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家屯兒,嚴家。
嚴世蕃已然醒了,滿臉的痛楚與猙獰,忽見老爹走進來,他忙從床上爬起來,哭喊道:
「爹,你就我這一個兒子啊,你不能見死不救啊……」
嚴嵩居高臨下的看著他,淡漠道:「死不了,皇上沒說治你死罪,怕個什麼?」
「哎,謝謝爹,謝謝爹……」嚴世蕃幾乎喜極而泣,忙磕了幾個頭,再抬頭,滿是怨毒之色,「爹,這個李國師……」
「砰——!」
嚴世蕃從床上滾落下了,摔得七葷八素,一臉呆滯,「爹你……?」
「你想報復?」
「我……」嚴世蕃默默低下頭,「兒不敢!」
「不敢就好!」嚴嵩哼了聲,道,「皇上不想殺人,莫說五十廷杖,便是一百廷杖也打不死你,科舉資格被剝奪也沒什麼,就你這熊樣也混不出個名堂,至於三年牢獄……你還年輕,這點時間對你影響不大。」
「啊?」嚴世蕃心肝狂顫,「爹你……你真要不管不顧?」
「禍是你闖出來的,自要你來承擔!」嚴嵩淡然道,「好好養傷,過兩天為父帶你去大牢報到。」
「我不去,我不去……」嚴世蕃瘋狂搖頭,一邊兩腿彈蹬,往後倒退……
忽的碰到了什麼,嚴世蕃扭頭一看是親娘,頓時有了主心骨,抱著娘親褲腳嚎啕起來。
「娘啊,我爹這是想我死啊,為了他的官位,為了他的仕途,連兒子都可以捨棄……」嚴世蕃一把鼻涕一把淚,「今日他能捨棄兒子,明日就能捨棄你這個糟糠之妻……」
「砰——!」
嚴嵩又是一腳。
歐陽氏終是心疼兒子,攔住他,道:「夫君消消氣,事已至此,好好解決問題才是正經,莫只顧意氣用事。」
嚴嵩深吸一口氣,道:「夫人不會以為我是在說氣話吧?」
「難道……」歐陽氏驚恐道,「夫君,你真要把世蕃送進去?」
「不是我……」
「是那姓李的,那狗日……」
「你閉嘴!」嚴嵩怒目圓睜,嚇得嚴世蕃一個哆嗦,低下頭不敢吭氣,「送你進去不是旁人,是你,是你自己,你自己!!」
劇烈的憤怒讓嚴嵩呼吸不暢,連著咳嗽幾聲方才緩過一口氣,他道:「今日之兇險,更勝往昔群情激憤,再有一次,老子縱有蘇秦之才,也只能在這官場折戟沉沙!」
他冷然走到床邊坐下,看著對面的母子,沉聲道:「做官做官……重在一個做字,我嚴家自高祖嚴孟衡之後,唯我嚴嵩在官場有所成就,豈能為一個小兔崽子的皮肉之苦,就葬送嚴家數代人的努力?」
歐陽氏欲言又止,只能黯然。
嚴世蕃見逃脫無望,卻是怒從膽邊生,咬牙道:「是!他是有成就,為官剛正不阿,一生清廉,直至死於任上,可到頭來呢?
引人忌憚,遭人彈劾,為官數十載而無餘財,常以青菜為食,除了落了個『嚴青菜』的美名,還有什麼?
他給兒孫留下了什麼?」
嚴世蕃冷笑:「他之後,無餘財留給子孫;他之後,嚴家數代布衣;他之後……」
「孽障!」嚴嵩狂怒,「老子打死你這個數典忘祖的不孝子孫!!」
嚴世蕃見老爹鐵了心要大義滅親,便也空前硬氣,忍著疼瘋狂輸出:「你以他為榮,下場只能是他,未來的嚴家兒孫只會埋怨你窩囊!!
你還想振興家族?笑話!你連你兒子都保不住,振的狗屁家族……」
「畜生,畜生啊……!」嚴嵩氣得都要冒煙兒了,下手也沒個輕重,不一會兒,嚴世蕃就開始翻白眼兒了。
歐陽氏忙死命攔著,哭道,「皇上還沒治世蕃的罪,你要是把他打死了,可就是動用私刑!」
嚴嵩一滯,重重一跺腳,憤憤然走出廂房。
「世蕃,你,你怎麼樣?」
嚴世蕃猛烈咳嗽好半晌,慘然道:「五十廷杖下來,我可真要殘廢了,剝奪終身科舉資格,又哪裡還有前途可言,三年,三年啊,這三年牢坐下來,我便是能活下來,又如何?這活罪跟死罪,又有何異?」
聞言,歐陽氏心都要碎了。
平時雖也打罵,可到底是身上掉下來的肉,哪能不心疼?
