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9章 長安(1)
鵝毛大雪,足足下了整整一個晚上。
當第二天天亮的時候,整個長安城,仿佛變成了一個冰雪的世界。
在建章宮內,蓬萊閣的湖泊,更是徹底凍結,變成了一個冰湖。
站在蓬萊閣的閣樓上,穿著狐裘大衣,手上戴著一雙精緻的羊絨手套,天子俯視著整個宮闕。
「王莽的奏疏,什麼時候回來?」天子問著身後的郭穰。
「啟稟陛下,應該快了……」郭穰小心翼翼的回答。
自貳師將軍受挫天山的消息傳回長安,天子的心情就變得相當糟糕和可怕。
畢竟,在那之前,天子可是每天都在聽好消息。
不是今天貳師大軍智取匈奴輜重,便是明日貳師精騎奇襲龜茲。
戰報上,更是吹出了花。
貳師大軍上下將校,乍一看不是韓信附體,便是孫武再世,簡直是用兵如神,算無遺策!
匈奴人在西域被他們打的滿地找牙,那時候,朝堂內外,也都是一片歡快的氣氛。
丞相劉屈氂等貳師嫡系,更是每天都在拿鼻孔看人。
天子本人,則是得意洋洋,深為自己的識人之明而自傲。
結果,不過半個月就迅速反轉!
最開始,還只是傳來『貳師小挫』的消息。
結果,最終的戰報顯示,這那裡是什么小挫?
貳師軍、居延都尉,這兩支河西的絕對精銳,戰損數千,余者盡數被凍傷,幾乎等同於全體退出漢軍戰鬥序列。
這也就算了,關鍵還讓匈奴主力跑了!
若跑掉的是匈奴王庭主力,那還情有可原,關鍵是跑掉的只是匈奴的西域部分。
特別是,就在那之前,劉屈氂等人吹的太過,搞得長安城內外皆知:此番貳師將軍所面對的不過是匈奴一部,以貳師之力,一指可殺。
結果現在砰砰砰打臉。
而當今天子,最要臉面!
誰讓他沒面子,他便會讓誰沒腦袋!
這是被無數事實證明過的,鐵的規律!
所以,這十餘日來,長安城中風聲鶴唳,劉屈氂等貳師系一日三驚,生怕哪天被緹騎衝進門抓去詔獄。
而其他人,也是提心弔膽,生怕做錯了什麼事情,觸了天子的霉頭,被當成了泄憤工具。
整個長安的氣氛,都有些沉悶。
便是郭穰這樣的天子近臣,也只能小心翼翼的說話,不敢有絲毫的不謹慎。
「陛下……」這時,閣樓下傳來了張安世的聲音:「鷹揚將軍奏疏!」
不一會,張安世便捧著一份用封泥封在竹筒之中的密報,走上閣樓,來到天子面前,躬身呈遞。
天子轉過身來,看向張安世手裡的密報,臉上終於露出一個久違的笑容,連語氣都有些輕鬆起來:「張子重在河湟又有什麼新發現?」
這話聽得郭穰與張安世都是面面相覷,心裏面不免有些羨慕嫉妒恨。
但同時卻也在心中不得不佩服那位鷹楊將軍!
那位……
真的是馬屁界的王者啊!
哪怕去了河湟,也能隔三差五搞事情,讓天子隔著數千里發出會心笑容。
譬如半月前,那位鷹楊將軍遣人回京,送來些蟲子模樣的草根,這些看上去不起眼的東西,卻讓天子龍顏大悅,直呼:若天下大臣皆如張子重,朕又有何猶?
若那位張子重,僅僅只是會拍天子一人馬屁,張安世和郭穰還不會太過忌憚。
畢竟,當今天子已經老了。
但關鍵是——其還是太孫近臣,絕對心腹。
同時,其還很會經營勢力!
其往河湟不過一個月,朝中大臣,便交口稱讚,皆曰:鷹楊將軍國之柱石,不愧留候之後,興漢者必張也!
這些人里,甚至還有著大批大批,從前很少在朝中發聲,已經隱退,不問朝政的老臣、勛貴、外戚。
甚至是過去,對其極為敵視與仇恨的人。
為什麼?
