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看到畫卷里的秘密露出一角,沈樂也沒有立刻動手解謎。相反,他在張老師的指導下,繼續耐心幹活:
揭裱,揭裱。雙手各捏著褚紙的一個角落,慢慢地,用力儘可能均勻地,將祈紙揭起來,均勻地、平滑地、完整地揭起來。
偶爾有一些地方比較難揭,就用精神力穩定住褚紙,再把精神力滲入褚紙和下面一層的縫隙中,輕輕分離。
屏住呼吸,動作又輕又勻,足足揭了三分鐘,才將祈紙完全揭下,放到一邊:
「幹得很不錯。」張老師一直全神貫注地站在旁邊,從不斷開口提醒,
到偶爾說一句,再到一聲不,凝神觀看。
直到沈樂把一張破破爛爛的祈紙,完整揭下,他才吐一口氣,出聲讚許:
「現在我們來揭命紙,命紙緊貼畫心,動手尤其要小心!」
命紙,也就是書畫裝裱時,緊貼畫心的那一層紙。張老師一邊看著沈樂挑選工具,一邊隨口考問:
「命紙為什麼叫命紙?」
「因為命紙對畫心有保護作用,揭去命紙,畫心則減色無神,猶如失去生命,故稱命紙。」沈樂流利地照本宣科。
張老師微微點頭,卻並不完全滿意,繼續追問:
「那麼,為什麼揭去命紙,畫心會減色無神?」
「呢」
可憐這些問題,沈樂只是照著書上、論文上的話背的,一時沒有自己的理解。
被老師問到,他手在空中頓了一頓,眼神對準畫心掃來掃去,拼命回憶:
為什麼?
為什麼?
到底是為什麼?
「因為畫心不管是絹還是紙,都有點微微透光。命紙貼在畫心背面,能夠將光照反射回來,讓書畫的顏色更加生動—————·?
腦子飛快轉了幾個圈,沈樂試探著交出答案。張老師滿意地點點頭:
「差不多對了。所以古書畫修復的時候,重新托畫心,要注意命紙的顏色。不能直接用新的宣紙,要給命紙染色,比畫心淺兩色。
7
沈樂張了張嘴,又快速閉起來。淺兩色,淺兩色是多少?
基於光譜成像,光譜掃描,做出來的結果,調明暗度數,亮度加多少,
減多少,他都可以直接在電腦上看,或者列印出來看。
但是,這種「淺兩色」的說法,對他來說,就好像面對了一套64色的口紅,完全認不出哪個是哪個···
「哦,染命紙什麼的,這個都是經驗,看得多了、染得多了就懂了。」
張老師一眼掃過,立刻知道他欲言又止,到底是在為難什麼。基本上,
新入門的學生,都有這一遭,他帶一屆學生,至少被問十幾遍:
「沒事,等修到這一步的時候,把你買的那些古畫都拿出來排開。然後,我看著你做幾十遍,你就懂了。」
沈樂微微鬆了口氣。他一手針錐,一手彎頭鑷子,從角上小心翼翼,把命紙挑起來:
「呢,老師,這命紙挑不起來———·
四個角他挨個兒嘗試過了,都揭不起來。這命紙也不知道當初怎麼糊的,比起祈紙要難揭多了,祈紙明明一揭就起來的!
「要再澆水嗎?還是要用毛巾悶一會兒?毛巾要絞多干?」
「喔,不用。」張老師俯身向前,伸手輕輕地在紙角上搓了一下,再搓一下。
隨著他手指的動作,畫心上面,一層濕紙微微打卷,與畫心分離:
「用針錐挑的觸感,永遠比不上你自己的手指。用眼晴看,用手指的觸覺掌握力度,輕輕搓動,把托紙搓開一一好了,你來吧!」
這種「用眼晴看,用手摸」,純靠經驗打通關的手法,沈樂是真的不行。
他估計,自己至少得練個五六年,或者在老師的監督指導下,高強度練一年,才能達到這種應手而起,不傷畫心的水平。
沈樂老老實實,接過張老師手裡的紙角,屏住呼吸,一點點往後拉:
別破———
別破——.
千萬別破—·
破了就要從破掉的地方重新分離,重新拉,重新搓。很可能,還要重新被張老師批評幾次拉,拉,拉開一段,將拉開的部分放在畫心背面,手指往前挪動,握住之前揭開的部分,以免受力點太遠,力量傳導不均·-—·
「慢一點、慢一點!」張老師緊緊盯著他的動作,不停指導,眼神奇異「右手不要繃那麼緊!放鬆一點!要拉斷一一!」
沈樂手下,那段已經開始有斷裂痕跡的命紙,底部悄然凸了一下,像是被什麼力量輕輕一托。
就是這一托,讓它停止斷裂,被沈樂輕輕拉了起來。越過一塊畫心斷裂的地方,繼續拉,再越過一塊,再繼續拉-—··
唉,修行者的能力,真是不講道理。
他要有這本事就好了!
