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子,費長老猛然陷入沉默。
直到周圍人都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看來,他才鸚鵡學舌一般,用一種十分生硬的口吻說道:「你把那魔物帶來了。」
楚天闊揚眉,朗聲道:「不錯!」
費長老臉色有點難看,但還是強撐著問道:「那魔物在哪兒呢?把它拉來,讓我和它對質。」
聽見這話,楚天闊十分詫異地看了看費長老,目光和語氣里,儘是滿滿的不解。
「長老此言差矣。我當然是把魔物打死,然後將屍身帶來,不知您這對質之說,究竟從何談起?」
聽見這番回答,費長老心中頓時洋溢出一陣劫後餘生的狂喜。
他雖然位置不高,但好歹是個長老。領地內魔物叢生之事,在宮中不算秘密。
所以八十年前的舊聞,他也曾經聽說過大致始末。
像是那在山茶鎮興風作浪的魔物,就是傳說中刀劍不能傷、法訣不可害的噬情魔。
據說只有在特殊情況下,這種魔物才能被殺死,而殺死後的魔物,也會煙消雲散,不能在世上留下任何痕跡。
假如楚天闊真用特殊方式,把魔物活著帶來,他還會忌憚三分。
但對方既然宣稱帶來了屍首,那就必然是假冒無疑。
想到這裡,費長老的笑容中頓時多了一份勢在必得之意。
緊接著,楚天闊拿出一具殼甲堅硬的魔物屍體。
費長老只是看了一眼,就非常不耐地一擺手。
「你在和我說笑嗎,區區一隻左旋螺魔,如何能犯下山茶鎮的大案?」
楚天闊抱臂冷笑道:「這隻左旋螺魔用細絲穿透了半數鎮民,操縱鎮民之間自相殘殺而死,山茶鎮的過半慘案,就是這魔物犯下。」
「你這都是胡言亂語!」
費長老已經站定上風,不耐煩繼續和楚天闊扯口舌官司。
他能被派來做這種閒活,本身也不是什麼心機深沉、老謀深算之輩。
因此,在自恃必勝無疑的情況下,費長老想也不想,一聲呵斥當即脫口而出:
「山茶鎮民的屍首上,怎麼可能有被左旋螺魔控制的痕跡?這全是你為了洗脫清白,隨意編造的!」
「哦?」
楚天闊不動聲色地向前一步:「為什麼山茶鎮民的身上,不可能有被左旋螺魔操縱的痕跡?」
他加重聲音逼問道:「長老既然這樣說,想必當年曾經親自考證過?」
費長老當即一噎,勉強解釋道:
「我雖未考證過,但這道理一想就能明白——他們都是被你所殺,身上只會留有劍痕,怎麼會有被魔物操縱的痕跡?」
楚天闊故作沉吟:「原來如此,楚某受教了。」
不知為何,看著楚天闊這沉穩的模樣,費長老心中忽然湧起一絲不妙的預感。
緊接著,他就聽見楚天闊說道:
「但長老應該知道,凡人雖然容易被篡改記憶,但魂魄會保持著人死之時的狀態……」
「如果山茶鎮鎮民真是被我所殺,他們身上應該只有一條劍痕才對吧?」
費長老:「!!!」
等等,左旋螺魔的破綻太大,他一時欣喜過度,居然忘記了養魂珠的事!
下一刻,只見楚天闊的掌心在桃花金簪的簪背上輕輕一拍。
十餘條魂魄瞬間從養魂珠中被擠了出來。
由於陽光會傷及魂魄,因此楚天闊只是讓那些人短短露了一面,就重新將他們收進養魂珠內。
但在場諸人都是修仙者。
這片刻的時間裡,已經足夠大家看清那些魂魄們頭顱塌陷、血肉模糊,一看就是被圍攻致死的模樣。
「……」
一時之間,費長老啞口無言。
楚天闊不緊不慢地點頭示意:「多謝長老配合。看來,這些人果然不是被楚某持劍所殺。」
「——既然如此,楚某當年『心魔大發,屠戮無辜』的罪名,應該就此澄清了。」
費長老:「……」
費長老當即僵在當場。
他倒是想一口咬定,說這些人根本不是山茶鎮的鎮民。
問題是,扯謊也要講究基本法。
費長老已經高居鴻通宮長老之位。
八十年前早已過世的普通凡人,哪來的渠道和他有所交集?又怎麼能印象深刻到被費長老一眼辨認出來?