「別怕,娘這就去找你爹……」
「沒用的,他這是鐵了心要弄死我!」嚴世蕃嗤笑道,「看著吧,等我死了,他指定再娶生子,弄不好還會一腳踹了娘親……」
「啪——!」
「說的什麼混帳話,你爹不是這樣的人!」歐陽氏大怒,可隨即又是心疼,手指顫顫巍巍的想去輕撫兒子臉頰,「世蕃……」
「別管我……」嚴世蕃一把撥開她的胳膊,撐起身踉踉蹌蹌倒回床榻,不言不語。
歐陽氏一時悲怒交加,重重一跺腳,轉身去找嚴嵩算帳……
夫妻成親多年,一直都是相敬如賓,莫說吵架,幾乎都沒有拌過嘴,可今日之事關乎獨子……
「夫君!你真不管世蕃了!!?」
「管?拿什麼管?」嚴嵩冷哼道,「真當一個侍郎就能隻手遮天?就是再進一步,甚至入閣又如何?你知道具體詳情嗎?你又知道今日我除了拜訪李國師之外,還去了哪兒嗎?」
歐陽氏驚愕,緩緩搖頭。
「那我就告訴你……」
……
「這就是整個事件的全過程。」嚴嵩有些疲倦的說,「就事論事,嚴世蕃該當如此,從情勢出發,更當如此。」
頓了下,「李國師有句話說的很對,這個兒子,早晚會害了我。」
歐陽氏淒涼道:「可咱就這麼一個兒子啊!」
「只是關三年而已,又不是要了他的命,真讓他逃過一劫就是為他好?」嚴嵩冷笑道,「慈母向來多敗兒,這個道理你當明白。」
歐陽氏默然。
良久,
「夫君你今日在京師大街那般言語,終究是欠妥當,你丟了面子不要緊,朝廷體面何在?還有,你這麼一搞,無形中剝奪了別人的隱形特權,若是別的大人家中子弟也犯了同樣的錯誤,有前車之鑑,皇上不想罰也得罰了啊。」
歐陽氏苦嘆道:「法理面前,那些人無法挑皇上的理兒,可對你……」
嚴嵩忽的笑了。
「妾說的不對?」
「對,很對。」嚴嵩頷首道,「不過,你看得還是太淺了,可知『民心可用』?」
歐陽氏微微蹙眉,緩緩道:「妾雖是婦道人家,但夫君為官這麼多年,耳濡目染之下,也對權力場有了一定認識,妾不覺得廟堂之上的大老爺,真的會在乎一些個小民的私下議論。」
「誰說民意是指百姓了?」
「那是……?」
「翰林院、國子監、言官……這些個道德楷模,他們代表的才是『民意』。」
「啊?這……」歐陽氏喃喃道,「夫君你不是說,這類群體有相當一部分已然成了朝堂公卿的喉舌了?」
嚴嵩不否認,笑笑道:「常言說,在其位,謀其政。這些個人必須牢牢占據道德高地,這他們『生存』的根本,充當喉舌當然可以,卻必須要建立在不失理法的前提下。」
頓了下,「再者說了,我大明的官員,還沒爛到丟掉牌坊做婊子的份兒上呢,官場黑暗渾濁不假,可官場到底是官場,不是土匪流氓。」
說罷,嚴嵩又在心裡補了句:不過個別時候,可能會比土匪流氓更不堪。
嚴嵩緩緩起身,道:「這件事看似平常,實則極具兇險。不過經我在皇宮、連家屯兒、大街上一通運作,當下已然有驚無險的度過去了,嚴世蕃死不了,我也不會被『犧牲掉』,至於預想中的晉升會不會照舊,就只能看天意了。」
「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嚴嵩淡然道,「犯了錯要認罰,跌了跟頭要認栽,只會走順風路的人是走不長遠的。」
歐陽氏忍不住起身說:「高祖他老人家就是對的嗎?」
「自然有不對的地方。」嚴嵩實話實說,「所以他老人家終其一生,也只能做到布政使,而我……我更懂得權衡利弊,順勢而為,侍郎,絕不是我的終點。」
嚴嵩轉身往外走。
歐陽氏追喊道:「虎毒尚不食子,他可是你的兒子啊!」
嚴嵩步子頓了下,接著,繼續往外走,「死不了!」
「你要去哪兒?」
「在其位,謀其政,我去衙門。」嚴嵩步子不停,「食著朝廷俸祿,自然要盡應盡的職責。」
歐陽氏張了張嘴,卻沒勇氣追上,只得頹然坐回椅上,滿心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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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風波很快就成席捲之勢,在京城傳揚開來,造成影響不可謂不大。
數日光景,幾乎人盡皆知。
嚴嵩的那一番慷慨陳詞,也落入了大小官員耳中,有人持肯定態度,有人暗裡譏諷,有人恨的牙根痒痒……
不過表面上,對嚴嵩這大義滅親之舉,都還是會稱讚兩句。
只是摸了下人家姑娘臉蛋,又是廷杖,又是剝奪科舉資格,又是坐牢,饒是那群吹毛求疵的言官,都挑不出一點毛病。
這嚴嵩……是個狠人!
不過,頂級大佬卻對嚴嵩很不爽。
包括皇帝朱厚熜。
嚴嵩這樣做是給他賺足了名聲,可也把朝廷架了起來。
在朱厚熜的觀念中,朝廷就不能太親民,因為會拔高百姓對朝廷的心理預期,一旦無法滿足,則會心生怨念,失望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