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池撕下易容的動作,又是利落,又是乾脆。
這重出乎意料的反轉戲碼,瞬間將凌霜魂看得目光發直。
這一刻,凌霜魂的表情就宛如《冰河世紀》里那隻追著松果的松鼠。
他歷經千辛萬苦,終於抓住松果,第一口居然都不知道要從哪裡吃。
多年野史記載的習慣,讓凌霜魂下意識地把手伸進儲物袋裡,準備從中拿出紙筆書簡,當場速記一番。
然而腰間的儲物袋像是被系了個打死結,一連嘗試了兩三次都打不開。
凌霜魂這才反應過來:之前楚天闊封住了他們三個的儲物袋,至今也沒有解開呢。
遺憾地嘆了口氣,凌霜魂搖頭鬆手,再把目光轉向另一邊。
一看見言落月和巫滿霜,凌霜魂下意識戰術後仰——
還有完沒完了,你們兩個?
一個抱抱而已,剛剛抱了那麼久就不說了。
現在都已經貼貼結束,居然還要手拉手,像是兩個郊遊的小朋友?!
帶著三分無語,三分好笑,還有三分被蒙在鼓裡的急迫,凌霜魂像是要強調自己的存在一樣,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咳咳咳!」
白鶴有點哀怨地對兩人伸出雙臂:「小言,小巫,我也飽受驚嚇啊!」
這兩天的嘴炮輸出和情報輸出,百分之八十都來自於凌霜魂。
現在眼看事件終結,他的安慰和貼貼在哪裡?
言落月往凌霜魂的方向走了兩步,又想起什麼,半路停住。
她解釋道:「我衣服上,好像沾了一點滿霜的血……」
而且言落月的側臉上,絕對切實地沾上了巫滿霜皮膚上滲出的毒。
凌霜魂:「……」
白鶴變臉的速度,幾乎和剛剛撕去易容的宋清池一樣快。
他呵呵一笑放下手臂,非常從心地說道:「那還是算了吧。」
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住小巫的熱情擁抱。
哪怕只是間接擁抱,那也不行。
凌霜魂自忖,他的命硬程度,可比言落月弱多了。
「不過小言,你至少得告訴我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凌霜魂目光炯炯地盯住言落月:「不知道為什麼,但我總覺得,你現在手裡有全套劇本!」
言落月謙虛地擺了擺手:「全套沒有,只有差不多大半套吧。」
眼看凌霜魂的眼睛越睜越大,假如能變成原型,沒準都要用鶴嘴啄人了,言落月才哈哈一笑道:「好吧好吧,聽我說,事情是這樣的……」
鑑於事件當事人距離不遠,當著事主的面大聲復盤往事,顯然有失禮儀。
所以,言落月很適時地把聲音放輕了一些。
三小隻就像是要密謀謀反一樣,把腦袋擠擠挨挨地湊在一起,聽言落月轉述起楚天闊曾經講給她的舊故事。
「一直以來,楚師兄和宋師兄他們兩人,並不是真的決裂……」
時間前撥八十年,回到陶桃被楚天闊一劍穿胸的那一天。
灰霧將楚天闊體內的情緒吃個精空,只剩下滿地杯盤狼藉,任由楚天闊眼神空洞地躺在滿地泥水之中,然後便揚長而去。
宋清池惶然的目光,在楚天闊和陶桃的屍首間游移,像是一隻被暴雨澆透羽毛的雛鳥。
他下意識地叫道:「師兄……桃桃……」
然後下一秒鐘,宋清池便看到,楚天闊雖然雙眼空洞向天,任由暴雨迎面傾盆而下,可他的右手卻屈成爪狀,深深地往已經被澆得稀爛的泥水中一摳!
宋清池驟然噤聲。
右手猛然握拳、忽然屈指、或者手背繃緊用力,是他們三人之間的獨特暗號。
這個暗號里包含的內容繁多,具體意義視情景而定。
大體上,這個動作可以代表「不對」、「停止」、「事情要反過來做」……等等消息。
就像此時此刻,大師兄的意思是——換一種態度,不要用這種語氣對著我。
於是宋清池閉了閉眼,像一條落敗而不甘的狂犬,大聲吠叫,然後把事情的責任一股腦地推卸到楚天闊身上。
「不是說好了,去死的人應該是我嗎?!」
——我知道,本該去死的人是我。
——所以剛剛的那一刻,究竟發生了什麼?