這個謊只能在心裡想想,真的要撒,破綻可就太多了。
費長老深吸一口氣,咬牙道:「算、算是澄清了吧。」
這個楚天闊,可惡至極啊。
費長老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一時得意,竟然被對方借力打力,失去了原本出師有名的制高點。
這樣一來,楚天闊就洗脫了戴罪之身。
此刻,他完全是以寒松門內,清清白白的普通弟子的身份,對鴻通宮發起控訴了。
想通這一點,費長老頓時痛心疾首——該死,小子狡猾無恥!被他給耍了!楚天闊笑著補充道:「那接下來,長老應該不會再以山茶鎮為名,對我喊打喊殺了吧?」
費長老:「……」
哪怕心裡已經把楚天闊扔進鍋里,正正反反回鍋煎炸,費長老也只能咬碎牙根往肚裡咽。
他勉強道:「你太小覷老夫的心胸了。」
楚天闊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
費長老:「……」
怎麼著,難道這話很好笑嗎?
「沒事沒事。」楚天闊擺擺手,真誠地說道,「我就是想起了好笑的事。」
隨即,他伸手提起那隻左旋螺魔的殼甲:
「那我們繼續來說說,我發現左旋螺魔操縱百姓自相殘殺後,鴻通宮是如何包庇此事……」
「慢著!」
費長老忽然阻止了楚天闊繼續向下說。
這一刻,他看著那根桃花簪子的眼神,竟有些像是鍋里的螞蟻看著救命稻草。
「姓楚的,你可不要信口雌黃。你敢不敢讓簪子裡的凡人出來對質,問問他們,究竟是不是被左旋螺魔殺死的?」
楚天闊有些驚訝:「費長老,您怎麼又要聽口供了?剛剛不是您自己說的嗎——凡人口供,不足為信啊。」
費長老冷笑道:「活著的凡人,誰都能對他做些手腳,口供自然不足為信。但死了的凡人魂魄脆弱,難以下手,那自然又不一樣。」
此話一出,費長老能感覺到,周圍人看他的眼神有異。
而他自己出爾反爾,臉皮也是微微一熱。
他心知肚明,這話其實完全在強詞奪理。
畢竟,若是凡人在生前被做了手腳,那他們死去後的記憶,自然也是被做過手腳的記憶。
但此時已經顧不上這小小的邏輯問題。
費長老要先證明左旋螺魔的存在是假的,繼而證明楚天闊的話是假的。
至於真正害凡人死去的噬情魔……
嘖,凡人嘛,都是些一驚一乍,大驚小怪的東西。
既然泥胎塑像可以被他們當做神偶供奉,那天上的烏雲,也可能被他們械鬥時錯以為成魔物……
總之,噬情魔的存在容易解釋,先證明左旋螺魔是假再說。
聽完費長老的決定,楚天闊面無表情地點頭:「既然費長老這樣說,那就依長老所言吧。」
因為烈日會灼傷魂魄,凡人口供自然不能在光天化日下聽取。
各宗各派的長老們,移步進入歸元宗的議事大堂。
而在場所有弟子們,都由歸元宗弟子陪伴著,被委婉地請回居所。
其中,鴻通宮的弟子們待遇更高,每人身後各自綴了三四個歸元宗弟子。
顯然,在真相澄清之前,為了防止他們通風報信,這些弟子都要被軟禁起來。
……
才踏進議事大堂,費長老就迫不及待,催促楚天闊快快把簪子裡的魂魄放出來對質。
他既然都如此迫切地要求了,楚天闊當然是滿足他。
幾十個魂魄,依次從桃花簪里冒出頭來,在問心咒的圈鎖下,給出了最真實的口供。
同樣的一個故事,在用不同視角敘述幾十遍後,重點就顯得格外顯眼。
各門派的宗主長老相互對視幾眼。
顯然,大家都注意到,這些凡人敘述中的魔物,乃是「一片灰霧」,而非「左旋螺魔」。
但比起事不關己,靜看好戲的其他人來,最沉不住氣的那個,非當事人莫屬。
費長老猛地一揮袖子,轉向其他人,當即斷言道:
