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偶滿臉不高興。沈樂真的覺得很神奇,他親手畫出來的,畫在木頭上的面容,也會出現「不高興」這樣的表情。
見他看過來,小木偶在食盒上翻跟頭,下腰,舉手,轉圈,各種姿勢跳舞:
【你不理我了!】
【你今天都不去接我!】
【還好小玉姐姐送我回來!】
【要不然,你就要把我扔在天香樓,不要我了!!!】
汗···.
「是我不對,是我不對,我今天太忙了。」沈樂趕緊過去道歉,安撫替小伶撫平裙擺,梳理頭髮:
【我在練手藝,等我練好了,給你做一套首飾好不好?就用這個螺鈿,
貼在紅漆裡面,黑漆裡面,磨平了光燦燦的,可好看了!】
小伶蹲了過去,好奇地看了看被沈樂握著的梳子,又看看他打磨了一整天的螺鈿片。
然後,乖巧地蹦回小桌上,打開食盒,吃力地向沈樂拖了一下:
【你吃飯!我來替你幹活!】
不等沈樂回答,她一隻手拿起銼刀,另一隻手根本不用拿鑷子,三五根絲線揚起,輕輕拈住一片螺鈿。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很快,螺鈿側面,就雪花般地落下了貝殼粉來。
唉,家裡養個懂事的小女兒真好。會關心你,會撒嬌,會喊你吃飯,會替你幹活如果能把所有的工作,交給小木偶、小墨斗、小油燈他們,這一局將是絕殺。可惜交不得————
即便交不得,有小木偶的幫忙墊底,沈樂還是大受振奮。他吃過晚飯,
又一頭扎進工作當中。
如此幾天,終於搞定了螺鈿磨邊、塗底漆、粘貼到指定位置,這幾個難度動作。沈樂摩拳擦掌,開始準備上手修復木梳:
練手終於完畢,技能通關,可以真正幹活了!
小木梳,真期待啊,修好以後,你可以給我怎樣的指引呢?
台上一分鐘,台下三年功。
看似毫不費力,是因為已經十分努力,
沈樂動手修復小木梳的時候,就驚喜地發現,自己已經不覺得這些工作,有哪裡讓他覺得艱難了。
他稍微開鑿、修整破口,填入調好顏色的黑漆,等待陰乾、打磨平整:
然後,把這個工作重複一遍,再重複一遍,再再重複一遍。
等漆面高度幾乎和原本位置齊平,粘螺鈿,塗漆,打磨;再塗漆,再打磨;反覆打磨之後,塗清漆,楷清,推光—··—
那把破舊的、殘損的,磕磕碰碰,身上有不少傷口的木梳,變得優雅華麗,光彩煥然。
除了梳齒部位,還是少了那麼一根,沈樂暫時沒想好該怎麼修補之外,
整把木梳,已經變得和全新的一樣。
「終於修好了——.下面,就是最後一步——」
沈樂用滿意的目光,把小木梳翻來覆去,觀察了幾個來回。然後,他運用靈眼,開始引導小木梳上的氣息,一點一點浸染新補上的部位:
這工作並不容易。木梳上的氣息,格外複雜,層層疊疊,互相交織,卻並不融合在一起;
沈樂既要引導這些氣息流動過去,又要讓它們保持原來的比例、原來的交織方式,每移動一點,都要格外小心翼翼。
力量不能用得大了,大了,會把這些氣息「壓扁」、「搓歪」;
也不能用得小了,用得小了,這些氣息在原地戀戀不捨,根本不搭理他而且,小木梳只是一套組件的一部分,它的力量,它的靈智,都處於一個非常低的水平。
像之前的小油燈,玩偶櫃,它們都能配合沈樂的引導,讓氣息流動到一個讓它們覺得舒服的位置。可是,這把小木梳,它不會·
力量大了小了,歪了倒了,萬般全靠沈樂。
漆面和螺鈿需要的氣息還不一樣,轉角處的弧度也不一樣,新補上去的地方,深深淺淺,都要沈樂控制·—·
沈樂幾乎把心神耗干、熬盡,這才把這個小木梳的氣息調理勻稱。這樣的努力也並不是沒有回報:
氣息調理完畢的那一刻,沈樂握住梳子的手上,傳來一股溫柔縫綣,讓人喜悅寧和的氣息。
恍惚中,沈樂仿佛聽到了一首歌謠: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髮齊眉;
三梳兒孫滿地;
四梳四條銀筍盡標齊··
歌聲並不算動聽,什麼柔婉,清麗,明媚,壓根兒連邊都挨不上,更不用說民族唱法、美聲唱法之類的技巧。
然而,那中年婦人微帶暗啞的歌聲,溫暖誠摯,不疾不徐,透著一股發自內心的祝福味道。
讓人光是聽看,就打心底里想要微笑起來。
歌聲從從容容,從第一梳唱到了第九梳,又從頭唱起。這一次,更多女子的聲音加入了進來:
有的聲音蒼老,有的聲音低沉,也有的聲音輕快活潑,如溪水輕鳴,如玉珠滾轉。
那是沈樂自幼熟悉的語調,吳儂軟語,柔和纏綿。當中又夾著一種他不太熟悉的方言,語速稍快,語調硬朗。
隨著歌聲,沈樂的視野漸漸清晰,如同打開了一片迷霧。
視野中央,一個紅衣少女端坐在鏡台前,看著像是只有十六七歲模樣,
眉宇間還帶著點稚嫩,臉上紅撲撲的,滿是羞澀;
黑緞子一樣的長髮直垂到腰間,身後站著一個身穿紅布裙襖的老婦人,
正握著梳子,從頭頂到發尾,仔仔細細地給她梳頭。
少女面前的鏡台扎著紅綢團花,貼著雙喜字,妝盒裡,最醒目的地方擺著一對花釵,釵頭兩個喜字,並起來就是一對雙喜。
這是··在梳妝打扮,準備出嫁?
