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自卑的朱厚熜

  朱厚熜呆愣愣地望著面前老嫗,好一會兒,方才想起面前之人是誰。

  憲宗皇帝貴妃邵氏,父親生母,自己的親奶奶。

  朱厚熜倏地起身,搶上前來到邵氏身旁,拜道:「孫兒朱厚熜,拜見奶奶。」

  「熜兒,我的熜兒……」邵氏情緒更激動了,伸出蒼老的雙手四處撈摸。

  張永忙解釋道:「殿下請起,娘娘她……她患了眼疾,瞧不見人了。」

  朱厚熜微微一驚,忙站起身抬手輕握住邵氏的手,再次輕喚道,「奶奶。」

  邵氏雙手有了著力點,立即粗魯地捧住孫兒的臉,顫抖地撫摸著他那眉眼五官,嘴裡碎碎念著,「是,是我的孫兒,是我的孫兒……」

  望著隱隱有些神經質的邵氏,朱厚熜沒有害怕,沒有不悅,他深知,在這座恢弘的皇宮裡,唯有這個老人會真心對他好,想他好……

  他沒有見過這位親奶奶,只從父王口中得知了一些碎片化的信息,卻不想,有朝一日相見,竟是這樣一番場景。

  她老了,很老了,眼睛瞎了,精神也有些不正常了……

  可她還記得自己這個素未謀面的孫子。

  朱厚熜的心仿佛被猛揪了一下,酸楚蕩漾開來,不知不覺,淚花盈眶。

  「奶奶……」

  少年這一路委屈再也壓抑不住,情緒開始失控……

  張永極有眼力見,忙一揮手,「退下,都退下。」

  言罷,行了個禮,自己也走了出去。

  黃錦撓了撓頭,也跟著退了出去。

  朱厚熜拉著邵氏來到桌前坐下,輕喚道:「奶奶,您還好嗎?」

  「好,好,奶奶都好。」邵氏開心笑著,呢喃道,「我孫兒要當皇帝了,當初憲宗皇帝就看好你爹,想傳位給他呢,這都是真的……」

  她蒼老的面龐帶著一絲驕傲,似在炫耀,「憲宗皇帝原話:杬,字義優美,寓有豁達之意,有喬木便以杬為名,望他能茁壯成長。」

  「孫兒你知道嗎?」邵氏強調道,「當初你爹才是名義上的大皇子……」

  她口無遮攔,說孝宗皇帝是個私生子,被憲宗皇帝養在宮外,不是純正漢人……云云。

  搞得朱厚熜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忙岔開了話題,轉而關心她的健康狀況來。

  隔牆有耳,偌大的皇宮奴婢無數,這要讓人聽了去,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哪怕這是事實。

  邵氏到底糊塗了。

  幸賴,也正因糊塗了,她才沒有惹人忌憚,哪怕她孫子要當皇帝了,也沒人覺得有什麼。

  當然,最重要的是沒兩年了。

  沒聊幾句,邵氏轉而又說起了朱厚熜的爹,她的兒子,激動的情緒又變得悲傷。

  「我的杬兒,你的命咋這麼苦啊……」

  孩童不可控,老人亦是如此,尤其是上了年紀又精神出問題的老人,朱厚熜提心弔膽的同時,也不由得感到悲涼。

  自己這個親奶奶……好可憐啊。

  想來,她這些年過得很不好。

  …

  邵氏終是老了,情緒大起大落,又碎碎念著說了許多話,逐漸體力不支,昏昏欲睡,可她卻緊緊攥著孫子的手不放,生怕一放手就再也摸不到孫子了。

  朱厚熜好一番勸,最後拿出明日就要登基作擋箭牌,這才勸得她放手。

  扶著奶奶走出殿門,卻見張永就在門口候著,朱厚熜不禁警惕起來。

  「公公一直在這兒守著嗎?」

  「殿下客氣了,奴婢張永,殿下喚奴婢名字便是。」張永諂笑點頭,「從今以後,奴婢就是殿下一人的奴婢了,自然不敢懈怠。」

  聞言,朱厚熜稍稍心安了些。

  想想司禮監的批紅權也不容小覷,他忙也露出和善笑意,對其微微頷首,接著,又用商量的口吻說:

  「奶奶,讓張永送您回寢宮休息吧,明日大典之後,孫兒再去跟您請安。」

  張永很會來事,忙跟著勸:「娘娘,殿下又不走,日子長著呢,明日是天大的事呢。」

  「對對,大事要緊,明日是我孫兒的大事……」邵氏不停念叨著,似鬱郁數十載,終得揚眉吐氣。

  朱厚熜朝張永投以感激的目光,道:「稍後再來一趟。」

  「是,殿下。」張永上前攙扶著邵氏,「奴婢先行告退。」

  「嗯,去吧。」朱厚熜頷首。

  望著張永攙著奶奶遠去,朱厚熜緩緩吐出一口抑鬱氣,再次將目光投向這偌大皇宮,哪怕暮色降臨,卻仍無法掩蓋它的恢弘。

  天還沒徹底黑下來,一盞盞燈籠,便高高掛起,在燭光映襯下更顯華麗堂皇。

  小地方來的朱厚熜被震撼到了。

  跟鄉巴佬進城,有過之而無不及。

  天下權力中樞,恢弘的宮殿,繁華的京城……他雖然才第一天到,還未窺得它的全貌,可僅這冰山一角,就足以讓他心頭震撼。

  還沒正式做皇帝的他,已然愛上了這裡。

  突然間,他又有些自卑。

  一是,安陸州與京師的巨大的差距;二是,他爹不是皇帝,他不是出身太子,他只是一個藩王世子出身。

  教他讀書的不是朝廷大員,他接觸的也多是太監……

  他不似堂哥朱厚照那般,以皇帝嫡長子的身份來到這個世界,幼時就被立為太子,從小接受官員見禮……

  藩王出身的朱厚熜根本沒有朱厚照那種上位者的貴氣,更無上位者的霸氣,至少,現在還沒有。

  朱厚熜很自卑,很虛,很敏感……

  他知道,那些人內心深處都瞧不起他。

  「殿下,殿下……」黃錦從遠處小跑過來,「您怎麼了?」

  「沒事兒。」朱厚熜強笑笑,「就是……有些疲倦了。」

  黃錦不疑有他,嘿嘿笑道:「那也得先把飯吃了,餓著肚子哪裡睡得香?進屋……進殿吃飯吧。」

  朱厚熜抬手敲了他一下,笑罵道:「就知道吃,你瞅你都胖成球了……」

  被黃錦這一打岔,他心情開朗了些,打趣道:「吃飽沒?沒飽再吃點,在家都沒餓著,別來了京師虧待了肚子。」

  「飽飽的。」黃錦拍著圓滾滾的肚皮,憨笑道,「別說,這試菜還真是個美差,要不……殿下以後就讓奴婢幹這個吧?」

  「沒出息!」朱厚熜瞪了他一眼,哼道,「瞧你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也不嫌丟人。」

  「殿下你不也一樣,看啥眼睛都冒光……」黃錦咕噥了句。

  「你說什麼?」朱厚熜如同被踩了尾巴,差點跳腳,「混帳東西!」

  黃錦駭了一跳,同時,也意識到今時不同往日,不能再像在王府那般隨意了,忙跪下掌嘴,「奴婢有罪,奴婢……」

  「好啦好啦。」朱厚熜悶悶道,「起來吧,以後注意些就是了。」

  「是是,謝殿下。」黃錦稍稍鬆了口氣,憨胖的臉上滿是恭敬,再不敢如之前那般親昵隨意。

  隨著進殿之後,黃錦忙去點燈……

  朱厚熜來到席前坐下,卻是沒了胃口,山珍海味如同嚼臘,滿腦袋都是明日登基大典之事。

  『他們會再給我下馬威嗎?』

  『會以什麼方式讓我難堪?』

  『我當如何應對?』

  朱厚熜有些惶恐,今日這第一次交鋒,他看似強硬地撐了下來,手段卻極其低劣,而且……不可再行複製。

  這些人的強悍著實出乎他的預料,尤其是楊廷和……

  這時,外面傳來張永的聲音:「殿下,奴婢張永。」

  「進,宣,請進。」朱厚熜連著用了幾個詞,又覺得都不妥當,遂又補了句,「進來吧。」

  張永緩步進來,沒有因他連著用了那麼些詞彙,而露出異樣神色,恭聲行禮:

  「奴婢參見殿下。」

  「免禮。」朱厚熜緩過神,清了清嗓子,讓自己親和中不失風度,矜持中帶著威嚴,指了指對面桌椅,「坐吧。」

  「奴婢豈敢與殿下同桌?」張永忙搖頭,「殿下儘管吩咐,奴婢定當竭盡全力。」

  張永的恭敬讓朱厚熜很受用,在張永這兒,他終於感受到了一絲帝王的權柄。

  朱厚熜笑了笑,也沒有強行施恩,試探性的問道:「內帑鑰匙……在,在,歸何人掌管啊?」

  「回殿下,內帑密鑰由女官掌管,內務府總管也有一把,定期核對帳目時使用……」

  頓了下,補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自也有一把,現在奴婢這裡。」

  說著,張永取出鑰匙,雙手奉上,嘴上卻道:「待明日舉行完登基大典,奴婢便要轉交殿下。」

  朱厚熜望著他明晃晃的鑰匙,不自禁抬起手想去拿,倏地又想起方才自己訓斥黃錦,暗罵自己一句:沒出息。

  「呵呵……既如此,你先收回去,明日再呈送給孤吧。」朱厚熜強行看向別處,卻又忍不住拿餘光去瞟,就好比……

  窮苦人家的小孩子,看到別人吃好的,忍不住總去看一眼。

  經過一番試探,朱厚熜對張永感觀更好了,不僅是因為張永給了他上位者的尊嚴,更重要的是張永不藏著掖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態度恭敬。

  一番下來,朱厚熜對明日登基大典,多了一些信心。

  夜裡。

  朱厚熜輾轉反側,失眠了。有陌生環境的因素,更多是因為明日他就要成為大明的皇帝了。

  有激動,有惶恐,有欣喜,有不安……患得患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