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秀靜靜地看著黑暗中的銀髮少年,沒有了言語。
陵天蘇拉過被子,悉心替她捻好被子,這才起身離去。
咯吱一聲,房門合上,隔絕了屋外的風雪與月光。
容秀睜著眼睛,看著漆黑的床帳發了一會兒呆,被子下的身子緩緩蜷縮成團,纖足無意義的在微寒沒有溫度的被下空間裡像蛇尾一般輕盈滑動了一下。
……
……
冬夜大雪連綿,連天不見曙光,夜晚更覺寒冷漫長。
吳嬰立在宮中玄武神門處,一群黑色的寒鴉不知從深宮何處撲騰展翅飛出,空蕩的夜晚裡,發出嘎嘎不祥的聲音。
她暗紅如寶石般的眼瞳倒映出冰冷的月光,在黑暗之中看得更遠,窺得更深。
一個幽幽的身影迴蕩在宮門長廊間,沒有透露出半分生命的氣息,好似來自於地獄的使者,在召喚她回歸黃泉的旅途。
寒鴉在雪夜之中,叫聲忽然悽厲絕然起來,成群的寒鴉宛若被某種氣息牽引,變得狂暴兇悍,鴉瞳變得充血般赤紅瘋狂,利爪與齒在半空之中瘋狂撕咬。
漆黑的鴉羽混雜著腥濃的血霧,將黑夜與冬雪籠上了一層如紗霧的猩紅。
一身太子玄袍的吳嬰立在這漫天血霧之中。
在她玄色大袖之下,亦有著鮮血沿著她病態蒼白的指尖滴答落下,一雙暗紅的眼瞳被殘羽血墨渲染得似血猩狂。
一截枯木破開長廊的白玉地磚,沿著牆壁瘋長成一個荒涼古舊的黑色藤蔓。
藤蔓結出一種黑暗影子,不斷扭曲重合,最後化為一個身形佝僂,面容枯瘦的老人。
黑色的藤蔓飛速離地,噗噗噗的幾聲悶響里,插進老人的背部身體,而後一個漆黑的古盒從他背部生長出來,伴隨著他一步步朝著吳嬰方向走來,古盒之中發出類似於骨頭碰撞的聲音。
渾濁的老眼朝她凝望過來,吳嬰呼吸聲驟然悄滅,面容透著一抹蒼白,她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說道:「你休想!」
那個老人身影似乎更加佝僂了幾分,渾濁的眼珠子微微轉動著,食骨靈盒每一次現身都是一副蒼老垂死而又無比強大的姿態。
並非是他喜歡這一副蒼老的身子,所以才讓他更顯強大。
而是因為他真的很老了,在那條三途河中,他見證過比星辰還要古老的古神隕落,品嘗過九幽尚未開闢時期的魔神之骨。
他活得太久了,不論他再吃下多少年輕朝氣的骨血,吞噬多少新神幼鬼的靈魂,仍舊無法遮掩他來自骨子裡的那抹垂蒼之意。
食骨靈盒會一直老下去,但是他永遠也不會噬滅,更不會死亡。
他是連吳嬰都感到畏懼絕望的強大。
老人這一次的出現,沒有擰斷她的手骨,亦沒有流露出咄咄逼人的氣勢。
那雙渾濁的眼所包含了太多的靈魂與意志,讓人捉摸不透。
他緩緩開口,聲音像是被魔界的砂礫磨過一般,粗糙喑啞得有些難聽:「你看得到你的前路嗎?」
吳嬰見他距離自己五步之遙便已經停下,是安全距離,她深深吸了一口夜風中的寒涼之氣,空氣中的血腥味道讓她此刻氣息看起來十分危險。
一朵妖異的黑色花朵忽然不受控制的從她白皙脖頸出,如藤蔓攀爬而上。
她朝著那個老人,艱難地抬起了頭顱,縱然體內的鬼嬰之血,會讓她下意識地想要對著老人跪下低首。
可是她體內所吞噬的傲骨,不允許讓她低頭。
一面與老人體內流露出的死亡強大氣息坐著掙扎與抵抗,吳嬰一面冷靜說道:「我一直在前進,前方的路,我看得很清楚。」
老人說:「路之所以看得清楚,是因為盡頭就在眼前。」
吳嬰低垂的眼帘半卷,纖濃如墨,盛著一雙暗紅如寶石般的眸子,美麗得好像夜下妖魔。
她靜了片刻,開口緩緩問道:「食骨靈盒你活過了這般漫長的歲月,可有過不甘。」
碧綠如磷火般的渾濁眼睛略略低垂幾分,神態似乎變得愈發滄桑,他沙啞著詭異的嗓音:「從未有過。」
吳嬰掀開眼帘,看著對方認真說道:「我有。」
她後退一步,眼中流露出警惕之光:「我生於三途河,血嬰樹,河為囚籠,樹為枷鎖。大海星辰皆不得,山河遠方不可及,被縛永生的我,終究只是一顆邪鬼果實,但是這些,都不抵……曾經有他,是我永遠握不住的剎那芳華。」