答案是——那位鷹楊將軍去河湟,帶走了數百家長安貴族、大臣、富商子弟。
現在,這些家族,每隔數日,最多十日,便能收到一份由那位鷹楊將軍官署發回來的報告。
報告上會詳細描述和介紹,其家族所占的莊園,所得奴婢,水土、開發情況、進度。
除了這些外,報告上還會有預測來年收益數字。
而這些東西,誰看了不喜歡呢?
特別是那些已經隱退的元老大臣們,只是看著自己原本不過隨便投下的幾百金、千餘金,現在大有變成一個每年穩定收益數十、數百萬、甚至千萬錢的聚寶盆。
那個不歡喜,那個不高興?
而對財神爺,沒有人恨得起來。
由之,長安大臣赫然發現,鷹楊將軍張子重雖然不在長安,但長安政事,卻似乎離不開他。
尤其是事關國家大策的事務,如背離那位鷹楊將軍曾經的主張,便極有可能無法通過。
甚至會被輿論罵死,罵到自閉!
那些致仕老臣、元老勛臣,別的事情不會,陰陽怪氣的說話、吐槽,可是很擅長的!
而且,因為是老臣,故而說的話很有分量!
至少在輿論看來是這樣的。
畢竟,尊老愛幼,乃是大漢帝國的普世價值,老人批評,年輕人除了受著,還能怎麼辦?
越是如此,朝中大臣,對那位鷹楊將軍就越發忌憚。
尤其是在李廣利集團眼看著就要撲街的當下,鷹揚系便顯露了出來,成為了無數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畢竟,國家的頂級資源與位置有限。
而鷹揚系卻極有可能在未來,輕而易舉的占據其中的大半!
肉都要被吃光了,餓的眼睛都要發綠的人,豈能不嫉妒,如何不仇恨?
所以,長安市井之中,開始出現了那位鷹楊將軍的黑料與八卦。
雖然暫時看來,都是些無傷大雅的小事情。
看似也只是些無聊人士在瞎扯。
但,其指向卻幾乎都直指那位鷹楊將軍的人品、修養與私德。
連當年,黃家的案子,都被人重新翻了出來,編了些料,有要將之往『欺師滅祖』的方向引導的趨勢。
其他什麼好色啊、強奪他人妻妾的料,也編出了不少。
這種洗腦包,現在看上去沒什麼。
然而一旦將來有需要,便隨時可能成為攻擊鷹楊將軍的箭矢與利刃。
在中國,人品與私德問題,可是最致命的攻擊之一。
甚至比公德有虧,還要可怕!
心裏面想著這些事情,張安世悄悄抬頭,看向天子。
卻見天子的臉色,有些古怪。
他趕忙低下頭來,繼續眼觀鼻,鼻觀心,同時豎起耳朵,仔細聆聽著周遭的聲響。
良久,就聽到天子忽然笑了起來:「這個張子重,還真是……油嘴滑舌啊!」
天子揚著手裡的密報,遞給張安世,道:「尚書令也看看吧!」
張安世連忙低頭上前,跪下來接過天子遞來的奏疏,然後攤在眼前,低聲的念了起來:「鷹楊將軍臣毅昧死再拜皇帝陛下:陛下厚愛,使臣毅持節行於河湟,宣撫并州諸郡,巡查地方,臣誠惶誠恐,縱暴骸中野無以報,唯鞠躬盡瘁,為陛下大業死而後已,豈敢唯他事以議?然則,臣曾侍奉帷幄之中,親見陛下勞苦天下,怛惕不安,哀憐百姓以自忘,虧膳貶樂,此誠三王所不及,五帝所不能為也!與陛下之辛勞比,臣賤軀又有何惜?及至河湟,乃夙興夜寐,心念陛下之囑託,宣撫月氏、諸羌,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宣陛下之教化於夷狄之中,播天子之仁德於荒服之外,於是,月氏諸部感激涕零,慚愧自傷,甘願遷之於河湟偏僻之所,以自罰過往之所背叛之行,而諸羌之族,亦萬里來降,貢其牛羊牲畜,以獻陛下,臣於是於河湟之中,開墾田,建渠道,起溝壑,修道路,築穀倉,有三千里之外之夷狄,感陛下之恩德,千里來助,有被發文身之徒,聞陛下之教,自願來投,由之,河湟諸事初定,臣乃持節行於河西之中,睹民生之艱,見百姓之苦,悲從心來,哀自神出……臣昧死以奏,懇請陛下,宣仁德於河西,播雨露於山川……」
念著這些文字,張安世腦子裡只覺得怪異無比。
他小心翼翼的放下奏疏,低著頭,問道:「陛下,聖意是?」
「小孩子長大啦,知道心疼百姓,憂心國事……」天子卻是意味深長的道:「尚書令覺得呢?」
張安世聽著,心裏面只有mmp三個字!
