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李東陽豈敢亂說,只得道:「尚書有雲……」
「別整這個了。」朱厚照沒好氣道,「方才還君明則臣直,這會兒朕就不明了?」
「……皇上恕罪。」李東陽告罪,沉吟了下,道:「那臣就知無不言了。」
「這才對嘛。」
李東陽斟酌了措辭,道:「詩經有載,漢初時,山河四省冬日幾乎不結冰,小麥一年兩熟,甚至三熟;武帝能打出中原王朝的威武霸氣,除了本身能力強,糧食豐收也是關鍵;
到了漢末三國時期,溫暖氣候徹底不復存在了……
隋唐時期,溫暖氣候再次歸來……其實,眼下這般並非大明獨有。」
簡單闡述了下史載,李東陽問:「皇上可聽過晏子使楚的典故?」
「自是聽過。」
「晏子使楚時曾說過一句名言:生淮南為橘,生淮北為枳;」李東陽道,「晏子雖是反諷楚王,卻也符合當時情況,而唐漢時期,北方卻能生橘。」
頓了頓,「從結果來看,氣候寒冷會導致大旱。」
朱厚照緩緩點頭:「李大學士真是博學啊!」
「哪裡,皇上謬讚了。」李東陽矜持道。
「呵呵……博學就是博學嘛,這些朕就知之不詳。」
李東陽笑道:「皇上胸中裝的是天下,細枝末節處難免有所疏漏,臣不言,皇上他日也會得悉。」
朱厚照蹙起眉頭,問:「我大明人口乃歷史之最,如若一直這般,當如何是好?」
「這個……」李東陽遲疑了下,道:「臣以為,不甚打緊。」
「哦?何也?」
「僅憑永樂豆、宣德薯,這兩種高產作物,便足以彌補不足。」李東陽道,「昔年三寶太監出海遠洋……」
似乎覺得如此大功,理應按到帝王身上,他改口道:「仰仗太宗雄才大略,我大明完全不必為糧食發愁,今災患雖頻,卻遠不至於大規模鬧饑荒,亦不會危及江山根本。」
「可若人口一直增加呢?」朱厚照皺眉,「如今工商業發達,可也侵占了許多農田啊,商業的利潤遠大於農耕,到那時,若強迫地主富紳改種糧食,他們肯嗎?」
「呃…,這個……」李東陽無言。
這些他還真沒往深處想過。
不過,他卻明白了皇帝的意思,驚道:「莫非皇上欲打壓工商業發展?」
「民以食為天!」朱厚照這般說。
李東陽沉默少頃,繼而堅決道:「皇上,此事萬萬不可,大明在海上通商這條路走了許久,上到商紳,下到百姓都德惠其中,如若強行中斷會出大事的。」
「呵呵……朕也沒說要一步到位,慢慢來嘛。」朱厚照道,「李愛卿可願支持朕?」
李東陽不知如何作答,直到這時,他才後知後覺的明白小皇帝的真實目的。
在廟堂待了這麼多年,李東陽對政治的理解不說登峰造極,亦不遠矣,自然明白小皇帝打壓工商業的根本,還是為打壓盤根錯節的官紳勢力,以鞏固皇權。
工商業大興表面看一片大好,卻會實實在在的威脅到皇權。
於帝王而言,百姓窮點不怕,百姓苦點也沒什麼,只要能填飽肚子就不會造反,可日益膨脹的官紳則會嚴重衝擊皇權。
這一點,身在局中的李東陽自然明白。
可他更知道,若是強行改變這種發展模式,會牽動很多人的利益,這些……具有大能量的人。
「皇上,如今商稅的貢獻越來越大,才是大明財政收入的大頭。」李東陽道,「今府庫充盈,海商功不可沒啊!」
「愛卿無須激動,朕只是怕商業造成糧食危機,讓百姓餓肚子,並非是要對商業搞一刀切。」朱厚照輕笑道,「好了,朕要忙公務了,愛卿也去忙吧。」
誠然,工商業的高速發展讓他這個皇帝有種危機感,不過,朱厚照也明白,在未來很久很久,都不會危及到皇權根本。
如今,他不過是釋放一個信號罷了。
朱厚照想看看這一石頭下去,能砸出多大水花。
可這些,李東陽哪裡知道,以小皇帝的往昔表現,大刀闊斧的搞改革並非不可能。
「皇上三思,今大明一片祥和,實不宜大動干戈啊!」李東陽苦口婆心,「說起來,開海通商還是太宗創的先河呢,大明能有今日也多賴……」
「李愛卿且去忙吧。」朱厚照打斷他,他最反感別人拿祖宗壓他。
李東陽還欲再言。
朱厚照卻搶先道:「退下吧!」
「……臣,告退。」李東陽頹然行禮,之前的輕鬆不復存在,且更為沉重。
小皇帝果然要搞事!