老人眼神驟然變得冰冷起來,就連面上宛若刀刻的皺紋都透著冷漠無情的氣息:「你以為,你在自己身上種下七界禁花,便可握住這一剎了嗎?」
碧綠色的眼珠子深深凝視著她:「我看到了你的未來,是一片漆黑,沒有光。」
寒鴉的聲音不知何時止歇,淒清的月光在夜下明晦不定。
老人道:「他曾踏光而來,照亮你的世界,讓你在他的記憶中看到了從未見過的星辰大海,山河遠方,可是最終,他也棄你於黑暗之中。」
吳嬰搖了搖首,表示不能認可:「他從未抓住過我,何來遺棄之說。」
老人目光沉沉:「我從未見過你這般愚不可及之人!」
吳嬰殤起眼眸,有些意外地看著老人,語氣之中帶著一絲不確定:「我可以理解為……你這是在關心我嗎?」
老人僵硬木然的臉龐深深一滯,背上老舊的古盒之中,骨頭距離碰撞與晃動的聲音愈發的明顯了,如屍體灰白的面色掠起了幾分惱怒:「我覺得你的發言有些可笑。」
吳嬰道:「那你今日又是為何而來,如今我身體已經種上禁花,縱然你抓我回去,對於血嬰樹而言,也是有害的存在。」
她一字一頓,無不認真:「我於你,已經無用了。」
老人麵皮深深一抽,渾濁的眼睛珠子蒙上一層灰濛濛黯意,嘎啦嘎啦,破舊的木箱發出狂躁的啃食骨頭聲音。
他退後一步,消失在了影子之中。
地上一團屬於他的,漆黑的、佝僂的影子尚未散去,而是承載這一把泛著星光雲紋的鑰匙。
吳嬰拾起那把鑰匙,目光深沉,透著微光,在鑰匙落入她指尖的那一瞬,竟是如同幻影一般,滲入她的指尖中,化作一道道微妙的靈魂迴路。
最後在掌心匯聚成光,攤開手掌,只見掌心之中,一道鑰匙形狀的印記一閃而逝。
在這個瞬間裡,仿佛有一記重錘,深深的敲打在了她的靈魂之上!
吳嬰眼瞳大睜,暗紅的眼眸瞬間猩紅,腦海之中忽然被強行灌入了一個遙遠而古老的畫面。
漫天飛雨,紅衣似火。
在那三千雲階的盡頭,有一男子,身穿高貴而有複雜的玄衣神袍服飾,他擁有著天神般威儀的雙眸,立於九重天上,俯瞰眾生,眉眼冷情。
可是那雙冷情的眼瞳,此刻倒映著的,卻是那個緩步朝他堅定走來的如火紅衣。
紅得招搖,紅得淒艷。
他的足下,有著一條銀鏈將他囚禁在那高高在上的神座之上。
他的身下萬里雲階,匍匐著最虔誠的信徒,高貴的神將,以及手執權杖,卻單膝跪地的偉大神族祭師。
他們在詠唱著驅魔的咒語,三千潔白似雪的雲階忽然染上一層霜血之意。
那鮮血的顏色,仿佛是從她身體上的紅衣里流露而出。
那名紅衣女子,眉心的黑色魔焰盡顯張狂與囂張,在朝著神座前的那個男子伸出手掌的那個瞬間,這些張狂與囂張卻是化作了萬千的柔情。
透過無窮而又遙遠的歲月,吳嬰在她一路走過來的雲階之上,看到了橫陳無數的屍體。
女子紅衣墜血,她說:「阿祁,跟我回家。」
神座前的男子看著那隻被鮮血染得有些斑駁的手,無情冷漠的眉眼間現出了片刻的恍惚。
眾神看著那隻朝著帝子伸去的手掌,紛紛露出了驚濤駭浪般的恐意。
口中吟唱的神訣變得急促如雨,玄奧的聖符音節響徹整個神界。
而那名雲階上的那名女子,身體亦是開始變得搖搖欲墜,好似隨時都有可能自雲端下墜落,那一襲紅衣更是沁出大量刺目的猩紅鮮血。
在重重雲幕之下,那張冰雪般無雙的容顏,血染而斑駁。
唯有那雙漆黑明亮的眼眸,依舊堅定,宛若飽含一種無可摧毀的執念。
腦海中的畫面轟然而散,吳嬰踉蹌幾步,隆冬之夜,整個人被汗水濕透,就像是剛從水裡打撈出來的一般。
她握著自己的心口,三生三惡花的禁咒力量不知為何壓制下去了幾分,日日夜夜的錐心刺痛也減退不少。
可是方才那畫面……
「上官棠?」吳嬰眼中驚魂未定,下意識地念出一個名字。
「不對!」她低喘換了一口氣,捂著心口的手掌緩緩鬆開,她再次看了一眼自己掌紋不甚分明的手心,皺眉道:「不是她。」
那名紅衣女子,渾身上下流露出的神魔氣息,非是那朵生於幽篁自長成靈的凡花。
兩人氣質截然不同,可是為何……
會擁有著九分神似的臉?
而這把鑰匙,又是什麼?
為何能夠融入她的身體之中,將這抹久遠的記憶,傳達給她?
而他,是否又握住了那一隻朝她遞來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