「諸位,看來此事已經水落石出。這些凡人愚昧無知,誤把烏雲當做魔物。而楚天闊拿出一隻左旋螺魔來指鹿為馬,純屬掩耳盜鈴之舉……」
他斷然道:「楚天闊,你竟然如此敗壞我們鴻通宮的名聲,就算我心胸寬廣能饒你,宮規也不能饒你——你束手就擒,跟我們走吧。」
在某個瞬間,費長老幾乎以為自己穩操勝券。
哪怕寒松門的宋門主就在現場,他也不覺得區區雪域門派,敢和鴻通宮的通天之力抗衡。
但下一秒鐘,費長老看見了楚天闊臉上的笑意。
又是那種帶著洞察的、有些譏諷的,仿佛撲面而來的劍鋒,當場將人剝皮去骨的銳利笑容。
楚天闊道:「費長老如果真站在道理那邊,又何必如此著急呢?」
他重新將桃花金簪揣回懷裡,確認道:
「不過,聽費長老這麼說,想必是承認了這些凡人的口供——貴宮轄下,有個烏雲般的魔物,這已經是咱們的共識了,對吧?」
費長老想也不想地呵責道:「誰跟你共識?小子,同樣的把戲,可不能再玩第二次。」
他信誓旦旦道:「那片烏雲明顯不是魔物,最多是個留在人間的執念,凡人分不清,修仙者還能分不清嗎?」
楚天闊搖頭,平靜道:「我確實分不清。」
「你……」
楚天闊嘆息道:「因為在山茶鎮裡,我見過那魔物,還曾被它擒住。」
他意味深長地看向費長老,慢條斯理道:
「近兩月的時間裡,我一直在等待鴻通宮的援手,誰知貴宮對此一直放任自流。」這話里的含沙射影意味,實在太重了。
費長老可聽不得這個。
「楚天闊,這裡都是各宗各派的長老、宗主,大家身份不俗,時間都很寶貴,不是聽你來編故事的。」
「哦?」楚天闊悉心請教,「那請問,怎樣才不算是編故事呢?」
費長老下意識道:「捉賊拿贓,捉姦拿雙。既然凡人在問心咒下說的是真的,那你就得拿出配套的證據,才能證明自己說的是真話。」
「——比如,你說那灰霧是魔物,就得拿出灰霧狀的魔物來。你現在掏出一個左旋螺魔,那就是造謠!」
說完這番話後,費長老咂摸咂摸自己這段發言,覺得有理有據,很有水平。
……就是不知道為什麼,這話剛一出口,他就感覺有點熟悉,好像之前曾經說過。
——等等。
費長老猛地一個激靈。
兩三刻鐘前,他是不是確實說過差不多的話?
而當時,楚天闊對此的回答,好像是……
「好吧。」楚天闊任勞任怨地點點頭,接著給出了一個倍加耳熟的答案。
「既然費長老都這樣說了,那我肯定要把這魔物帶來的——嗯,我現在已經帶來了。」
費長老:「???」
啊?你說什麼?又帶來了?真的假的?
不知為何,一絲淡淡的荒謬之情,從費長老心底徐徐升起。
他下意識感覺,自己好像遭遇了一種類似於鬼打牆的碰瓷行為……
然而這一次,楚天闊沒有賣任何關子。
下一瞬,不等費長老做出反應,楚天闊就乾脆利落地做了一個「拔」的動作。
旋即,一股濃烈的魔氣,在眾人防備的眼神中憑空浮現。
一片灰霧被楚天闊放了出來。
它的顏色不如凡人口中形容的那麼濃郁,看起來有點稀薄而憔悴。
而灰霧的一片「小尾巴」,正像風箏的牽線似的,牢牢地攥在楚天闊手裡。
在見到那片灰霧的瞬間,費長老當即為之色變。
「等等,這可是噬情魔,你怎麼可能擒住它!」
話一出口,費長老便察覺到自己的失言。
楚天闊的眼神,霎時變得凌厲無比。
他的目光如同寒風電抹,好似眨眼間就把費長老給看了個對穿。
楚天闊一字一頓地問道:「請問,我為何不能擒住這魔物?」
就在滿座之人無不凝氣屏息之際,姬輕鴻的聲音,仿佛似天外飄來,帶著一股極為欠揍的含笑之意。
姬輕鴻悠然笑道:「原來這魔物叫噬情魔。果然是鴻通宮神通廣大,連當年伏魔之戰里,極其稀有、能力不詳的魔物,都可以挖出老底來。」
