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能不能不走?」
「撒開!」李青冷冷道,「省去那一拍已是我最大的仁慈!」
朱厚熜觸電似的鬆開手,隨即又抓住,乾巴巴道:「朕千算萬算,卻將大明氣候持續惡劣的因素忽略了,還是先生思慮周全,呵呵……先生的理念就好比……好比豐年備糧,災年賑災,嗯,甚妙!」
「說完了?」
「呃……說完了。」
「撒開!」李青面色陰沉,「道理講了一遍又一遍,死活不聽,你我君臣也就到這兒了。」
「不,不到,還早呢。」
「你到底撒不撒手?」
「咋啦這是?」聽到動靜的黃錦小跑進來。
朱厚熜也顧不上跟黃錦算帳了,忙道:「這不拌了兩句嘴,先生生氣了呢。」
黃錦『嗨』了一聲,朝李青道:「多大點事兒嘛,你就不能讓讓皇上?真的是……等著,酒菜都好了,沒什麼事兒是一頓酒解決不了的,這麼大的人了,咋還這麼大氣性呢。」
李青面色冷淡:「這次不行!」
黃錦愣了下,試探道:「兩頓?」
「你少跟我抖機靈!」李青瞪眼,「真以為我不會一巴掌拍碎你?」
「我……」黃錦委屈的不行。
李青掙開朱厚熜的手,冷然道:「就這樣吧!」
「上百年的努力,你真捨得就此放手?」朱厚熜沉聲說,「你就不怕大明的發展會……事與願違?」
李青冷冷看著他,語氣幽寒,「如若那般,省去的一巴掌我會補償給你。」
朱厚熜心頭惱火,卻苦無發泄。
良久,頹然苦笑,輕嘆道:
「你執意與朕分手,朕自強求不得,也沒那個能力,只是……再吃一頓酒吧,好聚好散可好?」
李青默了下,輕輕點頭。
「黃錦。」
「是。」黃錦忙不迭去了,少頃,提著食盒進來,取出菜餚一一擺上桌。
君臣二人相對而坐,靜默無言。
黃錦為二人斟酒,心裡也很是難受,好好的,咋說走就走呢?
……
李青還時不時動下筷子,朱厚熜卻是一口菜不吃,一杯一杯的端,不出一刻鐘便臉頰通紅,有了幾分醉意。
黃錦更是心疼,勸道:「皇上,你慢點喝,當心龍體……」
「你管我?」
黃錦無奈。
朱厚熜呼了口氣,直勾勾的看著李青,瓮聲道:「我管控李家,並非是覬覦李家財富,不錯,我最初是有動過心思,可自從知道你與李家的關係,我就熄了這種念想,今我如此,真就只是不想李家過於膨脹,以防失控……」
他慘然一笑:「我真就錯了嗎?不,只是沒有將心比心罷了,呵呵……」
「倒酒倒酒……」
黃錦心疼又無奈,只好每一杯都少倒一點。
又幾杯之後,朱厚熜整張臉都是紅的,連脖子都紅了,眼睛更紅,「李家會允許一個掌柜無限做大,繼而影響、甚至決定李家家族的命脈嗎?」
李青淡淡道:「李家要考慮的有很多,其中,不惹朝廷忌憚,不惹帝王忌憚是最重要的因素,其實,李家已經非常收斂了,有諸多唾手可得的財富都放棄了,賺錢的同時,也在仗義疏財,這點你當也知道。此外新型肥料的問世,蒸汽機、冶鐵工藝等飛速進展,獲益者真就只是李家一家?」
「我並非沒有考慮過你擔心的問題,我一直在有意無意的壓制李家,可有一個詞叫『因噎廢食』,把『橘子』做大、做多,才是最優選擇。」李青舉杯飲下酒水,「不可否認,哪怕有我壓制,李家仍是發展迅猛,我之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放任,非是一味偏心李家,而是我能讓李家不為惡……」
李青眸光一下子晶亮,神采飛揚,「可大明不同,大明跟李家的境遇根本不一樣,大明不用忌憚任何人,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興盛,興盛,再興盛……強者恆強啊!」
「李家在大明,大明在世界,你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大嗎,你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少人嗎,你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少山川、多少河流嗎,你知道大海有多浩瀚嗎……」
「大明很大,世界更大,日月何止照中國……」李青深邃的眸子仿若璀璨星河。
這一刻的李青太過不同,以至於朱厚熜、黃錦都看痴了。
