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蘇小姐的長嫂娘家姓柳,因不是整歲生日,柳氏並未大辦,只邀請了自己閨中好友,和幾家有來往的女眷。

  她叫人給沈府送去帖子,其實並不指望那位小姑子能來,只是想叫她知道,不論如何,娘家人一直都惦記著她。

  因此,當身邊伺候的人,神色異樣地來回報,說姑太太來了時,柳氏下意識反問了句:「哪個姑太太?」

  「就是咱們府上嫁去沈府的姑太太啊。」那丫鬟低聲道,因柳氏的女兒也已經出嫁,她們若回家,下人稱姑奶奶,蘇伊輩分比她們高一輩。

  柳氏嚯地站起,一把抓住那丫鬟手腕,語調急切:「快請進來!」話音剛落,又不放心:「你確定沒弄錯?」

  「錯不了,就是姑太太,青蓮跟在邊上伺候著呢。」

  其餘女眷正在聽戲,未曾留意這邊動靜,柳氏告了罪,急匆匆往外廳走,邊走邊交代:「老爺呢?」

  「說是珍禽園來了一批漂亮的鳥兒,老爺一大早就出去了。」

  「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有心思玩鳥兒,趕緊打發人叫回來!」柳氏皺眉道。

  她這位夫君,在外人看來什麼都好,生得貌比潘安,年輕時是都城姑娘們競相追捧的玉面郎君,就算如今過了不惑之年,家中新來的小丫鬟見了他,還是一個個臉紅耳赤,這一點和他妹妹真的像。

  他身上又有個爵位,雖然家裡境況不比從前了,可比上不足,比下又綽綽有餘,更要緊的是,大抵長得好的人,都不在乎別人樣貌如何,柳氏姿容一般,只稱得上端正清秀而已,可這些年,也沒見蘇老爺多看哪個女人一眼,就老老實實守著正妻,生了兩兒兩女。

  別的官宦人家,哪個不是左一個姨娘,右一個通房?

  因為這點,不說其他夫人奶奶們,就算是她自己娘家人,也莫不羨慕柳氏命好。

  柳氏也經常對自己說,該滿足了,太不知足,是要遭天譴的。

  可這過日子,如人飲水,冷暖只有自己知道。

  蘇老爺不愛仕途,不愛美人,偏偏愛那些紈絝們的玩意兒,聽戲喝茶,遛鳥鬥雞,除了不去花街柳巷,都城裡可以找樂子的地方,都有他的身影,有時連著幾天不著家,府里大小事務,都由柳氏一手抓。

  每每聽那些夫人們說,家裡老爺又升了什麼官,又得了宮裡什麼賞,家中子弟如何如何爭氣,柳氏偶爾忍不住會想,若當初嫁了個肯上進丈夫,日子比現在又如何?

  她一路想著,一路快步往外走,遠遠看見垂花門邊上的迴廊里,亭亭玉立著一個裊娜的身影,仰頭望著枝上的桃花,那身姿神態,恍惚還是個十幾歲的明媚少女。

  蘇伊聽到動靜,偏過頭來,微微一笑:「請嫂子安。」

  柳氏一陣恍惚。

  姑嫂兩人近十年沒見,柳氏緊緊握著蘇伊的手,眼眶發紅,除了一句回來就好,竟說不出別的話。

  「兄長和侄兒們呢?」蘇伊問。

  柳氏這才道:「你哥哥有事外出,我已經讓人去請了,他不知道你要來,不然必定會在家裡等你的。你那兩個不成器的侄兒去書院了,等他們回來,我叫他們給你磕頭。」

  柳氏兩個女兒都已經嫁人,如今隨夫君在任上,不在京里。兩個兒子也將將到了成家的年紀,今日柳氏做生日,特地邀請了一些家裡有姑娘的夫人,大家心照不宣。

  蘇伊笑道:「那我可得把見面禮準備好。」

  見她笑,柳氏也跟著笑。

  方才心緒激動,不曾留心,眼下緩過來,她才發現,這位小姑子的容貌,竟絲毫不見老去,比起十餘年前的稍顯稚嫩,現在方如一朵完全盛開的牡丹,明艷照人,絕色絕世,比從前更具傾城之姿,連她見了都忍不住心神波動,若換了旁人,又該如何?

