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宏一滯。
「閒聊嘛!」桂萼以同樣方式回懟。
費宏臉上一熱,嘴倒是很硬,哼道:「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別說只是同鄉,便是親戚,只要有真才實學,本官也同樣會為國舉賢。」
「嘖嘖嘖嘖嘖……」
張璁一連串的咋舌聲,讓費宏有些惱羞成怒。
「嚴嵩確有才學,弘治十一年中舉,弘治十八年中進士,列為二甲第二,選為庶吉士,入翰林院……」費宏冷笑道,「這不比某些人強?」
「某些人說的是誰?」張璁一下急了。
「呵呵……大家心裡都清楚的事,就沒必要明說了吧?」石珤一副和事佬模樣,「張首輔何必非得打破砂鍋問到底?」
「你……」
桂萼忙接過話茬,道:「真才實學?姑且就算他是吧!文人士子寒窗苦讀,能中進士者哪個沒有真才實學?可又有幾人能破格提拔?嚴嵩他夠格擔任祭酒嗎?」
費宏兀自嘴硬:「哪裡就不夠了?」
「一個被打發去南直隸翰林院的邊角料,一躍成為京師國子監祭酒……這似乎不符合晉升流程吧?」
「嗨~這有啥?」賈詠樂道,「還有人從南直隸刑部主事,一躍成為內閣大學士……呃,閒聊嘛,就事論事,桂大學士莫往心裡去。」
「好好好,這麼玩兒是吧……」桂萼惱羞成怒,「既如此,那也別怪本官說話難聽了。」
石珤淡然一笑:「桂大學士說話難聽,又不是一日兩日了,無妨,無妨……」
……
裡面的爭吵,一字不落的落入主僕二人耳中。
朱厚熜輕輕說:「看吧,這就是儒雅斯文的內閣大學士,這就是張口仁義道德,閉口聖人之道的飽學之士,如此,與斤斤計較的市井小農何異?」
接著,又是嗤笑,「還不如市井小農呢,窮苦百姓斤斤計較是為生存,他們衣食無憂,高高在上,如此錙銖必較,是為貪婪……」
黃錦默不作聲,不過,心中的觀念已然動搖。
原本以為,這些個讀書人只是腦袋比較軸,跟皇上唱反調也是存著好心,今日看……
或許仍有好心,可私心更重!
忽聞裡面叮叮哐哐,黃錦一下驚醒,道:「皇上,裡面打起來了!」
朱厚熜面無表情的笑笑,似自豪,又似自嘲的說:「咱大明朝的文官,打架本領向來不俗。」
言罷,一甩袍袖,徑直往文華殿走去。
黃錦慌忙跟上,生怕幾位大學士忘我之下,驚了聖駕……
真到了怒不可遏之時,這些個飽學之士,比之鄉野村夫也沒好到哪裡去,此刻的幾人,不僅手上陰狠,嘴上也是異常歹毒,甚至都不滿足於含沙射影、引經據典的對罵,上來就是問候對方祖宗……
無他,最原始的罵人方式,往往最為解氣!
主僕二人進來時,地上好幾頂官帽,有兩頂帽翅都給折斷了,大紅官袍被撕扯開來,露出內襯的潔白小衣,有的鼻青,有的眼黑,好不狼狽……
「住手!」
朱厚熜抽冷子一聲喊,扭打在一起的幾人不由得一頓,扭頭見是皇帝駕到,不由得一呆,就那麼保持著原有姿勢,一動不動。
黃錦一個奴婢,都覺得太不像話了,道:「還不撒開!」
幾人這才如夢初醒,忙推搡著掙脫開來,接著,匆忙整理了下官袍,又各自撿回官帽戴上,一個個頂著歪斜的帽翅,俯身行禮:
「臣等參見吾皇萬歲……!」
朱厚熜也不說「平身」,逕自走到辦公桌案前坐了,翻閱著票擬好的奏疏,淡淡道:
「說說吧。」
「皇上,臣彈劾費宏以權謀私,私相授受同鄉官職!」張璁率先發難,「國子監祭酒嚴嵩,本是南直隸一個翰林侍讀,哪有資格調回京師做國子監祭酒?」
費宏辯駁:「雷霆雨露,莫非天恩,本官哪有私相授受官職的權力?嚴嵩得以進京做官,是皇上聖明英斷!」
這話理論上沒錯,官員升遷都是要皇帝批准才得以施行。
可事實上,皇帝大多時候都不會一個個詳細了解,尤其是無足輕重的官職。
桂萼哼道:「皇上日理萬機,哪能面面俱到?之所以批准嚴嵩入京,不過是出於對你的信任,然,誰又能想到你費宏結黨營私?」
這話著實有些重了。
歷代王朝,歷代帝王,無不痛恨臣子結黨,這話可謂是殺人誅心!
