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千里,終有一別。
兩家人祭拜過阿新的墳墓,再千里迢迢南下,祭拜過阿新生母,林教授養母,那位佩蘭女士的墳墓,終於到了分別的時候。
而沈樂,也做好了準備,開始面對他的狂風暴雨:
「專家們要過來了,你準備好挨批了嗎?」
—.—·那個,能不往臉上打嗎?」
林教授大笑。
沈樂做好了面對狂風暴雨的準備。然而,真到了鑑賞會那天,還是被打擊得頭都抬不起來:
「這銅鏡粘合的手藝太粗糙了。正面,背面,都能摸出凹凸不平來,這也能過關?」
這—-老師,有沒有可能,是您的手指太敏銳了——
至少我連續摸了三遍,我都沒有摸出到底哪裡凹凸不平----我甚至用尺子推過了,我都沒看出縫隙來····
但是沈樂一個字也不敢反駁。批評他的這位老爺子,是秦川博物館裡,
資格最老的銅鏡修復專家,和林教授同輩。
這位大佬,修復過戰國鑲料珠六山紋銅鏡,唐代四彎銜綬紋金銀平脫鏡,「南海丨號」出水銅鏡等許多文物:
沈樂上課用的教科書,人家只掛了個主編的名頭,出手撰寫的人,都是他的學生輩了··
「你不服氣?」
沈樂努力搖頭。老爺子笑了一笑,扭頭望向林教授:
「老林,你這裡有沒有平整度測定儀,能夠調用一下?」
「呢,老師,我真沒有不服氣。」沈樂趕緊投降:
「我只是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保證平整度---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7......
他非常委屈:
「我都專門定製了絕對水平的操作平台,把它一塊塊放上去,打磨的時候也用手工打磨了,就怕機器打磨太不精細,反而磨不平——...」
「哦,那你肯定磨不平的。」老爺子笑了:
「人的手指是半圓形的,按著砂紙打磨,反而磨不平。你應該用一個平整的小方木塊,長2.5厘米,寬1厘米的就行,包裹砂紙反覆打磨我記得09年的文物修復研討會,有篇會議論文就講到這個,你查資料沒查到?」
沈樂:汗流瀆背·—
銅鏡過去了,另一位瓷都博物館的大佬,又開始挑剔他修復瓷器的手藝什麼補全胎體的時候手藝太糙,打磨得不夠光滑,有點凹凸不平啊-—
什麼補色的時候調色不對,補上去的顏色在稍微暗一些的光線下面,側視就有色差;
什麼噴上去的釉質厚度凹凸不平,瓷器只要輕輕一個轉側,透過去的光,居然就會拉出小小的虹彩·—·
「我沒什麼可教你的。」最後,大佬下了結論:
「練,拼命練,往死里練。每次都一邊練一邊想,練得多了,想得多了,做出來的東西自然就漂亮了一一無他,但手熟爾。」
沈樂唯唯受教。提心弔膽,迎接了幾個輪次的暴風驟雨,終於,輪到了宮博漆藝組的老師上場:
「這螺鈿、百寶也就算了,但凡捨得堆料,總不會太差勁。」老先生舉著放大鏡,上上下下,仔仔細細觀察一遍,口氣很勉強地評價:
「描金的手藝不行啊!空有圖案,沒有意境,就是大師的畫作,和繡娘刺繡的區別了!」
沈樂無言以對。這位大佬,故宮裡的黑漆描金大寶座、填漆戰金夔龍紋長桌,還有很多重磅文物,都是他帶頭修復的:
現在博物館的漆器組,有一個算一個,全是他帶出來的徒子徒孫。
沈樂在學校里,有幸聽過他弟子的講座一一對,只是弟子的講座,已經需要大家打破頭去搶講座名額了。
這樣一位老爺子,他說你行,也許只是給你導師面子,隨口夸兩句,說你不行,那肯定是真的不行。
問題是,老師,您說點硬指標我還能理解,比如剛才評價銅鏡的那位老爺子,平不平,上測量儀;
意境這個東西要怎麼評價?
我但凡懂意境,我也是大師了啊!
他求助地望向林教授。林教授一直笑眯眯地聽看,對諸位老朋友或激烈、或苛刻、或刁鑽的評價,絲毫不以為。
見沈樂求援看過來,她才笑了一笑,拍拍沙發扶手:
「好了,你們別嚇小孩子了。一一怎麼樣,這個手藝,總體還行麼?」
她一個一個笑望過去。迎著她的目光,那些老先生、老太太們一個接一個,有點不太情願地發言:
「勉勉強強。」
「馬馬虎虎吧。」
「湊合著打個下手還成。」
「至少不是外行吧,不至於自作主張,把東西搞壞了—.