  她帶著蘇伊回到後院,那些女眷們見她回來,打趣道:「什麼人值得你巴巴迎出去,把我們一大幫人拋在這兒?」

  話音才落,便看見了蘇伊,一時間,除了戲台上仍在咿咿呀呀,花廳里一點聲響也無,喝茶的、說話的、聽戲的,都頓住了動作,甚至有人下意識屏著氣,呆呆看著蘇伊。

  直到不知哪兒發出了一點動靜,這才接二連三響起壓低的驚呼。

  在場的夫人,年紀不小,從前都是見過蘇小姐的,只是這麼些年她閉門不出,眾人幾乎忘了還有這號人,猛一下站在眼前,還如十年前美貌,還如十年前絕色,怎不讓人又驚艷,又驚嚇?

  「這、這是……」

  柳氏早料到眾人反應,只當不知道異常,笑盈盈道:「這是我們府上的姑奶奶,你們莫不是忘了?」

  在場的都不是傻子,聽她這麼說,也壓下驚奇,紛紛贊道:「你們家姑奶奶的容貌,只要見過一次,終身難忘!」

  柳氏又轉頭對蘇伊道:「這些年你不出來走動,好多人都不認識了,來,我給你介紹介紹。」

  蘇伊臉上帶笑,跟在柳氏身邊,跟那些夫人問好寒暄。

  儘管每個人都對蘇伊好奇得不得了,當著面卻沒有一個人提起,熱絡過後,大家又坐下來,重新聽戲,但恐怕沒人的心思還能戲文上。

  蘇伊例外,她來到這個世界,才發現沒有電視打發時間的日子,有多無聊,雖說還能喝茶賞花,可天天喝天天賞也會煩,現在看著那些小戲子,她有點興趣了。

  沒有肥皂劇看,就拿才子佳人的戲來湊嘛。

  沒多久,下人來報,蘇老爺回來了,賓客們識趣地起身告辭。

  剛離開蘇府,便有人叫身邊丫鬟去打聽打聽,最近沈家有沒有什麼消息,怎麼他們二夫人把自己關了十年,突然又想通出來了?

  也有人摸著自己的臉,禁不住想,老天爺還真是不公平,將那樣一張臉給人也就算了,還偏偏還讓人容顏常駐,甚至越發嬌妍,活生生把她們這些人,襯成了老菜幫子。

  只是那樣美的人,命卻不好,如此想著,反倒叫人心裡平衡了些。

  蘇伊先前在蘇小姐記憶里見過蘇老爺,確實是個難得的美男子,等見了面,發現確實如此,那樣貌、那氣質,放哪個時代都能迷倒一片。

  可那氣質出挑的中年美男,一見了她,竟然嚎啕大哭起來,邊哭邊罵,一會兒哭她可憐的妹妹命苦,一會兒罵背信棄義的孫家一府全是孫子,一會兒罵沈家都是烏龜王八蛋,眼淚鼻涕一塊流。

