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你如何能夠獨善其身?(二合一)

  白鹿洞一向秉持著讀書人的節儉與沉穩,書院的建築大多樸素而實用,山長樓也不例外。

  三層小樓,一樓會客,二樓居住,三樓讀書。

  以至於此刻陳三更聽見李夢陽的話,下意識地以為這位山長是不是還沒睡醒就下樓了。

  什麼壓不壓的,聽起來感覺像是饞他身子一樣......

  若是些妙齡女子也就罷了,關鍵這還是幾個男人......

  李夢陽笑著道:「怎麼?陳公子不信?」

  「為啥啊?就因為我長得帥嗎?」

  李夢陽給的那個理由,陳三更並不相信。

  堂堂十宗之一,就因為他寫了幾首詩就將整個宗門的命運完全交給他,這可能嗎?

  他又不是那位......

  與其相信這個,他還不如相信范自然纏著他打架是因為愛上他了!

  李夢陽聞言一愣,盯著陳三更的臉,緩緩道:「我不得不承認,你的猜測是有幾分事實根據的。」

  「咳咳,山長聊正事呢!」朱曦忍不住在一旁提醒道。

  李夢陽擺了擺手,正色道:「其實我們也知道,貿然說這樣的話,陳公子多半會覺得有些荒謬和草率,畢竟白鹿洞數百載基業在此,這種大事不用想都該慎之又慎,否則如何對得起歷代先賢。」

  「但是。」他頓了頓,「陳公子有所不知,我們白鹿洞以文為基,和十宗其餘九家有所不同,只要文脈禮法能夠推廣於世,白鹿洞就不怕基業被毀。陳公子天下大才,文運非凡,兩首九響之作,引動祖師雕像開口,於我白鹿洞是有大恩的,故而我等願意押注陳公子。」

  陳三更平靜地聽著,心中卻有些不信,學術又不是沒有競爭,不同的學術道統之間,爭鬥起來可比什麼宗門廝殺更要不死不休。

  孔子誅少正卯,不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麼。

  不過眼下這個世界的這個時代,好像並沒有什麼百家爭鳴,各持一說的局面,所以白鹿洞中人的樂觀似乎也說得過去。

  他擺了擺手,「報恩之說大可不必,你們也幫了我一個大忙,此事一來二去,我們便算是扯平了就好。」

  他的話音一落,李夢陽悄悄朝朱曦使了個眼色,朱曦面色一難,李夢陽眼睛一瞪。

  朱曦只好苦著臉開口道:「陳公子,其實我們不只是感謝你,此番舉動也是在賭陳公子會給我們帶來更多的東西,用最簡單的話來說就是,我們想跟著你一塊吃肉。」

  說著朱曦瞥了李夢陽一眼,「這話有些人不好意思說,只好讓我來開口了。」

  陳三更大大的眼睛有更大的疑惑,「可是我只是一個鏢師啊!」

  李夢陽捻須微笑道:「咳咳,陳公子,都到現在這個份兒上了,就別再提鏢師這回事了,天底下還有幾人請得起你這樣的鏢師?」

  朱曦趁熱打鐵,繼續道:「好叫陳公子知曉,我們白鹿洞接下來其實一共有三步計劃......」

  「等等!」陳三更連忙揮手制止,「別說了,規矩我懂,我要聽了就走不了了。」

  李夢陽笑著道:「陳公子放心,你儘管聽,無論你接不接受我們的好意,願不願意與我們合作,都但聽無妨,我們絕對相信陳公子的君子遺風。」

  然而事實上,大多數所謂的君子沒什麼遺風,只會遺......

  陳三更心中吐槽一句,然後道:「實在要說就說吧,但先說好,我絕對不承諾什麼。」

  「這是自然。」李夢陽笑著點頭,然後豎起一根手指,「這第一步,就跟朝廷有關。」

  「在大端建立之時,荀郁就曾找過我,商議由白鹿洞在天京城開設官學之事,我們並未答應,只是在九州試著開設了州學,而最近,這個接觸頻繁起來了。」

  「國子監?」陳三更一驚,脫口而出。

  李夢陽也一愣,「國子監?這名字不錯啊!」

  朱曦反覆念叨兩句,附和道:「一國學子之所,一國教學之監,既有學府之意,又得司教之責,國子監之名實在是取得妙極。」

  他朝著李夢陽拱手道:「師叔,由此可見,我們選擇陳公子這個決定實在是太正確了啊!」

  陳三更:.......

  好好一個冷麵閻王,怎麼忽然就成了舔狗了呢?

  而且,真是舔就硬舔嗎?這麼生硬,自己不覺得尷尬?

