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7章 敲打(2)

  第647章 敲打(2)

  「王明府啊……」張越嘆了口氣,輕聲道:「足下怎麼到現在都還不明白呢?」

  「春秋曰:人臣無將,將則誅!」

  「書曰:臣不得作威,臣不得作福!」

  「一切恩德,盡出於上!」

  「足下怎麼可以來求我呢?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侍中官,侍奉陛下,輔佐長孫,就已經戰戰兢兢了,安敢再望朝野之事?」

  王豫聽著,卻是更加惶恐和害怕了。

  他趕忙拜道:「下官失言了,下官失言了……」

  「只是……」王豫抬頭,看著張越,諂媚的道:「下官有心想要效忠陛下,為社稷出力,然則,下官長居齊郡,與聖駕相距數千里,無法如侍中一般日夜得天子雨落恩澤,教化提點,是故難免容易以自己粗鄙的見識,盲目的曲解陛下的聖命,致使陛下的仁德,難以真正澤被齊郡百姓,所以日夜戰戰兢兢,誠惶誠恐!」

  「今日得蒙侍中公不棄,星夜來訪,屈尊降貴,暗中提點,下官感恩戴德,惶恐至極,還請侍中公教我忠君之事!」

  「王明府能這樣想,實乃社稷之幸,齊郡百姓士民之幸也!」張越滿意的贊道。

  這位王太守,真是官僚之中的佼佼者啊。

  所謂聞弦歌而知雅意,如是而已。

  難怪,他能一路以一介布衣,沒有任何背景和身世,就爬到現在這個地位。

  真是了不起!

  但,他的技能和天賦,卻好像全部點到了察言觀色和見風使舵之上。

  這樣的官,其實,不可能對社會和民族有什么正面貢獻。

  作為穿越者,張越心裏面真是有些恨鐵不成鋼啊!

  沒辦法,在後世,縱然貪官污吏,也是搞經濟的一把好手!

  哪像這個渣渣,貌似就會拍馬溜須和逢迎獻媚。

  可悲的是……

  貌似這個王豫還是關東郡國兩千石中的佼佼者。

  不然,也輪不到他爬到齊郡太守的位置上了。

  所以,也就是說,比他還渣的兩千石,起碼還有兩百多個!

  簡直是悲劇啊!

  張越第一次感到,身心有些疲憊。

  面對這樣的濁世,想要靠一己之力扭轉,近乎是不可能的。

  好在,這個時代,有足夠的年輕俊傑和滿懷希望與理想的熱血之士,可以與他並肩作戰。

  他還不至於會淪落到清末的魏源、譚嗣同那樣的絕望之境。

  也不必會如陳天華一樣,在絕望之中跳海。

  如今,雖然天下黑暗,但星星之火,卻已經在燃燒。

  歷史上,這把火,燒出了王莽改制這樣的千古大變革。

  雖然最終以失敗告終,但至少吶喊出了這個時代的士大夫和希望改變的天下人的心聲。

  想到這裡,張越就振作起精神,重新充滿了幹勁。

  對於一個民族來說,最可怕的永遠不是失敗和挫折。

  最可怕的是麻木和愚昧。

  而現在的諸夏民族,最不缺的就是壯懷激烈的年輕人與滿懷熱血的義士。

  正所謂,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三千越甲能吞吳!

  所以,現在的磨難和現實的黑暗,只會是暫時的。

  未來的中國,必將光明萬丈!

  帶著這樣的情緒,張越不動聲色的對王豫道:「只是,王明府欲要效忠陛下,忠君報國的決心有多大呢?」

  「下官早已經抱定必死之心,只要陛下需要,下官赴湯蹈火,死不旋踵!」王豫立刻就拍著胸膛,表起了決心。

  「善!」張越輕聲道:「既然如此,那本官就不妨與王明府說幾句真心話!」

  「陛下對青州、徐州、揚州的百姓,非常關心!」

  「常常對我言:愷悌君子,民之父母,為官者,當以百姓福祉為己任!」

  「聖心仁德,寬厚至斯,天下幸甚!」王豫趕忙附和著道:「可恨下官不能明知聖心內志,幾毀陛下大業!」

  「哎……」張越擺擺手道:「亡羊補牢,猶未晚矣!」

  「王明府如今幡然醒悟,緊隨陛下,舉善政,行仁政,依然是可以造福齊郡黎庶的!」

  「只是……」張越輕笑著,圖窮匕見:「如今,僅僅青州八郡兩國之地,就有無地百姓幾近兩百萬之眾!」

  「僅僅在臨淄城中,就有無產人民數萬戶之眾!」

  「陛下憂心忡忡,夜不能寐啊!」

  「這……」王豫聽著,戰戰兢兢,只能趴在地上,連氣都不敢喘。

  青州的八郡兩國的問題,作為齊郡太守,他當然是心知肚明的。

  實際上,青州的問題癥結,就在齊郡,就在臨淄城!