  蘇伊從一開始吃驚,到後面面無表情看完全程。

  也就柳氏好脾氣,還給他遞手帕,幫他拍背,完了還讓人端水給他洗臉,跟對兒子似的。

  蘇伊忍不住問毛團:「蘇家後來為什麼家破人亡?」

  看蘇老爺這樣,怎麼也不像是幹得出犯死罪那種大事的人。根本就是個從未長大的富家子弟,小時候父母寵著,成家了妻子縱著,老了估計還有兒孫養。

  這不就是蘇伊追求的終極米蟲的日子嗎?這麼久了,她都沒實現這個遠大目標,結果人家輕輕鬆鬆做到了。

  她有點酸。

  毛團翻了翻劇情,說:「沒正面提起,不過看起來,好像是你那兩個侄子,捲入了皇嗣鬥爭。」

  「他們不是才十幾歲?」蘇伊更驚奇了。

  現在在位的皇帝五十幾歲,依舊年富力強,底下幾個皇子歲數不小,因皇后無子,皇帝又一直沒有立太子的意思,那些皇子身後的母家勢力,難免蠢蠢欲動。

  可蘇家早就被排擠在權力中心之外,現在家裡連有個實職的人都沒有,說他們與皇嗣鬥爭有關,那還真是抬舉了。

  毛團說:「暫時不清楚,等我追蹤他們幾天,看看情況。」

  「辛苦你了兒子,為娘日後的好日子靠你咯。」蘇伊趕緊誇獎道。

  毛團團木著一張臉,不是很想理她。

  「伊伊啊,是不是沈二那王八蛋又欺負你了?你放心,等哥哥找幾個人,再把他套麻袋打一頓,給你出出氣。」蘇老爺洗了臉,比少女還白皙的臉上,鼻頭紅紅眼眶紅紅,拍著胸脯跟蘇伊保證。

  聽他這語氣,似乎從前就套麻袋,把對方打過了。

  別說,他看起來,還真就像做得出這種事的人。

  柳氏忙說:「這種渾話自己想想也就算了,還說出來污了小姑子的耳朵。」

  「有什麼污不污的,我都沒說髒話。」蘇老爺不服,他天天在外面混,染了一身市井氣息,「那王八羔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麼樣,長得跟豬頭一樣,把我天仙似的妹妹娶回家,還敢拈花惹草,要我說,就該把他幾條腿都打斷!」

  「行了行了,」柳氏皺眉制止,「越說越離譜,這種話,你也好意思在女眷面前說。」

  其實蘇伊聽著,覺得挺有趣的。

  蘇老爺不說話時,那通身氣派,那俊美容貌,真的能唬人,可一開口,就跟天鵝張嘴,發出癩蛤蟆的聲音一樣,粗俗二字都不足以形容,反差之大,實在叫人瞠目結舌。

  看柳氏皺眉,蘇老爺這才收斂了些,只是依舊嘀咕:「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又沒直說他卵蛋……」

  蘇伊低頭喝了口茶,假裝沒聽見,省得柳氏尷尬,等調整好面上表情,她才抬起頭來,微微蹙眉,又是自責,又是悔恨,「妹妹不懂事,這些年,讓兄長和嫂嫂傷心了。」

  蘇老爺立刻道:「伊伊你沒錯,都是那姓孫的孫子,和姓沈的王八蛋的錯。」

  柳氏暗地裡直拉他的衣袖,心頭無奈得很,誰都知道,小姑子被那兩個負心漢傷了心,這人還一口一個孫子、王八蛋,嘴上是罵過癮了,可戳的還不是小姑子的痛處?

  所以說,這些男人啊,一個個心都粗得跟水缸似的。

  這幾年,蘇小姐不跟任何人來往,柳氏也是又擔憂又心急,有時也會微詞,看不過對方為了個男人,連娘家都不要了,家裡白養她那麼多年了?

  可現在人坐在面前,看著是終於想開了,柳氏到底替她高興,「都是一家人,說這些就見外了,只要你好好的,我跟老爺就安心。」

  「是啊,」蘇伊笑了笑,說,「妹妹前些日子做了個夢,夢見什麼已經不記得,一覺醒來,看著窗外桃花灼灼,草長鶯飛,陽光明媚,便忍不住想,我這一輩子還長著,真的要像這樣熬油一般熬下去麼?又想到哥哥嫂嫂,多年未見,不知你們可都還好?只是心裡慚愧,實在無顏來見,這才拖到今日。」

  一番話說得蘇老爺又開始吸鼻子,也為柳氏解了困惑,她先前就疑惑,小姑子為何突然想通了,想來是夢裡有什麼幡然悔悟的境遇。

  只是還有些話,她沒問出口,既然想明白了,那以後準備怎麼辦?是繼續在那府里做二房夫人,還是……和離?

