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幽氏語氣中充滿了複雜的情緒,以至於等姜沉離明白她話中的含義時,才反應過來她在說有辦法助陸衍脫困。

  但對方的神情太過凝重,她的心中反而不安起來。

  魔皇嗤笑一聲,正要說什麼,姜沉離忍無可忍一劍劈了上去:「閉嘴!」

  劍芒過後,圓台卻毫髮無損。

  「沒用的,」幽氏蹲下,撫上綁住陸衍那些鎖鏈,「當初為確保萬無一失,他聯合幾大長老設下了結界,否則雲流宗也不會在情急之中選擇將其封印在此,而不是毀去它,因為需要耗費極大代價。」

  「川兒,」幽氏站起身,又看了看一旁滿臉我是誰我在哪兒的陳子義,「設一處隔音結界。」

  自從幽氏脫困,直至殺了祁霄,洛連川一直沉默著,此時聽了她的話,還是照做了。

  周遭安靜下來,陸衍一言不發地靠在石柱上,她忍不住想替他追問有什麼辦法,幽氏卻嘆了口氣。

  感受到陸衍無聲的拒絕,幽氏並未生氣,只是對著她微微一笑,又對洛連川耳語了幾句。

  洛連川的眉頭深深皺起,遲疑著點了點頭。

  下一秒,他毫無徵兆地閃身而至,將陸衍打暈了過去,又退回幽氏身邊。

  陸衍大概是體力消耗極大,被其輕易得手了。

  「!」

  姜沉離大驚失色地接住陸衍,正要與洛連川打過時,幽氏叫住了她。

  「阿離,魔皇想的不錯,我接下來要說的事確實會對衍兒產生極大影響,為了不讓魔皇趁虛而入,我只好出此下策,時間不多了,誰也不知道衍兒能撐多久。」

  姜沉離抱著陸衍坐下,讓他靠在石柱上,由於神經緊繃,她的聲音不自覺帶了點沙啞:「是關於他母親的事嗎?」

  幽氏點了點頭:「自打發現川兒開始偷偷潛入我的書房,我就知道衍兒可能想起了什麼……」

  她望著陸衍與聞清,乃至自己都十分相似的睡顏,陷入了深深的回憶里——

  身上好重,四周好熱,仿佛被碳火埋住了。

  她昏昏沉沉,覺得大約是鏖戰過後精疲力竭,以至於連手都抬不起來。

  魔皇那個瘋子居然還沒殺夠性,拋下他們單槍匹馬追著敵軍而去了。

  「死了最好。」

  她冷漠地想。

  「你醒啦!」

  一個含笑的聲音乍然在耳邊響起。

  她從夢魘中猛然驚醒,這才想起自己已叛出魔族近百年,魔皇也早已被封印在了窮極淵。

  自封魔脈後,感官已經退化到如此地步,竟沒發現身邊還有一個人。

  她偏過頭,只見一個年輕的少女拖著下巴坐在塌邊,笑吟吟地望著她。

  是個年輕的人類。

  她不動聲色地翻身坐起,卻發現自己身上疊了三四層厚厚的棉被:「……」

  怪不得剛剛覺得身上莫名沉重。

  「哎呀,」少女撅了噘嘴,「我好不容易偷偷搬來給你蓋上的被子,你又給弄亂了。」

  她環視一周,發現正身處一間破舊的木屋,窗外是連綿的樹影,屋內不像有人長時間居住的樣子,應該是臨時用來歇腳的地方。

  「這裡是哪兒?」

  心中雖然有了初步判定,她卻仍裝作不知情的樣子。

  「我們族人打獵時用來歇息的地方,」少女果然毫無防備。

  「我在樹林裡玩耍時看見你倒在地上,就把你背過來了,說起來你還應該感謝我的救命之恩,剛給你蓋上被子你就醒了,我阿娘在我生病的時候就是這麼幹的……」

  可是現在是夏天,她內心無語。

  在對方喋喋不休的背景音里,她想起了昏迷前的事。

  雖然封印了魔脈,她的身體素質卻仍比一般人類好,壽數自然也長得多。

  由於面容不老,為防止被發現異樣,她只能常年游離在深山老林中,居無定所,躲避世人的眼光與魔族的追捕。

  方才她是在崖邊打獵時,不小心跌落了山崖。

  她抬起自己的雙手看了看,只有一些輕微的擦傷。

  她自嘲一笑,天地雖大,像她這種非人非魔的怪物,又何來容身之所呢?

  見她只顧盯著自己的手發呆,少女極為不滿意地咳嗽兩聲:「你都不問問救命恩人的名號嗎?」

  她沉默不語,掀開被子就要離去。

  「哎哎,」那少女可憐巴巴攔住了她,「算我倒霉,撿到了個悶葫蘆。」

  「我叫聞清,」少女不情不願鼓了鼓雙頰,「你呢?」

  見對方一副不會善罷甘休的樣子,她無奈地妥協了。

  她張了張嘴,由於太久沒與人溝通,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幽聞鶯。」

  「哇,我倆不僅長得像,連名字都這麼像!」

  少女驚訝道,「你該不會是我失散多年姐姐吧?」

  由於對方實在一驚一乍,她終於仔細看了看這個自稱聞清的少女。

  除了稚嫩些,眉眼倒真與自己有幾分相似。

  她忽然感到一絲荒謬,難道她想當人的願望太強烈,以至於真有一個與她如此相似的人類存於世上?