他意味深長地提醒道:「你們鴻通宮主別是和魔物拜過把子吧,不然怎麼了解得這麼清楚?」
費長老瞬間漲紅了臉,怒視姬輕鴻道:「我這是……望文生義!根據這魔物的性質起的名字!」
堂堂鴻通宮長老,居然連這種話都說得出,顯然是被逼得窮途末路了。
偏偏姬輕鴻興趣惡劣,把人逼得狗急跳牆還不算,非得再將狗趕進水裡。
「咦?怎麼就根據魔物性質起名了?」
姬輕鴻故作驚訝:「我聽了那些凡人的口供,只知道這魔物喜愛挑逗他人相爭、喜歡造下殺孽——你要讓我來起名,我就給它起名叫殺人誅心怪。」
「不知費長老,是怎麼想到『噬情魔』三個字上的?」
這魔物有沒有殺人誅心,費長老不清楚。
反正他是被姬輕鴻給殺人誅心了。
在姬輕鴻適時打出的助攻之下,楚天闊又向前一步,冷冷逼問。
「是啊,凡人口供里,沒有一句和『噬情』相關。楚某至今,也還沒來得及敘述自己的經歷。費長老,莫非你開了天目,能未卜先知嗎?」
姬輕鴻愉快地一擊掌:「哎呀,費長老要是開了天目,幹嘛瞞著我們,難道當我是個外人?你這樣對待我,我可真要傷心的呀。」
「來,費長老。」姬輕鴻和風細雨地建議道,「快用你的天目模擬一下……你們包庇魔物、豢養魔物、跟魔物有所勾結。這麼大的事,鴻通宮打算怎麼把我們糊弄過去?」
「……」
費長老張了張口,又緩緩閉上。
這個一直養尊處優、外表油光水滑的男人,一下子露出一種無言以對的頹敗來,看起來好像一下子老了幾十歲。
他猛地一咬牙,額頭青筋畢露,身形快如一陣疾風,眨眼間就要掠出殿外。
然而同一時間,一道長發雪白的身影,如影隨形般纏繞上去。
只見那人非常哥倆好兒地摟住費長老肩膀,倒勒著他的脖子,把他給重新甩回座位。
費長老當場嗆出一口血沫,姬輕鴻則遺憾地嘆了口氣。
「招呼都不打一個就想走?真是太失禮了。」
姬輕鴻皺眉道:「我雖然請費長老別當我是外人,但你也不能不見外到這個程度——簡直是把我當成內人吧。」
所有人:「……」
啊?你在說什麼鬼話?誰他媽敢把你當內人?
這場大戲從開局至今,還不到半個時辰。然而論起驚心動魄的緊繃心情,卻不比任何刀光劍影輕鬆。
事到如今,鴻通宮包庇魔物的結論,已經可以塵埃落定。
但卻還有更多、更深入的問題,需要從費長老口中審問出來。
而這,便是在場眾人的職責了。
眼見眾人公推歸元宗主為此事主持公道,歸元宗主輕咳一聲,徹底接過了這副擔子。
宗主威嚴道:「費長老,鴻通宮一直以來隱瞞了什麼,你今日必要給天下人一個交代了。」
……
言落月只聽了楚天闊發言的前半截。
到後來眾人轉移進殿內,向凡人採集口供的時候,言落月身份不夠,也不便入場,就拉著巫滿霜和凌霜魂離開了。
一路上,三人也沒有著急回峰,而是左走走,右看看,順便給凌霜魂介紹一下歸元宗內的美景。
凌霜魂問道:「小言,你如此熱心,我很感謝你。但你是不是在往素縷堂的相反方向走啊?」
言落月笑道:「這怎麼可能呢。」
凌霜魂提醒她:「小言,你流汗了。」
言落月:「……」
默然片刻,言落月承認道:「好吧,我現在還不想回峰……」
一段時間不見,姬輕鴻的惡趣味好像又有上漲。
她能不能去常荔荔師姐那兒寄住三年五年,好避個風頭?
答案當然是不行的。
還沒等到黃昏,言落月就被江汀白截住。
大師兄拍拍言落月的肩膀,溫聲道:「小師妹,師尊讓我帶你回峰。」
言落月:「……」
看來,她是躲不過了。
清了清嗓子,言落月昂首闊步地回到峰中。
在走到山腳下時,言落月特意往界碑上看了看。
——好傢夥,「無家可龜峰」的峰名,居然還沒改呢!
