣了,還想著瘋玩兒?」

  「哪有……」唐伯虎苦笑搖頭,說道,「不出海,就在大明,就在江南。」

  頓了下,「我總不能在這小院兒過完一生吧?」

  李青怔了怔,「去吳縣嗎?」

  「要去的,要去的……」唐伯虎吁了口氣,低頭將一直捨不得喝光的酒喝盡,道,「落葉總要歸根不是?」

  「你沒到那份兒上,至少眼下還沒有。」李青說。

  唐伯虎含笑點頭,道:「那就晚一些,在江南四處走走,遠的不去,就在江浙可好?還能順路去拜訪一下伯安,對了,朝廷的一條鞭法正在江浙大力推行,你也能順便了解一下,如何?我這行程安排不錯吧?」

  李青沉吟半晌,說道:「春末再走吧,你也需要好生調養一番。」

  「沒問題。」唐伯虎玩笑道,「在交趾過了幾個夏天,我現在可耐熱了。那什麼,今兒過年,我再喝一杯,就一杯。」

  李青低頭笑笑,「喝吧。」

  …

  唐伯虎熬不住,不到子夜便睡下了,李青一人聽著稀稀拉拉的鞭炮聲,枯坐無言……

  破曉,李青走出客堂,一個旱地拔蔥躍至屋頂,面朝東方,看日出。

  嗯,嘉靖十年的朝陽也沒什麼特別的……李青倍感失望,跳下房頂忙活早飯。

  …

  半晌午李浩來了一趟,說正月十八下葬,李青沒說什麼,只是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李浩待了一會兒,便又走了。

  大年初二,朱厚照與張永來了小院兒。

  今日是走親戚的日子,朱厚照沒什麼可走的親戚,永青侯府他沒有正當理由過去,且除了姑奶、表叔、小姑,余者他也不覺得親,李青倒是很親的親人。

  一向不著調的朱厚照,今日特別的正式,學著普通人家走親,帶了果子,糕點,豬肉等禮品,不昂貴,卻很務實。

  李青坦然受之,下廚做了一大桌子菜。

  連著幾日無雪,又逢陽光和煦,小院兒稍稍有了暖意。

  張永難得不再堅持固有觀念,上了桌,與幾人說笑,吃菜,飲酒,緬懷過去。

  聊初相見時的大大出手,聊相識後的摩擦、歡樂,張永臉上的笑紋愈發深邃。

  這個陪朱厚照長大,與劉瑾斗的不可開交,與楊一清去大同救場,與王守仁去南..昌平叛寧王的大太監,如今也到了遲暮。

  他是不幸的,無法跟正常人一樣頤養天年,含飴弄孫,可他不覺得,他很知足,很滿足。

  大明朝的太監,或好,或壞,或安分守己,或野心勃勃……總體來說,絕沒有文人口中那般的如狼似虎,大奸大惡。

  李青終究沒有完全被同化,並不鄙視太監這個群體,尤其像張永這樣的太監。

  吃喝談聊之後,又為張永一番望聞問切,開了張溫養的藥方。

  張永感激又感動,珍而又珍的收起,笑得更開心了,樂呵呵的說:「有先生這方子,一定能喝上小主的喜酒。」

  朱厚照當即豪氣的說:「這個不難,過了年我就托人給朱威朱武說媒。」

  唐伯虎卻道:「不急。」

  「是不急。」李青附和。

  朱厚照愣了下,繼而也改口道:「是不急,老張你也別急。」

  張永只是笑著點頭。

  吃喝之後,幾人坐在檐下,靠著門窗曬太陽,聊著些輕快的話題。

  冬陽如日中天,暖意更濃……

  時光繼續流淌,大街上的店鋪相繼開門,菜市口也熱鬧起來。

  眨眼,又到了吃元宵的日子,威武樓的湯圓不比李青做的差,軟糯香甜,李青吃了一小碗兒。

  又兩日之後,兄妹聯袂登門,神色沉重。

  這次,是真要分別了。

  李青自是知道他們的來意,只是說「終要入土為安」。

  李雪兒問他要不要出面。

  李青搖頭。

  李浩沒說什麼,只是表示自己會好好照顧這個家,說「青爺不用為李家操心,待娘親下葬之後,你去散散心」。

  李青欣然答允。

  次日,天還不亮,送葬隊伍便早早出發。

  抬棺的,吹嗩吶的,撒紙錢的……隊伍拉的好長,場面不小。

  可對李家這種體量的家族,反而略顯簡單。

  李浩與次子一路扶棺,父子身後,一眾男丁披麻戴孝跟隨,一路哀泣……

  江南水師總兵李信不在其中,倒不是被皇帝奪了情,他去年春上率水師押送朝廷商船去了西方,還沒回來。

  如此情況,自然談不上不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