張老師一邊羨慕嫉妒,一邊指導著沈樂,將命紙一張張揭了下來。
這張畫的面積還是有些大的,再加上畫心斷裂、破洞,沈樂再怎麼仔細,也免不了將命紙揭成了五六片。
五六片大紙放到旁邊晾著,畫心背面粘附的零碎小紙,就只能用針錐挑,用手搓,搓成細細的紙卷,直接扔掉「好啦!接下來的事情,就是要補畫心了!」
在畫心下方,粘附的水油紙映襯下,畫心破洞異常醒目。沈樂在張老師的指導下,先拿起鋒利的小馬蹄刀,準備在破洞旁邊刮:
「等等啊老師,之前在洞上刮出斜坡,是為了貼補絹的時候,邊緣上兩層疊在一起,不會太厚。
我用新的方法讓它們長好,是不是,就不用刮斜坡了?」
這一個問題,問得張老師胸口一悶。
沒錯,理論上沒錯,讓新補上的絲絹,和原有絲絹「長」在一起的話,
不用上漿糊,也不用刮個斜坡,讓兩層絲絹疊在一起;
但是,但是———
你這個學生,怎麼總是用各種超能力,挑戰修復的傳統手法呢!
「讓我看看你練到什麼程度了!補上去的位置,會不會疙疙瘩瘩的,會不會沒法落筆、沒法吸墨!」
為了自己的心情順暢,張老師不得不提高嗓門。沈樂趕緊衝到旁邊柜子里,捧出一疊修補好的舊絹,恭恭敬敬,奉到老師面前:
「張老師,您試一試-—----需要的話,我還可以現場修補,現場讓您試筆!」
———-怎麼辦,感覺更加胸悶了——--真不想教這些有特異功能的學生啊·..—.
張老師先拿起放大鏡,顯微鏡,輪流仔細觀察。很好,絲素蛋白溶液「長」上去的部分,至少在顯微鏡下,光潔程度和原有部分差距不大;
再飽蘸墨汁,枯筆,焦筆,濃筆,淡筆,調顏料,石青硃砂藤黃-—·」·
一筆一筆,在沈樂補過的那些舊絹上畫過去。
一邊畫,一邊凝神感知手下的觸感,仔細觀察墨汁、顏料暈開的樣子,
被絲絹吸收的速度···—·
「應該是可以了。」良久,張老師緩緩點頭,表示認可。
其實還有一點點小小的差別,畢竟絲素蛋白剛凝結的部分,和經過漫長歲月老化,或者經過人工做舊的部分,性質並不相同;
但是,即便用傳統手法補上去,刮薄、刮成斜坡,再補上絲絹,再塗上漿糊,反正觸感也是有區別的。
這點差別,畫者在補筆的時候,只要稍微注意一下,就可以順利調整過來。再挑剔,就屬於吹毛求疵了。
「那今天就到這裡。明天,我檢查一下你做的補絹一一我看你自己也預習過了,檢查通過,就能用了!」
沈樂恭恭敬敬送他出門。這邊一關門,那邊立刻就冒出個腦袋:
「怎麼樣怎麼樣?還有幾天修好?一一你說你也太緊張了,我的畫,你都不讓我看著修!這麼怕我嚇到你老師啊!」
那肯定啊,萬一你冒出來一個「這畫我幾百年前剛拿到的時候怎樣怎樣」,或者一激動,乾脆現了原形————·
我要為張老師的心臟負責啊!
沈樂沖他翻了個白眼。然而吵架是沒有用的,他只要使出一招,顧左右而言他:
「今天正好有大消息要告訴你!一一畫裡的秘密,我找到了!你跟我來看!」
三分鐘後,兩人對著旁邊桌上,已經晾乾的褶紙面面相。
「你看得出是在說什麼嗎?」
「師趨蠱,蠱趨井,井趨屯,屯趨節———.」
合金大佬念念有詞,手指在虛空當中不停地劃看:
「斗趨尾,尾趨張,張退翼,翼趨奎———」
沈樂在旁邊看得快要急死了。合金大佬畫出的圖案,在他眼裡看來,完全是一團亂麻,毫無規律。
偏偏他畫得還很入神,畫著畫著,停下來皺眉思索:
「感覺好像是個地圖,或者是在某個地方,要怎麼走的指示-———-你看,
第一段是六十四卦的方位,第二段是二十八宿方位--
這裡到底是什麼!怎麼看不見了!怎麼少掉一塊!」
「紙破了啊!爛了啊!」說到這個,沈樂倒是理直氣壯:
「你拿給我的時候就爛成這樣的!我揭裱的時候再怎麼仔細,也不可能無中生有啊!」
兩人你瞪看我,我瞪看你。好半天,合金大佬一拍大腿:
『那個蠹蟲妖呢!是不是被它吃了!抓它出來拷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