眼神一虛,言落月繼續前行,很快就來到那片熟悉的草坪。
在言落月三人跑路之前,草坪已經被他們禍禍的差不多了。
但不知道姬輕鴻又用了什麼手法,將草坪重新催發成鮮嫩翠綠、一看就非常鮮美的狀態。
此刻,姬輕鴻正躺在那片草坪上,意態悠閒,看不出心情好壞。
只見他慢悠悠地從鮮美小草坪里折斷一撮,靈氣從頭到尾盪了一遍,鮮草頓時比水洗的還要乾淨。
姬輕鴻就將這撮鮮草送到嘴邊,然後嚼嚼咽了,姿態十分愜意。
言落月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幕。
要不是情況不合適,她可能甚至想合影留念。
江汀白實在拿這個大膽的小師妹沒辦法,輕聲問道:「小師妹,在看什麼呢?」
言落月驚訝地拽拽江汀白的袖子:「大師兄你快看,是三瓣嘴誒!」
江汀白:「……」
姬輕鴻似笑非笑,終於朝言落月投來一眼。
他慢條斯理地問道:「你離開前,曾經給我留了一張字條,上面的內容我還記得——那麼現在,鮮嫩小青草呢?」
言落月厚著臉皮答道:「我外出找了一圈,沒有比師尊這裡的青草更鮮嫩的了。」
姬輕鴻又柔聲問道:「那麼,很能吃草的小兔崽子呢?」
言落月沉吟片刻,主動拎起了自己的衣襟。
「這裡?」
姬輕鴻眯起眼睛,緩緩起身,笑道:「很好,好極了。」
隨著姬輕鴻站起來的動作,言落月毫不猶豫,拔腿就跑。
雖然常言道,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不過小龜龜的頭可以縮進殼子裡,所以言落月根本不打算挨刀!
這一天,言落月被追趕得上躥下跳,繞著無家可龜峰進行了一場馬拉松運動。
這個故事被妖族史官凌霜魂記載進了《言落月傳》里。
小標題的名字就叫做——龜兔賽跑。
……
八十年的楚天闊舊案,牽連出了鴻通宮通魔一事。
鴻通宮放縱魔物的罪名,如今已經板上釘釘。
但所謂的「包庇魔物、豢養魔物、勾結魔物」三條罪名,鴻通宮絕不可能承認。
眾人在費長老那裡也沒有挖到有力證據,所以鴻通宮如今還在激烈自辯。
鴻通宮畢竟是個體量卓然的龐然大物,故而關於這事的扯皮,一時半會兒且扯不完。
就像天下沒有因一事而衰敗的王朝,世上沒有於一日崩解的城池。
若要說鴻通宮會因為這件事驟然土崩瓦解,顯然很不可能。但這種掌控力、引領力的缺失,對於鴻通宮來說,無疑是一種禮崩樂壞、四分五裂的不祥前兆。
言落月沒有密切關注那邊的拉鋸消息。
她最近的精力,主要放在兩件事上。
第一件事,言落月找遍又龜來兮峰上下(對的,沒錯,言落月回來的第二天,姬輕鴻就心血來潮改了峰名),也沒找到二師筆的蹤影。
在往日裡,二師筆總會定時定點泡溫泉。
言落月時不時還能穿上泳衣,跟二師筆一起在金色的溫泉里暢聊一陣。
但言落月這次回峰,並未發現二師筆的影蹤。
她隨口問了江汀白一句,大師兄愣了一下,旋即就讓她去問姬輕鴻。
這反應實在有點失常。
言落月心中留了意,轉而去問師尊,又被姬輕鴻輕飄飄塞了一個「你二師筆去掌門那裡閉關了,等再過三年五載,他就出關陪你玩」的答案。
不知為何,那種好像忘記什麼的感覺又浮現上來。
就像是半夜突然想喝可樂,於是猶豫著是要翻出之前買過、但家裡找不到的那罐,還是點個外賣單子湊齊滿減。
許久也想不到頭緒,言落月只好把此事擱置。
第二件事嘛……就是大師兄外出做短期任務,然後順手把巫滿霜給帶走了。
言落月本來想要一起跟著去,卻被江汀白輕輕拍了拍肩膀。
「師兄找巫師弟有點事……等我們回來,我再告訴你。」
好吧,既然江師兄都這樣說了。
