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末,眾學子交上考卷,拜別皇帝,陸續出宮。
王華拱手問:「皇上,可要先行移交彌封官?」
「不用了,朕親自糊名,明日送掌卷官。」朱厚照道,「諸位愛卿也忙了一天了,早些回去休息吧,王卿明日去東閣,這次你親自主持評閱。」
「是,臣告退。」
「臣等告退。」
王華、李東陽等人退出奉天殿,大殿一下子變得敞亮起來。
朱厚照伸了伸懶腰,朝李青道:「來來來,咱們先看。」
劉瑾小聲提醒,道:「皇上,不先糊上名嗎?」
「?」朱厚照怪異的看著劉瑾,「糊什麼?」
「糊……奴婢失言。」劉瑾回過味兒來,暗罵自己失了智,竟讓皇帝守規矩。
朱厚照淡淡道:「你話有些密了,下次注意!」
劉瑾一凜:「是是,奴婢遵旨。」
「去讓人準備燭燈過來,朕要挑燈夜讀。」朱厚照歪頭看了眼李青,「你也陪著吧。」
「嗯。」李青爽快答應,反正都要走了,不差熬個夜。
…
殿試是科舉的最後一步,與鄉試、會試不一樣,答卷不再沿用八股文的格式,而改為策文,更注重務實性。
所謂八股文,是以破題、承題、起講、入題、起股、中股、後股、束股;此八部分組成。
然,八股文寫的好,不代表能把事做好,朝廷取士可不是只看文學造詣,最起碼要有基本的政治邏輯,政治大局觀,政治主張。
其實,李青對八股文是相當排斥的,在老朱的主張下,八股文必須遵從四書五經,且以朱熹集注為標準,以至於學子為了科舉成績,思維越來越僵化,觀念愈發陳舊。
客觀來看,八股文禁錮了學子思想,限制了學子發揮,長此以往,造成的損害不可估量。
可站在政治格局,上位者角度出發,李青卻又覺得老朱十分英明。
無他,公平!
四書五經的普及度本就非常廣,加上朝廷以此為科舉考題,以至於價格降到了非常低的地步,
這無形中降低了科舉門檻,讓更多的人有資格參與進來。
只考四書五經,富家子弟的優勢便不復存在,細想想,若朝廷真自由發揮,考題五花八門……寒門學子還有機會嗎?
怕是永無出頭之日!
因為寒門子弟根本沒能力、沒條件,去讀那麼多書。
若大明朝的官員都出自富紳階級,世家子弟,於國於民而言,都非好事。
科舉制度沿襲了上千年,時至大明才做到了相對公平,考題統一化、糊名、謄抄……,可以說,老朱盡了最大努力,給予了寒門子弟突破階級的機會。
當然,這並不能忽略八股文的弊端,朝廷取士不能以考試機器為主,因此才有了策文。
皇帝制策,考生對策。
以保證士子最基本的治國理政能力。
昔年,李青也為科舉做過準備,在四書五經上下過苦功夫,他能體會到八股文有多折磨人。
不過,莘莘學子卻甘之如飴。
真要廢除八股文,怕是會爆發激烈矛盾了。
李青雖明知八股文的弊端,卻也不敢諫言皇帝廢除這一科舉制度。
當初的努力並未白費,在這一刻派上了用場,而且策文看起來比八股文要輕鬆許多,李青效率很高。
「看仔細了嗎?」一旁,朱厚照不滿,「這可是為國選才,你嚴謹點。」
「……我已經很嚴謹了。」李青火大。
「你看你,朕也就一說,繼續繼續……」朱厚照訕訕一笑,低頭審閱起來。
視線昏暗,接著,一排排燭光亮起……
「劉瑾你個混帳!朕剛看到一張有內容的……!」
朱厚照突然一聲喝,李青冷不防,一個激靈差點沒把考卷給撕了。
「你吼什麼……」李青一抬頭,就見朱厚照手中的考卷燃了起來。
劉瑾:(キ`゚Д゚´)!!「呼呼……噗噗……」
又是吹,又是吐口水,總算把還沒徹底燃起的火給撲滅了。
「混帳,你吐朕手上了。」
劉瑾臉都綠了,忙匍匐拜倒,「奴婢有罪,奴婢該死……」
朱厚照顧不上計較,忙道:「快快,去拿紙筆來,朕還記得住被燒的部分,快去……」
「是是。」劉瑾不敢怠慢,忙去一旁取來捲紙,手腳麻利地研墨。
一刻鐘之後,朱厚照揉了揉發酸的手腕,沒好氣道:「這一張紙是學子三年的努力,若是就這麼毀了,人家直接三年白干!」
「是,奴婢有罪。」劉瑾既惶恐,又委屈,訥訥道,「皇上,奴婢真沒壞心思,只是想讓您瞧得更清楚些。」