小孩子?
神特么小孩子!
張子重張蚩尤要是小孩子,那自己豈非還在扎總角辮,甚至連話都不會講了?
然而……
天大地大,天子最大,既然天子都說是小孩子了,那麼張子重必須也只能是一個不諳世事,但滿心赤誠的赤子。
對於這樣單純的大臣,誰要是黑他,那肯定良心壞掉了,該去先賢陵前,負荊請罪,面壁思過!
於是,張安世只好道:「鷹楊將軍赤子之心,臣遠遠不及也!」
「那就擬詔吧……」天子道:「河西生民多艱,朕實心有戚戚然,乃免今年河西租稅,無出明歲徭役!」
「臣謹諾!」張安世只好磕頭再拜。
心裏面,張安世卻是有無數的疑問。
因為,他知道,這個事情過去都是李廣利在負責,李廣利在推動,李廣利在請求的。
如今,張子重卻忽然冒出來,主動上書請求建議。
若是此事沒有得到李廣利的同意,這就是越俎代庖,狗拿耗子!
更會讓天子以及朝臣都生出惡感來!
可不會有人喜歡一個隨隨便便把手伸進不屬於他的地盤的傢伙!
尤其是正壇上,規矩與傳統的力量,大的不可想像!
換而言之,只要張子重沒有腦子壞掉,膨脹到以為自己可以單挑全世界了。
那麼這個事情必然是得到李廣利同意的。
而且,很有可能是李廣利主動提出來的。
那麼問題來了,李廣利為什麼會這樣做?其目的何在?
張安世都不需要想太多,就知道——李廣利這樣做的目的何在?
「李廣利,真的是運氣好啊……」張安世忍不住在心裡哀嘆:「這樣都能被他找到生路!」
毋庸置疑的事情是——現在天子已經同意按照張子重的建議,免去今年河西的租稅以及明年河西的徭役、雜稅。
其潛台詞,自然就是——小孩子和李廣利的交易,朕知道了,朕沒有意見。
錯非如此,天子是不可能說那些話,更不可能特意用小孩子三個字的。
而小孩子這三個字,簡直用的太妙了!
就像當年,驃騎將軍霍去病射殺李敢。
然後天子輕飄飄的一句『驃騎將軍臣霍去病年少枉為,朕實心傷,乃罰其待罪漠南,無詔書不得回京!』一樣秒。
當時的李氏家族聽到這個結論,心裏面恐怕只有『我去年買了個表』。
李敢,隴西李氏的第三代佼佼者,家族的希望與未來。
被人一箭射死,按照漢律——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的鐵律,霍去病起碼也該是死罪!
哪怕其功高當代,也得如此處置,哪怕是最低標準,也該以其冠軍侯的侯爵與封國來抵罪,並降上三五級,從常設將軍打回校尉,即使是做個樣子,也得在長安摳腳面壁半年,才能有機會復出。
但是……
天子卻一句『霍去病年少枉為』輕飄飄的放過了。
至於待罪漠南,更是等於赤裸裸的告訴天下人——莫挨朕的驃騎將軍!
無詔書不得回京的潛台詞則是——有詔書就可以回京了。
當時的天下人和李家有多懵逼,張安世相信,這個事情傳出去後,長安公卿就會有多懵逼!
可惜,和當年一樣,現在的公卿,對此將是無能為力!
天子的意志,就是天條!
天子要放李廣利一馬,誰能按著頭繼續打?
更不提,李廣利如今還有了那張子重的背書。
可以預料,長安城裡的那些太學生們,在知道這個事情後,恐怕會找各種角度給李廣利洗地。
說不定,能把人家洗的又白又嫩,變成一株清清白白的白蓮花!
想到這裡,張安世就忍不住再次哀嘆起來。
這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丟!
雖然他與那張子重私交不錯,但,今天這個事情,真的讓他很難不嫉妒,很難不罵娘!
他侍奉天子二十餘年,勞心勞力,卻不及張子重滿打滿算的那幾十天值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