這些日子裡,凌霜魂閉門不出,一直在精修《山茶鎮》一稿。
言落月獨自研究了一陣「體煉之術」,攢下了幾個問題,便抄起心得筆記,準備去請教一下宋清池。
言落月剛走到寒松門下榻的春晏來居附近,就看到了楚天闊的身影。
只見他正頭頂一摞高高的、裝滿水的水桶,滿臉無奈地站在屋檐下罰站。
言落月挑挑眉毛,很快就出現在楚天闊面前。
「楚師兄,」言落月打趣地朝他頭上看了一眼,「師兄正忙著呢?」
楚天闊的目光朝上翻了翻,望著自己頭上疊成一縱的水桶,長長地嘆了口氣。
言落月忍笑道:「宋門主因為什麼事罰師兄啊?」
要知道,自從三個寶貝弟子——其中還包括他的兒子——失而復得,宋門主人逢喜事精神爽,每天紅光滿面,連咳嗽都少了許多。
這三個孩子都經歷過一番大磋磨,宋門主正是愛惜他們比愛惜眼珠還要緊的時候,若不是犯下大錯,決計是捨不得罰的。
楚天闊輕咳一聲:「宋師弟把我煉了的事……還是露餡了。」
仿佛要和他這句回答呼應,中堂里當即傳出一聲重物砸在地上的聲音。
緊跟著便是一聲穿透力極強的怒喝:
「你這孽子!你就是要煉,也不能挑你師兄做第一個實驗對象……」
「更何況,你至少給你師兄留個腰子啊!混帳東西,居然一個腰子都沒給你師兄留!一個都沒留!」
楚天闊:「……」
言落月:「……」
言落月感慨道:「早聽說宋門主一代豪俠……」
現在看來,果然豪俠。
沒過幾分鐘,宋清池也不言不語,拎著幾隻裝滿的水桶走了出來,挨個把水桶摞在腦袋上。
這對難兄難弟對視一眼,俱都露出一絲心照不宣的苦笑。
眼下不是請教問題的好時候,言落月本來想溜掉算了。
誰知宋清池溫和地叫住了言落月,在頭頂水桶的情況下,依然嚴謹而學術地回答了她的問題。
在回答到最後一個問題的時候,宋清池略微有點遲疑。
他說:「我有個想法……你把捕風捉影陣,在這裡換成九九歸一陣試試。」
言落月低頭琢磨了一會兒,提問道:「這樣的話,效果會下降吧?」
「會下降。」宋清池沉吟道,「但這樣的話,似乎最有可能給被煉者留個腰子……」
言落月:「……」
聽到這個答案,別說言落月了。楚天闊當場一個踉蹌,水桶里的水花飛濺出來,打濕了他肩上的一片衣料。
「謝謝你,師弟。」楚天闊咬牙切齒道,「你的大缺大德,師兄永世不忘啊!」
……
另一邊,巫滿霜被江汀白帶著出了一個宗門任務。
這只是個難度普通的守衛任務。時長兩天一夜,中間需要他們兩個守夜一次,直到將物品轉交給下一個值班者。
在守夜的那個晚上,江汀白燃起火堆。
師兄弟二人坐在山洞口,圍著火焰,隨意說了些閒談的絮語。
「師弟若是想陶冶情操的話,可以和師尊學學圍棋。」
不知想起了什麼,江汀白唇角漸漸浮現出一絲有點促狹的笑意:「能有人陪著下棋,師尊應該挺願意教的。」
這時的巫滿霜,尚且不知道姬輕鴻的圍棋水準,很信任地點了點頭。
輕咳一聲,江汀白良心發現,又補充道:「除了圍棋之外,師弟也可以跟我學簫學笛。」
他對竹簫竹笛的吹奏,都還算擅長。至於為什麼擅長的是這兩樣樂器……
咳,這不是削竹簫或者竹笛不用花錢,從後山挑根合適的竹子就行嗎。
江汀白一邊說著,手指一邊靈巧地活動,勤勤懇懇地編出了一隻……不知道是什麼的玩意。
巫滿霜看了半天,覺得這東西或許是九尾天狐……吧。
話說著說著,江汀白的聲音就低沉下去。
他今日似乎分外疲憊,沒過一小會兒,就腦袋一歪,靠在岩壁上睡熟了。
那個形狀不明的草編,也因此落在地上。
草編就像是鬆開了皮筋的辮梢一樣,一下子散了個稀里嘩啦。
巫滿霜微微一怔,沒有叫醒江汀白,而是自己擔起了守夜的職責。
他悄悄從儲物袋裡拿出一方小毯子,輕手輕腳地給江汀白蓋好。