李青的疲憊,心倦,若有若無的病態盡數斂去,那雙星眸仿若蘊含無盡汪洋,在席捲,在激盪……
這一刻的李青,真就是及冠的年輕人,雄姿勃發,神采奕奕,恣意狷狂……
許是太久沒有如此真情流露,太過忘我的李青完全沒有留意澎湃的真氣已然外放。
濃密如墨的長髮自由散落,衣袂飄飄,飛揚的發梢吹打在面頰、唇角,好似有一道無形的光暈籠罩全身。
沒有當初柿子樹下的霸道,有的只是空靈、超然、自然……
許久許久……
李青才收回心神,看向朱厚熜,道:「你說我不與你共情,事實卻是你不與大明共情,你之認知,你自以為的治國正確,從來都是基於歷朝歷代,從來都是基於封建王朝的固有觀點,可曾基於大明,基於當下?」
「不可否認,你的那些言論確有可取之處,可卻不適用現在的大明!」李青說道,「平心而論,你是一個具有政治智慧的皇帝,現有雄心壯志,欲有一番作為,不沉迷玩樂、勤政、不屈服悍臣……這都是你的優點。」
朱厚熜痴痴看著李青,安靜聽著,並沒有表現出欣喜之色。
因為接下來,還有『但是』。
「然而,你的出身限制了你!」李青正色道,「我非是欺你出身,只是在陳述事實,少年時塑造的觀念往往會伴隨一生,我與你父親接觸不多,興王喜讀書,品性純良,作為偏安一隅的藩王,作為一個父親,他把你教育的很好,可現在的你不是接替你父親王位的藩王,而是大明的皇帝,你讀了很多書,可你想過那些書真的適用於治理大明社稷嗎?」
李青的和顏悅色,非但沒能撫慰朱厚熜的心,反而讓他更為心慌,忐忑不安。
於他而言,這不一樣的李青才更可怕。
朱厚熜甚至希望李青疾言厲色,痛心疾首的罵他一頓,而不是眼下這般。
因為,他覺得自己可能真要失去李青了。
「我這人脾氣不好,卻也並非不講道理之人,你可能覺得我對你很過分,可其實我已經很收斂了。」李青輕嘆,「當然了,錯不全在你,原生家庭對一個人的影響太大了,故我才屢屢寬容……唉,嘉靖六年了,六年了啊,過不多久就嘉靖七年了,可你的改變卻是微乎其微,今你我兩看相厭,還是分開吧。」
「不,不是這樣的,我對你從無厭煩,偶有抱怨是真,討厭實無有過,真的。」朱厚熜滿臉真誠,就差指天發誓了。
李青呵呵笑笑,話鋒一轉,道:「建立商會除了能有序規範貿易市場,國民經濟之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卻不易被人察覺的好處,那就是居中調度。」
「這個調度不是強加干預,而是牽線搭橋,等同於朝廷提供了一個平台,讓資源以最小的損耗,達到最大變現的目的,就好比絲綢的織造過程,種桑的種桑,養蠶的養蠶……」李青借用『生產線』理論,為其闡述其中關鍵,末了,道,「未來,朝廷只需強加監管這個『平台』,對細枝末節的事情,可以適當寬鬆一些,管控過嚴只會讓商紳束手束腳,這就違背了建立商會的初衷了……」
李青認真道:「如此既能牢牢抓住商紳命脈,也能讓工商業蓬勃發展,還省去了諸多不必要的繁雜瑣事。哦對了,工商業持續興旺的關鍵在於一個『工』字,朝廷對工人的關懷必須到位,你可以效仿太祖,將《勞動律法》大量拓印,務求工人一手一冊,以在一定程度上震懾商紳……」
李青說著,朱厚熜聽著,氣氛明明很融洽,卻透著一股濃濃的傷感。
黃錦癟著嘴,有些想哭。
宴席終有散時。
酒喝盡,李青起身。
「再給你一個建議吧。你有空可以看一看自洪武朝至正德朝的發展,把自己代入他們那個時代,以自己的理論去看他們的選擇和決定……」李青輕笑道,「你可能會發現,他們很大膽,過於激進,完全不符合你的治國觀念。」
李青呼出一口酒氣,喃喃道:「可是如今的大明,不正是靠著打破常規的激進才有如此景象嗎?」
「好了,酒喝完了,話也說盡,走了。」
「先生,先生……」朱厚熜追出大殿,在檐下追上李青。
李青只略一停頓,便繼續前行。
「先生……」
朱厚熜繼續追,追出文華門。
李青步子不停。
朱厚熜再追,追出宮門……
李青還是走了,毅然決然,頭也不回。
宮門口,朱厚熜失魂落魄,黃錦傷心的緊,負責守衛的錦衣衛個個茫然又失措。
皇上這是咋了?
朱厚熜痴痴望著李青離去的方向,目無聚焦,一顆心空落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