我趕上古代的婚禮了嗎?
沈樂扭過頭,左右張望。現場並無男子,只有轟笑聲、喧聲、喝彩聲,遙遙傳來,大概男賓都在另外一個方向;
而少女和老婦人周圍,或站或坐,圍了一群女子。
被簇擁在中間的是個白髮老婦,身穿醬紅色壽字團花錦襖,皺紋密布的臉上滿是笑意:
老婦周圍,三五個中年婦人,言笑晏晏,看向紅衣少女方向;
中年婦女的外圈,又站著一群年輕婦人,身上的裙褂衫襖,或湖藍,或水綠,或玫紅。
每一件裙襖,都布滿了織金、片金、金絲銀線刺繡什麼的,總之,視線所及,一片錦繡輝煌。
這是大戶人家啊.—·
沈樂感嘆。這一片錦衣,小康人家多半是置辦不起的,怎樣也要官宦門第起步。
也是,螺鈿梳子,螺鈿妝這麼貴重的東西,小戶人家,又怎麼可能用得起?
而婦人們的外圈,更靠近紅衣少女的方向,團團圍著五六個少女、女童,年齡從十三四歲到四五歲不等。
大的已經懂事,估計對自己的未來,也有了許多了解和猜想。此刻注視著紅衣少女,滿是羨慕。
最小的那個挨在少女身邊,抓著她的裙擺,仰頭盯著她,像是隨時打算弄點兒胭脂,塗到自己臉上。
她們笑著,輕輕拍著手掌,跟著梳頭老婦的調子,參差不齊地唱著梳頭歌。
為首一個身穿二色金玫瑰色長裙的年輕婦人,嘴角含笑,站在老婦人身後,輕輕為老人揉著肩膀。
一邊揉,一邊俯身下來,在老婦人耳邊道:
『吳媽媽唱的梳頭歌最好了!聽了那麼多遍,還是覺得特別喜慶!」
「吳媽媽是有福氣的人。」老婦人眯著眼睛,輕輕點頭:
「活到這個年紀了,兒女雙全,眼看就要抱重孫子了。也難怪各家各戶辦喜事,都請了她來梳頭開臉。」
她看著老媽媽為紅衣少女梳順了頭髮,一一開始上頭,從自己髮髻上拔下一支石榴金簪:
「拿去,給佩蘭插上。」
「哎呀,老太太才是最有福氣的人!有老太太的福氣壓著,佩蘭妹妹肯定能白頭偕老,五男二女又孝順又上進!」
年輕婦人趕緊雙手接過金簪,好話不要錢地倒了出來。直到把老太太哄得眯眼輕笑,她才快步過去,把金簪交給梳頭娘子:
「這是老太太的心意。麻煩您了,給佩蘭妹妹簪上。」
老太太一動,下面的各房伯母、叔母、嫂子們,不是拔下簪釵,就是褪下手鐲手環,紛紛給那名叫佩蘭的少女添妝。
一時間珠玉琳琅,耀眼生花,叮叮噹噹的聲音不絕於耳。沈樂站在旁邊看了好半天,長嘆一聲:
「有錢真好啊·—」
就這一盤添妝,對,還是添妝,不是嫁妝主體,玉簪玉佩、金釵金鐲,
放到現在,怎樣也能賣個大幾千萬。
換句話說,這位佩蘭姑娘嫁過去以後,哪怕夫家不給力,哪怕家道中落,光靠嫁妝,也能保她衣食無憂一輩子···
有錢不一定能解決所有問題,但是,有錢的話,家裡給的保障要多很多,人生的容錯率,也比缺錢的人家大得多了呀!
「佩蘭妹妹,你真是好福氣。」年輕婦人送了簪子也並不走開,挨在鏡台旁,一邊給梳頭娘子遞各種花釵,一邊低聲輕笑:
「公公飽學,婆婆慈愛,嫁給從小認識的青梅竹馬,還是小小年紀,就考進大學堂的少年才子。以後啊,是肯定能當官太太的—」
佩蘭微微低著頭,臉頰從酒窩一直紅到耳根,聽到「青梅竹馬」的時候,臉頰幾乎燒了起來。然而,紅唇輕抿,嘴角勾起了一個細微的弧度。
沈樂站在她們旁邊,看著少女微笑,也情不自禁地跟著微笑起來。
他低垂眼,摩著手裡華美的螺鈿木梳,心底輕輕默念:
「要幸福啊!」
「一定要幸福啊!」
「要好好的過,要長長久久在一起,要一一白頭偕老————」
眼前場景慢慢淡去。沈樂握緊木梳,把心神沉浸入內,沿著莫名的聯繫展開:
「讓我看看,你的夥伴們,到底都在哪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