  蘇密顯然也這麼覺得,不過在先前開荒十畝的處罰下,只好默默低著頭,沒眼看。

  李夢陽也不知道是多少顧及幾分山長的顏面,還是純粹是看朱曦不爽,並沒有接他的話,而是笑看著陳三更:「陳公子覺得此事如何?」

  陳三更平靜道:「對白鹿洞而言,此事應該很好吧,能夠成為官學、國學,將朝廷人才上升的通道牢牢把持在手中,將白鹿洞的聲勢擴展到整個天下,只要朝廷存在一天,白鹿洞就將永遠是天下文人心中的聖地。」

  「好事,的確是好事。但那是建立在朝廷能得勝的基礎之上的。」李夢陽嘆了口氣,「所以,陳公子應該能猜到我們為什麼遲遲沒有答應了吧?」

  想起眼下的天下大局,陳三更點了點頭,「的確,答應就意味著站隊,就是徹底跟朝廷綁定,再也回不了頭了。」

  李夢陽稍稍坐直身體,鄭重道:「我們覺得,到了答應的時候了。」

  「哦。」陳三更淡淡答了一聲。

  朱曦立刻神色一動,追問道:「陳公子也覺得我們應該去嗎?」

  ???

  你是怎麼覺得我覺得的?我明明為了不表明態度都已經這麼含糊了啊!

  他無奈道:「你們聊你們的,就不用非要把我帶上了吧?這麼大的事,都不給點考慮時間的嗎?」

  「也對也對,是我們心急了。」李夢陽笑著附和,然後瞪了朱曦一眼,「你看看你,做事一點也不知道沉穩,催催催,催命啊!」

  朱曦:.......

  「那我就直接說第二件事了。此番紫霄宮邀請十宗聚會,時機敏感,若是十宗宗主盡出,也有一些危險,朝廷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此番大家都決定,派出各自宗門聖子一級的後輩,以交流切磋的名義去往紫霄宮,也算是對這些傑出後輩的歷練。」

  說著,李夢陽指了指蘇密,「我們白鹿洞自然是派蘇密去,但是我們想請陳公子與他一道。」

  「我?我都不是白鹿洞的人啊!」

  李夢陽大袖一揮,「這個簡單,陳公子不是曾經是青眉山的長老級客卿嗎?我們也可以請陳公子擔任客卿,嗯,直接比照副山長的級別來就好了!」

  他笑看著陳三更,「我們白鹿洞比起青眉山來,唯一的不同就是沒有一個千嬌百媚的聖女,不過想來陳公子這樣的人物,斷然不會因為區區一點男女之情就區別對待的,對吧?」

  陳三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緩緩道:「我考慮一下。」

  這番看似不近人情的回答,實際上卻只有陳三更自己知道,這才表明他在認真對待白鹿洞的提議。

  因為若是覺得白鹿洞心懷不軌,他可能就會像曾經的許多次一樣,將計就計,順水推舟,扮豬吃虎,只為看清對方真實的目的是什麼。

  只有認定對方背後並沒有什麼壞心眼,頂多一些小心思之後,他才會認真地衡量其中的利弊,做出最合理的選擇。

  畢竟,一個出身在那個時空的年輕人,很難不對儒教產生幾分親近的。

  不過顯然,李夢陽等人並不知曉這些。

  他們只是覺得,在不惜放下十宗宗主和副宗主的高傲,嬉皮笑臉地在這兒勸說這麼久之後,依然沒有換來一個果斷而確定的答覆,心中難免有了幾分挫敗和不快。

  但君子立學,身正德高,不以一己之利而怨人之無過。

  能夠坐在白鹿洞的山長和副山長的位置上,並且能夠服眾,李夢陽和朱曦的個人德行也足夠,並未因此就遷怒於陳三更。

  李夢陽很快恢復了輕鬆,笑著道:「無妨,陳公子儘管考慮,我們翹首以盼。」

  不愧是白鹿洞的山長,用詞總是這麼奇怪.......陳三更笑了笑,主動問道:「那第三步呢?」

  李夢陽想了想,狡黠一笑,「這第三點,不如也容我們賣個關子,陳公子且稍等一日?」

  「額,行吧。」陳三更也不好強求,畢竟自己也說了要考慮考慮的話。

  他站起身,「那沒什麼事情的話,我就先走了?」

  李夢陽和朱曦隨之起身,朱曦吩咐道:「陳公子慢走,蘇密你送送。」

  「陳公子?」當陳三更正要跨出門檻,李夢陽卻忽然在他身後叫住了他。

  陳三更轉身,「山長還有事?」

  「大風將起,陳公子難道真的以為自己避得開這天下的紛擾嗎?」

  被點中內心想法的陳三更雙目一凝,看著李夢陽,那張慣常看去都是嬉笑怒罵的臉上,全是肅然的凝重。

  「自打靈氣日稀,修行者勢力衰敗,所有人都知道,朝廷和修行者之間就必有一戰。這一戰,將決定天下未來的走勢,若是朝廷勝,隨著靈氣越發稀薄,修行愈發困難,修行者將再無還手之力,被收編、被瓦解、被慢慢耗死;若是修行者勝,則能再續百年乃至一朝榮光。所以,修行者輸不起,即使朝廷僥倖勝了,那也將是慘勝,修行者勢力將用盡一切的手段來阻撓,陳公子聰慧過人,當知那意味著什麼?」