李東陽明白,今日君臣這番奏對一直都是小皇帝在主導,自己從始至終都在被牽著鼻子走。
→
『新君能力素質確優於弘治帝,然,未必是好事啊!』
李東陽抬頭望天,心中憂慮。
這都不能稱之為上來就開戰了,簡直……直接刨祖墳。
士紳官僚們會答應嗎?肯答應嗎?
斷然不會!
一想到會出現的局面,饒是宦海半生的李東陽,也不禁驚出一身冷汗。
他深刻明白,濺起的絕不是水花,而是滔天巨浪!
~
「張永啊。」
「奴婢在。」
朱厚照批閱奏疏,一邊問:「想不想有個差事做?」
「若能為皇上分憂,奴婢肝腦塗地,在所不辭!」張永納頭便拜,激動的面孔漲紅。
「呵呵……不用你肝腦塗地。」朱厚照失笑,「先起來。」
「是。」張永爬起來,心情激動,滿懷期待。
朱厚照放下硃筆,沉吟道:「你去延綏一趟,幫朕看一下邊防建設,接觸一下楊一清這個人。」
「是,奴婢遵旨。」張永諂笑道,「皇上這是要掌控楊總督,進而掌控陝甘邊軍啊!」
朱厚照臉色一沉,淡淡道:「你知道你跟劉瑾差在哪兒嗎?」
「奴婢失言,奴婢多嘴。」張永絕不笨,立即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猛抽自己大嘴巴。
他倒不是別有用心,只是跟小皇帝太熟了,對小皇帝的敬畏,一時間還未完全從『太子』轉變成『皇帝』,說話就隨意了點。
不怪他如此,前幾日蹴鞠,小皇帝還跟個孩子似的,與他這個奴婢打成一片,今日卻……太割裂了。
這一刻,張永才體會到伴君如伴虎。
同時,對小皇帝的敬畏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張永在心裡暗暗警醒自己:皇上可以跟你打成一片,可皇上就是皇上,萬不能再犯此等低級錯誤了!
「好了。」朱厚照擺擺手,道:「好好做事,朕虧待不了你。」
「是是,皇上放心,奴婢定不負所望。」張永按下忐忑心情,鄭重表示。
「嗯…,朕會給你一道密旨,不過……」朱厚照道,「到了延綏那邊,切不可大張旗鼓,只需接觸楊一清這個人,釋放朕之善意即可。」
「是,奴婢定會小心謹慎,絕不讓……」張永頓了下,問:「皇上,是否要繞過王伴讀?」
「不必,接觸楊一清前,可先從老王那裡了解一下。」
「奴婢明白了。」張永試探道,「那奴婢明日就出發?」
朱厚照點頭:「可,去準備一下,稍後來取密旨。」
「是,奴婢告退。」
「慢。」
張永止步,「請皇上吩咐。」
「朕也沒責怪你的意思,幹嘛把自己弄得……去拿熱毛巾敷一下。」
「哎,是。」張永心頭一暖,心中的憂懼化作感動,又躬身行了一禮,這才退下。
張永剛走沒一會兒,劉瑾就來了。
他雙眼充滿血絲,恭敬行禮,「奴婢參見皇上。」
「嗯,有事?」朱厚照頭也不抬,繼續審閱奏疏。
他倒不是針對劉瑾,相反,他是想用劉瑾的,如此只是欲揚先抑。
劉瑾恭聲道:「過不久就正德元年了,新年新氣象,新君新國策……」
「說重點!」
「是,奴婢琢磨了些東西,想……呈給皇上。」
「什麼東西?」朱厚照狐疑了下, 繼而明悟過來,嗤笑道,「劉瑾,你可知太監干政是何罪?」
「奴婢萬沒有這個膽子呀。」劉瑾駭然,忙道,「奴婢只是想……只是想……」
一時間無從辯駁,他乾脆實話實說,「奴婢知皇上心憂國事,只是想提供一些思路討皇上歡心……真沒別的心思。」
「你一太監,連書都沒讀過幾本,能為朕提供什麼思路?」朱厚照嗤笑搖頭。
隨即想到劉瑾還是要用的,不宜打壓過狠,又道:
「拿來看看。」
「是,請皇上過目。」劉瑾取出熬夜琢磨出的點子,雙手奉上。
朱厚照接過展開。
別說,還真有那麼點意思。
清查府庫,兩淮鹽引,清丈軍屯、農田……字寫的七扭八歪,還有好多錯別字,不過,大體上卻不為錯。
然,也終歸是些大道理而已。
有些朱厚照本來就要做,有些……則不宜現在展開。
不過,也有一些新奇的東西。
比如:鼓勵寡婦再嫁,比如官員請假時間過長,要扣除相應俸祿……如此云云。
朱厚照瞧著頗為得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