  蘇伊並未在蘇府留太久,敘了兄妹姑嫂之情,不多時便起身告辭。

  蘇老爺嚷嚷著要她留下,以後都別回姓沈的那裡,柳氏則將她一路送上轎子。

  回去後,蘇老爺坐在廳上,不高興地問:「為什麼不把伊伊留下?」

  柳氏看他一眼,沒好氣道:「老爺說得容易,我倒想問問,小姑子該以什麼理由留下?改日若沈府的人來接,該不該讓他們接走?」

  「憑什麼讓他們接走?我妹妹再也不回他們家了!」蘇老爺氣憤道。

  「說得好。」柳氏附和,轉而語氣一變,「可小姑子一日為沈家婦,就沒有不歸家的道理,除非跟姑老爺和離。只是老爺你想想,咱們家,還有底氣要求和離麼?姑老爺這兩年官運不錯,前程大好,我們有什麼?若他以小姑子多年無所出為由,寫了一紙休書給她,老爺除了將人套麻袋打一頓,還能做什麼?」

  一番話說得蘇老爺啞口無言,呆呆靠在椅子裡。

  蘇伊依舊坐轎子回去,一盪一盪的感覺,讓她不由想起先前來時,在路上遇見的那一隊騎兵,好像聽青蓮說,為首的是瑞王?

  這麼說來,魔狼這次當王爺了?還挺威風的嘛。

  「毛團團,你給我說說那個瑞王的情況吧。」

  毛團早就料到她要問,雖然挺不願承認,但不得不說,大魔王對那個大毛絨絨的直覺挺準的,對方確實就是現在的瑞王。

  皇帝現在的幾個兒子都還沒封王,而瑞王,是皇帝親弟弟的遺腹子。

  當年老瑞王戰死沙場,王妃聽聞噩耗,動了胎氣,還沒足月就發動,生了一天一夜沒生下來,眼看快要不行,宮裡傳出密旨,讓人把王妃肚子剖開,這才留下老瑞王的一條血脈。

  那孩子出生後,皇帝將其視為親子,直接抱到身邊撫養,剛滿周歲便封王。

  曾有術士說瑞王未出生就克父克母,是凶星轉世,親緣寡淡,長大後必成殺將,且因殺戮太重,不得善終。

  皇帝半點也不信,老瑞王為敵國殺害,王妃是他傳旨讓人剖的肚子,如何能說一名幼兒克父克母?

  但有一點術士說對了,瑞王幼年時便顯示出不凡,十四五歲就能為王朝征戰南北,屠盡入侵之徒,十八歲踏平當年偷襲他父親的小國,二十來歲時,鐵騎已經踏遍每一寸疆域,現在儼然成了最強悍的殺將,是皇帝手中最鋒利的一把刀。

  而當年術士的另一句話,其實也應驗了,不久前,瑞王南下剿匪,在深山密林中吸入瘴氣,又被毒蟲所咬,渾身潰爛,無藥可醫,若沒有魔狼恰好附身,正應了那句不得善終。

  蘇伊聽完,緩緩點了點頭。

  說起來,魔狼雖然沒了記憶,但還挺會挑的,每天都有那麼多人死去,他偏偏能挑到出身不錯的。

  回到沈府,蘇伊依舊沒下轎子,直接進了自己的小院。

  青杏一個人看家,早就不耐煩了,一見她們回來,立刻迎上來,圍著問東問西,一會兒問那些人看到她們姑娘,有沒有驚呆了,一會兒又問姑娘身上的衣服,是不是最好看的,絮絮叨叨問個沒完。

  等青蓮耐著性子一一說給她聽,方才心滿意足。

  「你在家裡,有沒有遇上什麼事?」青蓮問。

  青杏幫蘇伊解下披風,撇了下嘴,說:「大房和三房都來人打聽,問咱們姑娘去哪兒了,只有二房的沒來。」

  青蓮接過小丫鬟端上的茶,遞給蘇伊:「你怎麼回答?」

  「照實說咱們姑娘回娘家了唄,不過,二房雖然沒人來問,我看有幾個人鬼鬼祟祟站在小花園那邊,肯定是那幾個姨娘的人。」

  青蓮看了蘇伊一眼,見她管自己喝茶,並不理會這些事,便對青杏道:「你也別那幾個這幾個的了,說起來,她們是二爺的姨娘,就是半個主子,我們見了,嘴上總得恭敬些,不能讓人挑咱們姑娘的錯。」