  「……不可能,」她不想再糾纏,意圖嚇退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因為我是魔。」

  聞清的表情果然凝固了。

  她不知為何鬆了口氣,逃也似的扭頭就走,然而下一秒,她的袖子卻被聞清拉住了。

  她愕然地順著那隻手看上去,只見對方澄澈的眼睛裡滿是好奇:「那你一定活了很久,還去過很多地方,快說給我聽聽!」

  見她不說話,聞清又湊過來捏了捏她的臉,嘴裡嘀嘀咕咕道:「看來魔族同我們也沒什麼兩樣嘛……」

  她被揪著臉,愣愣道:「沒什麼兩樣?」

  聞清索然無味地放開她:「是啊,不都是一個鼻子兩隻眼睛。」

  身為前魔族祭司的她欲言又止:「可我殺過很多魔,也殺過很多人。」

  「哦……」聞清百無聊賴地點點頭,「然後呢?

  快給我講講外面是什麼樣子的?」

  她不自覺皺起了眉。

  這個少女,有些怪異。

  「為什麼要聽我講?」

  她狀若無意道,「你大可自己出去看。」

  聞清滿臉沮喪:「我要是能出去還用得著求你嗎?

  我們族人世代隱居,只有極少幾人偶爾外出採買,我根本出不去。」

  懷璧其罪,有些氏族因為某些秘辛,的確會選擇隱居避世,倒也不是什麼稀罕事,但……

  她心想,由於避世導致性情天真爛漫,是說的過去的,但提到死生之事時,聞清未免太過漠然。

  雖然心中仍有疑問,但她也不是刨根究底的性子。

  「外面沒什麼好說的,」她甩開對方的手,走出木屋,「你該慶幸生來就待在世外桃源。」

  背後的人突兀地沉默下來。

  就在她走出一段距離,以為聞清就這樣放棄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聞清跑得氣喘吁吁,追上了她,斷斷續續爭辯道:「你怎麼知道我身處世外桃源?

  萬一我的族人是被人追殺捕捉,逼不得已才隱居避世的呢?」

  她剝開擋路的枝葉,找到一處溪流:「那你還救下我這個身份不明的人。」

  她走到溪邊,開始清洗手上的傷口。

  聞清見狀,三下五除二將鞋子甩開,將腳浸到水裡:「我膽大不行嗎。」

  她:「……」

  「怎麼了?」

  聞清莫名其妙,順著她的視線看了看,理直氣壯道,「我在你的下游,有什麼關係,我們都是過命的交情了。」

  「別走嘛!」

  聞清一把扯住要起身的她,「我倆這麼有緣,不如你說說為什麼認為外面不好,我來開導開導你。」

  聞清力道不大,她卻走不開了。

  「……」

  「因為我不想當魔了,」望著溪水中兩張相似的臉,她突然生出一絲奢望,如果自己一開始就像這樣是個普普通通的凡人該多好。

  「但我也變不成人,所以外界容不下我。」

  聞清晃了晃腳,水波散開,她也回過神來。

  「我當是什麼大事,」聞清滿臉無語,「這還不簡單,你就按照普通人的生活,相夫教子,不就行了?」

  「相夫教子?」

  她喃喃道,「可我不會。」

  「這有什麼不會的,我教你!」

  聞清絞盡腦汁想了想,「我讓張伯伯帶的話本上面有寫,他們都喜歡大家閨秀,你說話溫柔點,憑我們的樣貌,還愁沒人喜歡嗎?」

  「……」她回過神來,看著聞清不諳世事的臉,心中久違地懊喪起來。

  她居然墮落到指望一個少女懂得人與魔的雲泥之別。

  「他們?」

  她似笑非笑,捉住了對方話里的關鍵,「這份經驗怕不是你為自己準備的。」

  「沒錯!」

  聞清臉色越來越紅,但仍理直氣壯地承認了,「那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了。

  我將來要嫁一個蓋世英雄,我才不想在這裡無聊地老去,如果我的……能幫他匡扶正道的話,無論付出什麼代價我也願意。」

  「蓋世英雄……你是說宗門弟子嗎?」

  她還在沉浸在懊惱中,漫不經心道:「你能幫他們什麼?