沈樂聽得汗流瀆背。林教授卻像是很滿意的樣子,挨個兒問了一圈,終於亮出了她這次邀請的目的:
「那你們覺得,小傢伙評編外專家,能評得上麼?那種~~~編外專家?」
客廳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老專家們相互交換著眼色,靜靜沉吟。良久,
修青銅器的那位老爺子,第一個發言:
「那種一一編外專家?阿林,你怎麼讓小傢伙走這條路?手藝還不夠好可以慢慢磨鍊,走這條路,危險很大的!」
「不是我讓他走的。」林教授苦笑搖頭。
除了特事局方向的編外專家,還有純粹以專業技能立身的編外專家,外聘專家,也能進博物館,接觸文物一隻不過,這種正常的專家,對技能和專業水準要求極高,至少至少,也要達到當打之年的修復大師水準。
沈樂現在的水平,遠遠不夠,至少還要再磨鍊十年的樣子。但是,那也不能為了個專家頭銜,冒險去接觸髒東西啊!
「是他自己的本事。事實上,是他先在特事局掛了號,那邊確認了他在那方面的水準,才想給他編外專家頭銜一怎樣,你們覺得可以嗎?」
老教授們的擔憂漸漸撫平了。說實在的,他們這一行,也確實需要編外專家:
他們是直接和老物件打交道的那批人,做考古、做文物修復做多了,誰都會遇到不怎麼對勁的東西。
時不時地,自己,或者同事,或者學生,最次也是業內聽過的同行,就有人沾染了髒東西,倒霉,受傷,或者大病一場·—
有個編外專家,幫他們抵禦這些風險,那是好事啊!
有個靠譜的編外專家,那是大好事啊!
要知道,特事局派來幫忙的人,絕大多數毫無考古知識,半點也沒有文物知識。
他們能夠學會「不讓碰的東西不要亂碰」、「不讓走的地方不要走」,
已經是上上大吉了!
問題是,很多考古現場,很多文物,是要他們先看過、鑑定過,才能讓專家上手的,簡直血淚·——
「編外專家的話,倒還可以。」現場的氣氛一下子熱烈起來。之前批評沈樂修復銅鏡手藝很糙的老教授,笑著向沈樂伸手:
「小沈,有空來我們秦川玩玩嘛?我們這裡,開發不完的工地,修不完的文物。
你只要來,保你想修多少修多少,我親自教你!一一不,我讓我的關門弟子教你,他現在正好是年富力強,出成果的時候!」
啊-----八百里秦川,號稱隨便一鏟子挖下去就有古墓,隨便造條地鐵,
就有七八十個古墓,隨便一個大學裡都能挖出幾個名人墓葬。
房產商日常在文保局排隊,求專家們先來看自己的工地,先來給自己工地上挖出來的古墓定個性。
如果運氣好,古墓價值不高,就能趕快回填,趕快繼續開工了;
運氣實在不好,也可以求專家趕緊搶救性發掘,把東西挪走,好讓他們繼續開工···什麼?隱瞞挖出古墓的消息?
別開玩笑了,上一定規模的工程,沒挖出古墓,怎麼可能呢!
沈樂一時心動。還沒認真考慮到底去不去,蜀都博物館的一位教授,像趕蒼蠅一樣揮了揮手:
「去去去!你們那邊能出多少成果啊,你們省就這點撥款,均攤到出土古蹟,僧多粥少的!」
這一段語速又急又快,如同狂風暴雨。噴完了,她又轉向沈樂,聲音極其溫柔,眼神極其熱切:
「小沈,還是來我們這裡吧!我們這裡容易出成果!我們這裡,文物坑一個又一個,就是缺人手!
而且距離錦城又近,雙休日隨時可以去錦城玩,你來的話,我可以帶你去看大熊貓,還能抱大熊貓幼崽!」
大,大熊貓幼崽?
沈樂狠狠地被震撼了。
什麼青銅大面具,什麼青銅大立人,什麼青銅神樹,都從他的大腦里飛了出去,滿腦子都是兩個詞迴蕩:
熊貓—————·幼崽.————·熊貓—————·幼崽.————·幼崽幼崽幼崽.—··
活的!
可以抱!
可以摸!
「說得好像誰不能帶他看大熊貓似的。」林老師身邊,指點他漆藝、描金的那位老教授哼笑一聲:
「你們那裡到錦城市中心,公交車一小時,再火車一小時,再公交車半小時。一個雙休日,一半時間耗在路上。
小沈啊,要我說,你還是來我們這裡一一咱們京城,做什麼都容易出成績!修」
沈樂:
不是,剛才你們還把我批的一無是處,怎麼一下子就成香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