  青杏更加不屑,「在姑娘面前,她們算哪門子主子?」

  青蓮無奈地搖了搖頭,「這話可不能在外面說。」

  「知道啦知道啦。」青杏道。

  蘇伊喝完茶,吃了兩塊茶點,舒適地靠在椅子上,想起今天聽的戲,心頭痒痒,「青蓮,咱們也找個戲班來唱戲吧。」

  青蓮有點想嘆氣,她們姑娘自從想開後,一日比一日有生氣,也一日比一日活潑,想一出是一出的,前幾天不知怎麼,給她聽到後巷有人叫賣炸小魚,竟叫小丫鬟去買了來吃。

  那時青蓮不在院子裡,回來後看見,嚇了一跳,外面的東西不乾不淨,那小魚又黑漆漆的,吃壞肚子怎麼辦?

  姑娘卻一點也不嫌棄,買了一大包,還讓院子裡的丫鬟婆子們都來吃,青蓮後來在她們半誘半逼之下,也吃了幾條,味道……是挺不錯的,可那種東西不上檯面啊,就是窮人家小孩,沒東西吃了,才弄來吃的,她們姑娘身子金貴,怎麼吃得?

  但青蓮一人之力,阻止不了什麼,這種事有一就有二,現在那些小丫鬟們,天天豎起耳朵聽後巷上的動靜,一有吃的,立刻跑來報給姑娘,然後拿著碎銀銅板跑去買。

  惹得廚娘憂心忡忡,懷疑是不是自己廚藝下降,姑娘不喜歡了,才會去吃外面的雜食?

  好在姑娘吃了那麼多,正餐的胃口也沒變小就是了。

  眼下聽蘇伊說想聽戲,青蓮道:「戲班人多嘴雜,咱們院子又不大,請進來恐怕不妥,就是買幾個小戲子,也住不下了。」

  「好吧好吧,」蘇伊說,「請不進來,我們出去看,總有地方能看吧?」

  她今天上街,發現這個時代對女性並不算很束縛,大街上就有很多年輕女孩,最多也就一些明顯看著是大戶人家的,才在臉上遮個帷帽,一般姑娘或者已婚婦女,就那麼自由走動,也不見常人有異樣。

  青蓮看得出,她是真的覺得挺無趣,想找點樂子,擔心一直阻止壞了姑娘的好心情,只好說:「有是有,茶樓聽書,戲園看戲,不過姑娘得答應我,去了之後只能坐在雅間裡,不能跟別人擠大堂。」

  「都聽你的。」蘇伊爽快道,雅間一聽就比大堂高級多了,有福可享,她當然沒意見。

  趁她高興,青蓮拿出一疊帳本,擺在茶几上,說:「既然姑娘決定出門走動,以後一些人情往來就免不了了,這是早些年咱們和別家來往的帳目,還有姑娘私庫的冊子,您先過目一下,熟悉熟悉,免得日後手忙腳亂。」