  我看你並無修為。」

  聞清支支吾吾:「說了你也不懂……總之你聽我的,不想與外界過多接觸,就找個靠近村落的僻靜小院,將來遇見心儀的良人時,記得要溫柔一點!」

  她無奈地搖了搖頭。

  「之後我們又見過數面,但從某天開始,她突然消失了,」聞清望向陸衍,笑了笑,「後來我才知道,她已經實現了自己的心愿,嫁給了一個蓋世英雄。」

  姜沉離聽到此處,仍是滿心不解:「即便你們是舊識,那與後來的事有什麼關係?」

  而且你與陸岳橫又是怎麼一回事?

  她看了看臉色蒼白的洛連川,沒有問出口。

  幽氏的語氣開始艱澀起來,透出深深的懊悔之意:「你既然已經與衍兒成親,想必已經經歷了合息禮,得到了天道捲軸。」

  雖不知幽氏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姜沉離還是應了一聲。

  「他們的天道判詞,是這樣寫的——有情得生,無情償願。」

  姜沉離一愣,心中隱隱有些奇怪,怎麼這天道捲軸還看人下碟,對她與陸衍怎麼就一個「可」字?

  但她來不及細想,只問道:「什麼意思?」

  幽氏長嘆一聲:「事情發生前,沒人知道是什麼意思,包括陸宗主。

  他對這份判詞越來不越不安,境界也因此停滯了,他便做了一個決定——要閉關一些時日。

  但盈滅宗乃鼎盛宗門,常年遭各派人士虎視眈眈,雖宗內有長老坐鎮,衍兒尚且可以託付於他們。

  但聞清毫無修為,他始終無法放心,於是鬼使神差的,他想到找一個與聞清相似的女子充作替身,再暗中將聞清送走。

  但他知道依聞清的性子是不會配合的,想必還會鬧得人盡皆知,這樣他的計劃便失去了意義。

  於是他只是暗中尋到了人,還沒想好如何說服聞清。」

  「原來是這樣,」姜沉離心道,「怪不得在祁霄的回憶里,陸岳橫說此事十分兇險。」

  「但沒過多久祁霄……殺害了兩名盈滅宗的弟子,他趕去處理時發現了魔族的痕跡,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意識到盈滅宗的確遭到針對,他又急於提升境界,慌不擇路下,幹了一件愚蠢至極的事。

  他將尋到的女子故意帶到聞清面前,他知道她眼裡揉不得沙子,會自己默默離開,他想著只要暗中派人保護,再讓替身待在宗內當做靶子,他便能安心閉關了,待出關後,再與聞清解釋。

  他尋到的那個女子便是我。

  當年我發現了任行行為怪異,卻苦於沒有機會接近,突然有一日被雲流宗的人找上,自然樂得答應。

  可當我發現陸宗主的目的時,已經太遲了。」

  感到聞清死亡的真相已經臨近,姜沉離屏住了呼吸。

  「原來她當年說要幫意中人匡扶正道不是作假,她口中常年隱居山林的氏族,乃是伏金族。」

  姜沉離的看著幽氏的嘴巴一張一合,只覺得頭腦一片空白。

  「為了幫助陸宗主登頂,衍兒是她用伏金秘術陪養的兵人。」

  幽氏語氣平靜,說出的話卻十分殘忍。

  「並且她對此事極有天賦,發現衍兒天姿獨特,便利用血親羈絆,嘔心瀝血在他身體裡養出了一把劍,養成後想必能稱得上神兵之首。

  她當年大受打擊,還沒等時機成熟便強行開刃,想毀去這把劍。」

  明明是最想知道的真相,她現在卻只想捂住耳朵,不想聽陸衍當年遭遇了什麼。

  難怪當初在幻境裡,聞清說不想再要一個女兒,想來她也明白此舉太過狠心了。

  「但她心神大亂之下失誤了,又或是後悔了……誰也不知道她用了什麼辦法,總之以命換命,將還沒成型的劍封回了衍兒的身體,並救回了他,陸宗主趕到時,只從她的死狀中推斷出她乃伏金族人,卻不知衍兒遭遇了什麼……而這一切,是我深知她的習慣,從她藏起來的手稿和隨筆里拼湊而成的。」

  姜沉離拼命搖著頭,已經泣不成聲。

  怪不得陸岳橫對當年的事諱莫如深,只是搪塞應付。

  怪不得魔皇說他是天生的容器。

  他的的烏髮變為銀髮,味覺失常,原來都是當年開刃不成遺留下來的影響。

  幽氏早料到她的反應,但還是嘆息道:「無情償願,意思是若她狠下心等神兵養成,便可以完成她助陸宗主登頂之願,而有情得生……約摸是她最終發現人生並不只有情愛,她也一樣深愛著衍兒,於是捨命救了他吧……如今之計,只有重新取劍,才有希望斬斷這些鎖鏈,破開陣法。

  等衍兒脫身,再聯合各宗來處理這座祭台。

  我仔細研究過那些手稿,她既然在衍兒開刃後救下了他,再度取劍不會有性命之憂……」

  「不要。」

  姜沉離擦乾眼淚,冷冷道,「我不同意。」

  不想讓她的陸衍再受到那種折磨,迎著幽氏驚訝的眼神,她輕聲道:

  「我來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