「皇上,桂萼純屬污衊!」費宏慌忙辯解,「嚴嵩此人頗有清譽,正德年間因病隱退期間,還不忘為地方修志,《正德袁州府志》便是出自他之手……」
「皇上……」
「好了!」朱厚熜好不容易逮著機會,自然要發飆,以彰顯權威。
「一個兩個的……成何體統!朝廷養著你們這群大學士,是讓你們打架的?」朱厚熜站在道德制高點,狠厲譴責,「能不能幹?不能幹統統走人,讓能幹的人來!」
幾人一凜,再不敢嗶嗶。
內閣如今愈發勢大,可幾人卻還未建立十足的權威,六部那一幫子尚書更是虎視眈眈,說難聽點,巴不得他們麻溜走人,自己好頂上……
皇帝真若鐵了心,給內閣來個大換血,也不是什麼難事。
「臣等知罪。」
朱厚熜深吸了口氣,冷淡道:「每人扣除半年俸祿!」
「臣等謝皇上寬宏大量。」
這個懲罰真不算什麼,皇帝明顯不打算追究了。
然,就當幾人都以為這事兒就這麼算了的時候,卻聽皇帝又道:「黃錦,你去走一趟!」
「是!」黃錦躬身一禮,扭頭往外走……
瞧得朱厚熜一陣無語,忙補充了句:
「叫嚴嵩來!」
黃錦肥胖身子一頓,這才醒悟自己馬虎了,忙點頭哈腰道:「奴婢這就去。」
張璁、桂萼一下子精神大振,費宏卻是如臨大敵,身體緊繃,石珤、賈詠亦是面色沉重。
難道,皇上要強保張璁、桂萼?
悄摸打量了眼皇帝神色,卻瞧不出個所以然來,皇帝年紀不大,倒練就了不形於色的本領,費宏三人愈發忐忑起來。
時下,內閣共有五人,卻是涇渭分明的兩派。
張璁、桂萼這對借著大禮重議的新晉統一戰線,費宏、賈詠、石珤三個老資歷是一派。
前者雖擔任了首輔、次輔,然,後者卻有著更大的『群眾』基礎,真要比的話……不輸分毫。
正因如此,皇帝想懲治哪一方,都不算難事。
費宏有些發虛,試探著說:「皇上如若不滿意嚴嵩,可再行任免,臣方才也說了……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張璁抬頭看向他,嘲弄道:「之前費大學士卻不是這樣說的啊?」
費宏老臉一紅,轉而來了一招攻敵必救,「張首輔以為『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不對?」
「少東拉西扯……」
「嘭!」
吵架二人組立時閉了嘴,重又雙手撐地,垂下腦袋。
朱厚熜很享受這種感覺,這種牢牢占據主動權的感覺。
他不再說話,幾人也不敢再多嘴,老實跪著……
跪得膝蓋酸疼,跪得腰背酸軟,也不敢有怨言,無他,這次的確太過分了,又正巧被抓個現行。
~
「黃公公,皇上召見下官……所為何事啊?」嚴嵩既緊張,又激動,同時,也有些惶恐不安。
這次回京,他可是一直夾著尾巴做官,照理說,不應該被皇上注意到啊。
難道是走費宏的門路被人彈劾了?
嚴嵩有些心虛。
黃錦板著臉,哼道:「去了就知道了。」
果然不是好事……嚴嵩心下一涼,乾巴巴道,「公公,下官在哪裡見皇上啊?」
「文華殿。」
完了!
嚴嵩面如土色。
黃錦見他如此,驚詫道:「你知道了?」
「下官……」嚴嵩苦笑點頭。
「咱家什麼都沒說,你咋知道的?」黃錦更好奇,滿臉的疑惑不解。
有沒有可能,是因為你比較蠢笨?嚴嵩沒好氣腹誹了句,臉上卻儘是討好之色,「公公,可是龍顏大怒?」
黃錦張了張嘴,隨即醒悟過來,憤憤冷哼:「好啊,你詐咱家,你也不是啥好東西!」
嚴嵩:「……」
……
跨過文華門,走進文華殿,嚴嵩懸著的心終於死了。
無他,內閣大學士都跪著,自己還能好嗎?
嚴嵩暗暗一嘆,撩袍拜道:「罪臣嚴嵩,參見吾皇萬歲!」
「哦?」懶洋洋的朱厚熜一下來了興致,身子微微前傾,玩味道,「罪臣?」
「是!」嚴嵩額頭觸地,「臣得以進京做官,賴費大學士賞識,如此惹得諸位大人不和,皇上動怒,實乃罪無可赦,請皇上聖裁。」
朱厚熜疑惑的看向黃錦。
黃錦慌忙搖手,道:「皇上,奴婢可什麼都沒說啊!」
聞言,朱厚熜興致更濃,道:「抬起頭來。」
嚴嵩抬頭,恭聲道:「皇上,費大學士舉薦臣進京做官,實無私心,張桂兩位大學士有異議,也合乎情理,臣確無大才,難堪大任……」
嚴嵩大包大攬。
朱厚熜卻是欣賞之意愈發濃郁。
這個嚴嵩……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