  蘇伊看著眼前疊得高高的帳本,剛剛露出的笑容蔫了。

  她就知道,世上沒有白吃的午餐,就算有,那也叫提前消費,事後不僅要還錢,還得算利息。

  上一次,蘇伊在花園裡賞花,事後,二房的幾名姨娘齊心協力,將這事瞞下,沒讓二房當家人知道,而今天,蘇伊大搖大擺回了趟娘家,那些人就算再厲害,也瞞不住了。

  夜裡,蘇伊還在燈下看帳本,青杏從外頭進來,滿臉的糾結,欲言又止。

  「怎麼了,吃壞肚子了麼?」蘇伊隨口問。

  青杏吞吞吐吐道:「奴婢剛剛……在院子外看見二爺了。」

  蘇伊偏偏頭,想起來所謂二爺,是這個身份的丈夫。

  其實,若按照這個時代的眼光看來,這位沈二爺,一點都不渣。畢竟男人嘛,哪個不是左邊紅顏知己,右邊紅袖添香?至於曾今許過的承諾,一句年少衝動也就解釋過去了。

  反倒蘇小姐的做法遭人詬病,什麼善妒、驕縱、不能容人,還生不出孩子,一條條扣下來,名聲可一點都不好。

  不論哪個時代,對女人都比對男人嚴苛多了。更有甚至,某些女人會成為男人的幫凶,反過來對女性指手畫腳,試圖以此來獲得那些男人的認可。

  「姑娘,要請二爺進來嗎?」青蓮試探著問。

  蘇伊擺擺手,她忙著呢,沒空見無關緊要的人。

  這位沈二爺與原主的是是非非,她懶得評價,一個成親沒多久就偷食,一個嫁人只是為了賭氣,兩人都沒真心,只是男的那個渣得更理直氣壯而已。

  如果對方不來招惹她,等她解決完蘇家的事,大家高高興興和離,各自奔向好生活,皆大歡喜。

  要是非得來找茬,或者意圖跟她來點什麼夫妻之實,蘇伊感覺自己真的不介意做寡婦啊。

  她發現自己之前一陣在魔界,打打殺殺慣了,染了點不好的習性,動不動就寡婦,這樣可不好,蘇伊深刻地反省了一下,覺得其實可以像今天蘇老爺說的那樣,要是沈二意圖不軌,那就把他幾條腿都打斷嘛。

  看她的手勢,青蓮就知道了,下去跟守門的婆子交代了幾句,讓她們像平常一樣就好。

  沈家二爺站在小花園的亭子裡,看著面前燈影幢幢的小院,靜默不語。

  當夜,二房不知有多少人,因她們的二爺在那座院子前枯站到半夜,而又氣又妒地一夜未眠。

  其他兩房不少人則等著看好戲。這些年,她們可看出來了,這位二爺可是個情種,你瞧他納的姨娘,看著是不是都有那位的幾分影子?

  嘖嘖,放著正主不敢碰,反倒找了些贗品,若那些氣焰囂張的贗品,某一日發現了自己真實的地位,這齣好戲,得多熱鬧?