「行了行了,別哭哭唧唧了,把燭火拿開,朕眼神好使。」朱厚照瞪了他一眼,倒沒再過於苛責,「明日王華他們覆審,你去看著些,再發生這樣的事,朕可真要罰你了。」
「奴婢遵旨。」劉瑾稍稍鬆了口氣,趕忙把燭火移開,再不敢靠近皇帝了。
「真是一手好字啊!」朱厚照王婆賣瓜,看著自己的字嘖嘖了陣兒,這才察覺名字還沒謄抄上去。
習慣釋然,朱厚照一向只看有內容的東西,邊上的套話、姓名他壓根沒去看,提筆蘸墨才發現,這篇答卷竟是出自楊慎之手。
「神童生神童啊……」朱厚照感慨,繼而拿起試卷吹了吹,遞給李青,「你看看這個如何?」
李青接過,贊道:「別說,你這字屬實漂亮。」
朱厚照嘴角抿了抿,矜持道:「看看內容。」
「嗯…。」李青低頭審閱……
【臣對
洪惟我太祖高皇帝,睿智天授,定萬世之至計。繼之太宗文皇帝,勵精圖治,益立綱紀,虐之梟虎,必斬摧之。再之仁宗宣宗,與民休息……
恭惟皇帝陛下,毓聰明睿智之資,備文武聖主之德。初御極,輕薄賦稅、募兵制、京衛武學院,文治盛世,武備重整,遍觀史冊,惟我大明之最……。
凡,預則立。京衛武學利在千秋萬代,然,將出一門之患亦不可忽,朝廷之鷹犬不可縱,京察亦需公正。太祖高皇帝設言官以正風氣,六科十三道品卑而權重,敢言,直言,能言。而今卻多為喉舌,實屬不該。自上而下,自下而上,如此方可正官風。今京察,卻有弊端。
我大明之國情無史可依,謹慎之餘當求變,偏立偏廢豈可乎?
……。】
洋洋灑灑兩千餘字,道盡了輕狂,激進,滾燙……
「盛名之下果無虛士。」李青贊道,「楊慎是個難得的人才。」
雖說楊慎之言過於自我,且也有些幼稚,但並不能否定他的政治天賦,政治大局觀。
要知道,楊慎才及冠啊!
如此年紀,如此才具,如此膽識……假以時日,定可成為國之棟樑。
李青不禁想起昨日李東陽的話:楊慎有頭甲之姿。
確實有!
官場從不缺守舊之人,難得有人不固步自封,勇於向前,自當愛護、呵護。
楊慎並非在誇誇其談,只是他沒涉足官場,對政治妥協沒有深刻認知罷了。
可若楊慎這樣的人能夠多一些,政治妥協便會少一些。
李青放下試卷,問:「你覺得這份答卷如何?」
「朕很滿意,當得頭甲。」朱厚照亦不掩飾讚賞,道,「以這份答卷的質量,以王華的操守,即便朕冷眼旁觀,楊慎亦不會被埋沒,頭甲板上釘釘,不過是名次問題罷了。」
李青頷首:「狀元、榜眼、探花,一向都是皇帝定,說直白些,這是皇帝主觀決定的,狀元未必高過榜眼,榜眼未必不如狀元。」
朱厚照沉吟道:「朕若給他個狀元,你以為楊廷和會不會受攻訐?」
「大概不會。」李青輕輕搖頭,「李東陽、王守仁、王華……,乃至在絕大數人的認知中,楊慎都極負才學,名氣早已打響,盛名之下得狀元,符合心理預期。」
李青笑道:「朝廷取士,取的是有能力者,豈可為了避嫌而避嫌?」
「這倒也是……」朱厚照沉吟道,「嗯…,今年這狀元就他了。」
李青含笑點頭。
…
審閱考卷用了大半夜,接著,二人就忙著糊名,直到早朝時分,才總算搞定。
李青回去睡了一天一夜,再次醒來時,已然放榜。
結果跟他和朱厚照評閱的大差不差,頭甲三人全中,二甲亦中了七成,足見科舉還是相對公平的。
楊慎毫無意外的中了狀元,風光無限。
同時,隨著放榜,京師的才子經濟攀升至絕巔,諸多才子都成了酒樓的座上賓。
對此,朝廷並未強加干涉。
唐代孟郊有詩云: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長以十數年,數十年的寒窗,無數日夜苦讀,一朝金榜題名,自當春風得意。
這是福利,是回饋,是對其他學子的激勵……
楊慎更是聲名大噪,較之當初唐伯虎,有過之而無不及。
準確說,遠在唐伯虎之上。
唐伯虎少時成名。楊慎也少時成名,且是在京師成名。唐伯虎中了會元,楊慎中的是狀元。
況且,楊慎還有個內閣大學士,准首輔的爹!
可以預見,這顆政治新星正在冉冉升起……
~
ps:請假一天。(づ ̄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