  「生靈塗炭,戰火紛飛。」陳三更的神色也緩緩凝重起來,嘆息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李夢陽語帶感慨,「陳公子不愧文才絕世,將這興亡酸楚一語道破。」

  他沉聲道:「可若是今後,又有如此番諸女的場景擺在面前,陳公子救是不救?若是有哪方勢力的頭領作惡,被你遇見,陳公子殺是不殺?若是一場註定慘烈而悲劇的廝殺即將發生,陳公子攔是不攔?」

  李夢陽看著陳三更,「但是,一個孤家寡人是沒有辦法做好這些事的。」

  陳三更默然,他不得不承認,李夢陽說得很對。

  最簡單的,就像此番,若想解決這些女子的歸宿,如果陳三更只是一個孤家寡人,要麼隨意安置了事,要麼就只能在那兒當保姆,一輩子都被束縛住。

  而在擁有更大的聲名和地位的現在,他才可以去求白鹿洞,可以去找青眉山,甚至還可以找繡衣使,可以調動更多的資源,可以借來更多的力量.......

  其實如果他真想一個人瀟灑過日子,也還有一個解決辦法,那就是視而不見。

  以他目前的能力,天底下能找到他麻煩的少之又少。

  但,他做不到。

  他沒辦法眼見無辜百姓陷於水火而不顧,沒辦法聽見那些哭嚎而無動於衷,沒辦法將那些感同身受的慘事安慰成世間常態,總之一句,其實,他躲不開。

  天下本身就是一個局,身在局中,如何能夠獨善其身?

  李夢陽的聲音繼續響起,「十宗和朝廷,在這天下無處不在,你避不開。與其消極避世,不如主動入局,自身越強大,羽翼之下,才能庇護越多的人!」

  「白鹿洞願與公子攜手,共謀人間安定,天下太平!」

  當李夢陽慷慨激昂的聲音響起,朱曦和蘇密都隨之上前一步,沉聲道:「白鹿洞願與公子攜手,共謀人間安定,天下太平!」

  陳三更默然良久,扭頭站定,恭恭敬敬地朝著白鹿洞三人回了一禮,然後起身,「還是讓我再想想。」

  說完這一句,他轉身離去,背影糾結而寥落。

  蘇密下意識想要跟上去,被李夢陽拉住。

  他搖了搖頭,「此事,只能他自己想通。」

  他的目光從陳三更的背影延伸出去,穿過一棟棟屋舍、牌樓,望向遠處的良田江山。

  那是一片庇護在白鹿洞羽翼下,安寧祥和了數百年的淨土。

  他輕聲道:「希望他想得通,否則,我們只有另尋它途了。」

  ......

  陳三更回到在白鹿洞中暫住的小院。

  呂鳳仙和雲香還在院中閒聊,各自拿著一個繡框舞動著針線。

  可惜不論怎麼看,心血來潮想要跟雲香學習女紅的呂鳳仙手裡捏著的,都像是一桿霸道剛猛的長槍,而不是輕靈翻飛的繡花針。

  好在呂大小姐多少是練武的,十分常見地扎破了手指,都能只一聲悶哼就完事兒,讓這場註定無疾而終的教學還能夠苟延殘喘一段時間。

  小五兒坐在院子的另一頭看著書,來了白鹿洞,他的書庫又得到了補充,正是如饑似渴的時候。

  白長根悠閒地躺在椅子上,這就是他一直夢寐以求的安穩。

  魂不魂誓的,想想真無所謂了。

  看見陳三更走進來,雲香手一抖,扎破了自己的手指,呂鳳仙趁機將手裡的繡框一扔,解脫似的走了出來打著招呼,小五兒和白長根都起身問候。

  陳三更擠出一絲微笑,然後輕聲道:「我先進屋有點事情,你們先忙。」

  房門很快關上,留下屋外一頭霧水的幾人面面相覷。

  沒有人敢上去打擾,唯一有膽子去的呂鳳仙又被一心為「夫」的雲香勸住了。

  於是這一坐,陳三更便從上午坐到了晚上。

  直到入夜,一聲敲門聲才打破了小院中的寂靜。

  陳三更輕輕應了一聲,扭頭看著推門走進的劉昭明,眼神中有了一份釋然的期待。

  劉昭明在一旁站定,扭扭捏捏開不了口。

  陳三更輕輕一笑,「說吧,你我兄弟,無需客套。」

  劉昭明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終於鼓起勇氣道:「大哥,我想留在白鹿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