  蘇伊一夜好眠,第二天,拿著帳本給青蓮交作業,眼巴巴看著她。

  青蓮心頭好笑,說:「奴婢一大早就叫人去定雅間了,戲園那邊暫時沒訂到,今天去茶樓,您看行麼?」

  蘇伊連連點頭,想起什麼,說:「我出門可不是為了玩樂,咱們不是有兩間鋪子麼?今天去看看,順道再聽聽書。」

  「是是是,您最勤快了。」青蓮笑著附和。

  蘇伊換了出門的衣裳,怕太扎眼,青蓮給她帶了帷帽。

  雖說全身上下就一雙手露在外面,可她走近茶館時,窈窕的身形還是引起不少人注意。

  都說美人在骨不在皮,有些人單看身姿,就叫人神往。

  蘇伊坐在雅間裡聽了會兒書,正津津有味,忽然聽到有人提起自己的名字,留了下神,才發現是隔壁雅間。

  其實對方聲音不大,如果不是她聽力超常,未必能發現。她聽了兩句,發覺對方似乎有一人是昨日蘇府的座上客。

  「……我說真的,你當時沒在場,蘇府那位姑太太一出現,所有人都看呆了,我昨天纏著我娘問了半天,她才肯跟我說當年發生了什麼。」

  接著孫家毀約、蘇小姐嫁入沈府,後來又十年閉門不出的事。

  「我娘也覺得奇怪,你說有人長那麼漂亮也就算了,怎麼還十幾年都不見老,若不是親眼所見,我真不敢相信。」

  另一人道:「你的話,向來要打折扣,我就信個七分好了,就算那位姑太太,現在的沈家二夫人容貌依然出眾,恐怕也不復當年的盛名了。」

  「哎呀,你怎麼不信呢。」先頭那人急道:「這次不能信七分,得信十分,十一分!她真的比你姐姐還漂亮!」

  另一個聲音明顯不高興,「我姐姐可是四姝之首,怎麼能輕易跟別人比?」

  「你自己說的四姝之首吧?孫家的那個還說她是四姝之首呢。」

  那人哼了一聲,「螢蟲之光,也敢與日月爭輝?」

  「行了,別咬文嚼字的了,反正有機會,你自己見一見,就相信我說的了。」先頭那姑娘道。

  對方卻問:「我聽說蘇家兩位公子都到了年紀,正在相看,你不會是心裡對人家有意,才這麼誇他們姑太太吧?」

  「你這壞丫頭說什麼呢,看我不打你!」那姑娘羞惱道。

  說著,就在小小的雅間裡打鬧起來。

  茶樓二樓的雅間,其實並非完全封閉的空間,一間與一間之間,多是隔著層層疊疊的雕花窗、屏風等,兩邊雖然看不見對方,但如果動靜大了,還是有影響。

  那兩個姑娘打鬧時,似乎不小心,撞了這邊的邊壁,發出不小的聲響,二人頓時安靜。

  過了一會兒,有個小丫鬟過來道歉,青蓮將人打發了。

  一段書聽完,蘇伊起身離開,步出雅間時,隔壁的人也剛好出來。

  她正要帶上帷帽,要遮不遮的露著半張臉,那兩個小姑娘倒大大方方,臉上沒有遮掩,只是抬頭看見她,就定住不動了。

  其中一個認出蘇伊,剛才談論的人就站在眼前,不由又驚嚇又羞愧,另一個眼裡則閃著驚艷。

  蘇伊略略點了下頭,帶著青蓮等人離開。

  等她一上轎子,跟著的小丫鬟春燕便忍不住噗嗤一聲,對青蓮道:「青蓮姐你看見了麼,剛剛那兩位姑娘的表情可真有趣。」

  「安心走你的路。」青蓮道,不過話里也含著笑意。

  春燕聽得出,並不害怕,繼續笑道:「她說咱們姑娘不復盛名的時候,我就想出聲了,幸好沒有,不然,哪還有剛剛那麼有意思的一幕看?那姑娘還說自己姐姐是四姝之首,不是隨便能拿來比較的,結果咱們姑娘只露著半張臉呢,就把她看呆了,你說好笑不好笑。」

  「行了,姑娘都沒說什麼,你倒敢張狂。好好看路,摔了你不要緊,別把姑娘嚇到了。」

  春燕聽了,這才安分下來,不過心裡早就想好了,等回去後,就把這個笑話說給大家聽。

  蘇伊未曾料到的是,她在茶樓里見到那位姑娘談論她,並不是個例,因為生活缺乏趣味,來來去去就那些消遣,所以就算是在這個時代,八卦流傳的速度依舊很快。

  她頭天回娘家,見到那些女眷,以這些人為發散點,消息一個個傳出去,第二天,京城裡不少後宅婦人便都在談論她,再等一天,就有些帖子遞上門了。

  她翻著青蓮拿來的幾份帖子,有請她賞花的、聽戲的、踏春的,雖說她確實挺想出門,可一想到跟這些人並不怎麼熟,去了不僅要應酬,還得任人八卦,就不是很有興趣了。

  正要放到一邊,毛團忽然道:「等等,伊伊,把寧府的那份拿出來。」

  「這個?」蘇伊找了找,將那份帖子抽出,看著不是很特別,是寧府的夫人請她過府一敘,對方應該是原主少年時的閨中好友,後來也不怎麼來往了。

  毛團道:「這位寧大人,是瑞王的屬下,據我得到的消息,對方當日似乎也要請瑞王赴宴。」

  蘇伊愣了下,然後嘻嘻笑道:「毛團團,我看穿你咯,嘴上說不要不要,心裡還是很想你爹的嘛,這麼絞盡腦汁要去見他。」

  毛團懶得吐槽,也不想跟大魔王爭論,到底是誰在想那頭大毛絨絨,要是她一點也不想,沒事去街上晃什麼晃,真有那麼愛看戲聽書麼?哼,就是嘴硬的藉口而已。

  他毛團團才是那個看穿一切的團!

  說實話,它還真誤會蘇伊了,她就是想到處溜達溜達,看看好看的,吃吃好吃的,感受感受這個時代的氛圍,不然這一趟不就白來了嘛。

  當然,要是能順道看一眼她家魔狼也不錯,要是看不見,因為分開沒多久,蘇伊現在還不是很想對方,等改天想了,就去夜襲咯,大魔王就是這麼不矜持!