  為了滿足天下人民日益增長的刺繡綢緞需求,整個青州,全力以赴的生產著絲帛布匹和其他各種商品。

  在很久以前,青州的士大夫官吏貴族就已經發現了。

  比起單純的從土地獲得收益,很明顯,經商之利百倍於土地所出。

  一畝地,播種種子一斗,至秋收至多不過能得糧食三石。

  所得之利,不過三十倍。

  這還沒有扣除耕作花費的勞動力和其他支出。

  但若是種桑養蠶抽絲的話,其利潤就高的多了。

  同樣的一畝地,若是種植桑樹,以十步一樹的密度來算,一畝地能種桑十二株(關東行小畝,以百二十步為畝),這十二銖桑樹每株每年至少可以採摘四十斤桑葉(漢斤,相當於現在的十公斤左右),十二株桑樹可以得桑葉四百八十斤。

  每四百斤桑葉能養蠶一箔,得蠶絲四斤。

  每斤絲市價兩百錢,一畝桑田,一歲能產出價值四百餘錢的蠶絲。

  這還只是蠶絲的價格。

  但已經遠超了種粟的收入!

  若將蠶絲加工為帛,依照金布律的規定,一匹標準的官帛應該長八尺,寬兩尺五寸,重量不得低於二十兩。

  換而言之,一匹帛應當重一斤又四兩。

  而這樣的一匹帛布,官府平賈標價三百五十錢。

  而按照絲價,一匹帛所需的蠶絲原料,不過兩百五十錢。

  差價一百錢!

  而這只是官價,沒有哪個傻瓜會真的按照官府規定的平賈價格交易。

  事實上,在臨淄城中,商人要買帛,不拿出四百錢以上,根本不要想買的。

  而且,這還只是最初級的帛布價格。

  綢緞和刺繡的價值,比帛布要貴兩到十倍!

  最好的刺繡,不過巴掌大小,甚至能賣到一千錢!

  簡直就是暴利!

  在這樣的暴利面前,齊郡和整個青州,早就瘋掉了。

  貴族士大夫官員,紛紛參與。

  地痞遊俠無賴,為其爪牙。

  子錢商人充當幫凶。

  所有人都不遺餘力的,迫使自耕農破產,然後逼迫他們進入城市,從事織造業,或者進入各自的莊園,參與桑麻業!

  青州全境的桑麻業,鼎盛到,在現在已經占據了天下超過七成的絲帛布匹供給。

  剩下三成里,有兩成是陳留郡占據的高端產品。

  而餘下一成,被其他勢力瓜分。

  也是靠著這個,臨淄才能有今天的人口規模。

  一百萬人口,蝟集在臨淄城中。

  要說不害怕?

  那是騙人的!

  但,財帛動人心啊!

  在臨淄城裡,貴族官吏士大夫和商賈、遊俠地痞無賴、底層人民,形成了一個生態鏈。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只能自求多福。

  本來,其實在三十年前,齊郡的貴族官員們,還沒有這麼沒底線。

  那時,他們更熱衷於將農民搞破產,然後兼併他們的土地,讓他們充當奴婢或者佃農。

  但,在暴勝之持節南下後,他們就發現,這樣做風險太大了。

  所以,就不再強迫人民為奴為婢,而是將他們趕進臨淄城。

  結果,大家很快就發現,這樣做的剝削效率,可比以前高多了!

  大部分進入臨淄城的農民,最終都變成了大家的無償勞動力。

  他們必須日日夜夜,辛勤的織造。

  但所得的報酬,僅夠半飽。

  絕大部分利潤,都被壟斷了絲帛的商人們所剝削。

  而這些商人,又被食物鏈更高層的士大夫貴族官員所剝削。

  更重要的,所有的織戶,都幾乎不可能翻身。

  他們在臨淄城住的越久,欠下的債務就越多。

  多到幾輩子都還不清!

  這迫使這些人民,從生到死,都必須貴族官員服務。

  他們的血汗,變成了上層士大夫貴族官員們的歌舞宴席,珍饈寶物。

  還有什麼事情,比現在這樣的情況更舒服的嗎?

  士大夫權貴們,甚至指頭都不需要動一下,躺著就能把錢掙了,還雙手不沾鮮血。

  所有壞事、髒事,都是商人、遊俠地痞無賴做的。

  每一個人都是君子。

  所有人皆是樂善好施的善人。

  年輕人甚至可以看著污水橫流,食不果腹的底層織戶們,嘆息著道:「民之苦,竟至於斯,漢德衰矣!」

  對啊,人民這麼苦,肯定是當皇帝的不修德,肯定是長安城對外亂開戰造成的!

  昏君啊!

  你怎麼不睜開眼睛,看看這些可憐的人民?

  體恤一下這些無辜之人?

  停一停你的腳步,等等你的人民啊!

  然而私底下,誰不是惶恐至極,戰戰兢兢?

  臨淄的權貴士大夫們,誰都知道,自己已經坐在了火山口。

  就等著哪一天,底層積蓄的怨恨和不滿砰的一聲爆炸,將所有人都送上天。

  而現在,底層積蓄的怨恨與不滿,沒有爆炸。

  但長安卻查知了這個情況!

  這可比底層自己爆炸的情況還要恐怖萬分!

  因為,底層爆炸,雖然會炸死很多人。

  但也有可能催生一個新的強權!

  泥腿子造反,到最後肯定得找大人物來背書。

  而長安知道了,卻肯定會不管三七二十一,為了穩定齊郡和青州,而痛下殺手!

  本章所引用的絲帛各級價格資料,源自居延漢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