猶豫了一下,他又從地上撿起那隻剛編到一半就鬆開的草編。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巫滿霜默默地按照草梗上的摺疊痕跡,一扣一扣地把草編還原回去。
他沒有草編基礎,這個過程當然有些費力。
但巫滿霜耐心足夠,也願意慢慢試錯,因而也不顯得急躁。
直到編回江汀白此前的進度,巫滿霜才把草結紮緊,重新放回原處。
他無聲地活動了一下手指,望向天邊,只見晨光微熹。
做這個動作的時候,巫滿霜沒注意到,江汀白睜開一隻眼睛,目光在他後腦勺上一掃,然後不動聲色地將那半截草編壓進掌心。
江汀白眼中,默默閃過一絲無聲的嘆息。
——楚天闊的提醒,果然不錯。
一個人的心力只有固定那麼多,分給旁人的多了,分給自己的自然就少。
巫滿霜的心思又沉又細,難怪楚天闊擔心,巫師弟要往薄里活。
如果是江汀白和言落月一起來守夜,小師妹一樣會為他蓋上毯子,默默承擔起守夜的職責。
但言落月不至於連草編這點小事,都惦記著給他還原好。
但巫師弟……他就像一個曾經餓極了的人,終於走上餐桌,連一粒食物也不肯浪費那樣。
巫滿霜不忍心辜負世上的任何一絲好意。
清晨起來,江汀白溫聲謝過小師弟,帶他回了又龜來兮峰。
巫滿霜提醒道:「大師兄,你要多保重身體。」
「嗯,師弟也是。」江汀白彎起眼睛笑了笑,「你幫我叫落月過來吧,我有事情和她說。」
……
江汀白的話題才起了個頭,言落月就聽出了他後續之意,並且連連贊同。
她感慨道:「滿霜確實,狠起來不要命的。」
即使作為和巫滿霜形影不離的朋友,言落月有時也會為巫滿霜的下手之果決而感到心驚。
她當然永遠不會害怕巫滿霜,只是心中難免有點惱怒。
——她最重視的小蛇,怎麼可以這樣不珍惜自己?
其實巫滿霜的性情,遠不止於此。
他何止是像江汀白形容的那樣,有一股「薄意」。
在最開始認識的時候,小蛇甚至有種混亂善良的狂性。
那時候,巫滿霜默認世上的所有人都是好人,他敬之恭之。
——但倘若不是好人,那就該死。
後來,還是言落月和凌霜魂聯手,坑蒙拐騙……呸,潛移默化地把巫滿霜的這股勁兒給掰了過來。
言落月期待地抬起頭:「大師兄想和滿霜談談嗎?」
江汀白微微一笑:「我想先聽聽你的意見。」
「唔?」
「道理說得再多,畢竟流於淺顯。」江汀白解釋道,「而且巫師弟……我怕他誤以為,這是我做師兄的對他的行事不滿意。」
畢竟,巫滿霜非常珍惜現在的生活,不願意讓任何他重視,也重視他的人對他失望。
言落月想了想,忽然猛地一拍手。
「要不然,我們換個輕鬆的方式怎麼樣?」
「什麼?」
言落月笑得眉眼彎彎,顯然信心十足:「滿霜很聰明的,他自己能想通——叫上小凌和楚師兄三個,在他們離開之前,咱們一起來玩一局遊戲吧!」
江汀白有些怔忪:「什麼遊戲?」
言落月-馬甲言必信-煉器大師-平平無奇賺錢小天才-魔物殺卡牌設計者。她單手按肩,一腳後退,風度翩翩地對江汀白行了個禮。
「目前只有個思路雛形,大致計劃是,為咱們七個人,每人量身定製一張同名人物卡。」
言落月興致勃勃道:「誒,師兄你說,我把這遊戲命名為《兩代三人組與兩代師兄弟妹之間的巔峰對決殺》怎麼樣?」
江汀白:「……」
僅僅一個名字,就把江汀白聽得神情恍惚。
哪怕帶上他對言落月的三百丈濾鏡,他也喃喃說道:「……好像,不怎麼樣。」
——這麼多年了,就像他至今還沒學會草編一樣,小師妹居然還沒學會起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