  她拿著那帖子細看,很快皺眉道:「就算這夫妻兩人都設宴,那也肯定是寧夫人在後院,寧大人在前面,兩邊的人根本沒機會遇上啊。」

  毛團怒其不爭,感覺自己操碎了心,「都告訴你他會出現在哪兒了,你就不能自己給自己創造機會?那麼多電視劇白看了?那些女主勾搭人的手段,你一個都沒學到?」

  蘇伊忍不住反駁道:「勾搭人的一般是女配,女主只要站在那,男主自己就貼上來了。」

  「……這是重點?」

  「好吧好吧,」聽出毛團又要炸毛了,蘇伊安撫道:「咱們自己給自己創造機會,去勾搭,去勾引,把你爹勾回來,行了吧?」

  說著她又嘟囔:「之前還是你提醒我,說我現在是已婚婦女,現在催著我紅杏出牆的也是你,唉,這年頭,崽子們太有主意,做娘的可真為難咯。」

  「……」毛團團。

  蘇伊要去赴賞花會,青蓮青杏自然又忙碌一番,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門。

  等到了寧府,果然大部分生面孔,只有寧夫人看著眼熟。

  寧大人是名武將,家裡人口簡單,府邸便不像尋常官宦人家那般繁複華麗,整體格局乾脆利落,簡單大方,前院後院之間沒有明顯界限,中間的花園是相通的。

  蘇伊發覺這點,暗暗挑眉,「毛團你看,這多方便咱們作案啊。」

  「說什麼作案,這麼難聽,你是去偷情。」

  是哦,偷情真好聽。

  蘇伊是宴會上的焦點,不少人明著暗著打量她,但因為沒什麼交情,又有些顧忌,沒有主動上前打招呼,寧夫人又是主人家,不能單單招呼她一個,沒多久,蘇伊就落單了。

  「就現在,目標在花園附近!」毛團給她提醒。

  蘇伊一邊往那邊去,一邊問:「他沒事一個人跑花園幹嘛?跟咱們一樣幹壞事嗎?」

  毛團似乎被她問住,又探查了一番,然後遲疑道:「伊伊,要不、咱們下次再自己給自己創造機會?」

  蘇伊原本只是隨口吐槽,結果毛團這話,相當於把她的吐槽證實了。

  蘇伊第一反應是,厲害了狗子,竟敢背著她幹壞事。

  然後才開始想,對方現在沒記憶,要是被她抓個正著的話,到底是要打他一頓呢還是打他一頓呢?

  她順著毛團的指引,來到一處假山邊上,剛靠近就聽到一個姑娘家的聲音,嬌嬌弱弱的,聽著可真不錯。

  蘇伊穩住自己,將身形隱在假山後,悄悄探出一點腦袋,就看到隱蔽處站著兩人,背對她的,正是前幾日見到的那個狂霸拽的背影。

  他面前站著個身形嬌小的姑娘,正仰頭看他,面帶紅暈,眼含嬌羞,細聲細語的,雖聽不清在說什麼,不過一看這場面,就能猜出八成是在表露心意。

  好吧,還只是單方面表白而已,蘇伊覺得自己該大方點,不能就這麼衝出去,給小姑娘留下心理陰影。

  然後她覺得自己只是眨了下眼睛,突然之間,那小白兔一樣的小姑娘,就被狂霸拽的瑞王掐著脖子拎起來了。

  是真的掐,只是幾息,對方的臉就漲得青紫,舌頭吐露在外,眼球往上翻,兩條腿蹬了幾下,漸漸無力地垂下。

  他這是要把人掐死!

  在反應過來之前,蘇伊就撿了塊石頭丟過去,「喂!」

  瑞王反應敏捷,聽到聲音的瞬間便轉過身來,但蘇伊丟出去的石頭,豈是現在沒記憶的魔狼躲得過去的?

  他這一轉身,又往前跨一步,正好讓原本對著他後背砸的石頭,明明白白地砸在額頭上,連給人眨眼的時間都沒有。

  蘇伊視力好,看得清清楚楚,他額頭先是紅了,然後緩慢地腫起一小塊。

  對方轉身的時候就鬆了手,那姑娘現在躺在地上,看樣子是昏了過去,在場有意識的只有兩人,誰也沒說話,一陣詭異的沉默。

  風在吹,鳥在叫,天上白雲朵朵。

  蘇伊在心裡猛戳毛團,「為娘現在勾引你爹還來得及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