師兄你給出這樣的警示,是否因為敵人還盤旋在這漫天的暴雨積雲之中,窺視著我們的決裂,尚未離開?
楚天闊沒有給出一個字的回答,他也不能給出一個字的回答。
他躺在淘淘被稀釋的血水中。
看神情,此人仿佛已經和這個世界一同死去,只留給了人間一副空蕩蕩的皮囊。
有那麼一個瞬間,宋清池當真想不管不顧地上前,一把將楚天闊扯起來,兩人一同為桃桃收斂遺容——
就算那怪物還在暗中窺視,那又怎麼樣?
大不了再被抓住,然後再被逼死一回。
他最心愛的姑娘已經被逼慘死,可宋清池甚至不能去恨動手之人。
因為大師兄的魂靈,仿佛也在長劍刺出的那一刻,被一併埋葬。
既然如此,何必再留他一個人飄零此世?就和大師兄最初建議的那樣,三個人一同死去,未嘗不是一種圓滿的結局。
宋清池顫聲道:「大師兄,我……」
即使有鋪天蓋地的暴雨聲作為遮擋,大師兄也一定聽出了他腔調里的軟弱。
因為下一秒鐘,楚天闊果決的、利落地、手背甚至用力到青筋畢露地再次屈起右手手指,狠狠地插/進了身下的泥土之中!
「……」
那殺氣騰騰的一抓,就好似一聲怒指向天的質問。
宋清池看著這隻極力繃緊,用力到血肉仿佛要在皮膚下綻裂的手掌,腦中幾乎能同步補出師兄不甘又不屈的眼神——
復仇!復仇!復仇!
他的魂靈還沒有死去,復仇的血仍然流淌在他的心胸!
楚天闊是輸了。
他被烹調、他被煎煮、他飽受煎熬,又被打磨成食盒吃空。
可他絕不認命。
楚天闊就像一根修長的竹節,即使被壓到彎折俯地,也要在一線喘息之間面目猙獰地彈起。
此刻,他胸膛中所有情緒都空蕩無存,那魔畜只留給世上一具叫做「楚天闊」的皮囊。
但即使只有一具皮囊,楚天闊也要把這具皮囊焚燒起來,從餘燼里榨出足以點燃怒焰的力量。
半刻鐘前,淘淘曾經那樣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力氣大得仿佛是一場永訣。
據說女子的感覺往往較男子敏銳。
也許在那一刻,小師妹已經察覺到某種災難臨頭的不祥預感。
可在無辜斷命之前,淘淘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勇敢又鎮定地看向楚天闊的眼底。
然後,她喚回了自己少年英雄般的大師兄。
即使在親眼目睹她掙扎死去的痛苦裡,被她帶回的大師兄也不曾離開。
其實在制止宋清池的時候,楚天闊還沒想好,他到底能用師弟和自己的「決裂」製造出什麼機會,又能如何設伏擒住這隻魔物。
只是……
楚天闊冷冷地想道:像我這樣的上品良材,那魔物總會再來回鍋第二次的。
因為即使經歷了所有的一切,在楚天闊胸膛中跳動的,仍是一顆少年心。
傾盆暴雨澆濕宋清池的頭髮、面孔,也遮掩住他眼中滾滾而下的熱淚。
宋清池想:我不能再一點忙也幫不上。這仇恨也不是叫你獨自背負的,師兄。
宋清池說:「我不能……不能再……叫你……師兄。」
楚天闊的指掌猛地鬆開。
那不是最後一根稻草壓死駱駝的絕望,那是讚許。
當長劍在泥水中翻滾三圈,落在楚天闊手邊的那一刻,楚天闊知道,師弟已經懂了。
……
聽到此處,凌霜魂倒吸一口冷氣。
他將敬佩的目光投向不遠處的宋清池。
只見宋清池已經把臉上的妝面擦洗乾淨,並且開始脫下外罩的裙袍,露出裡面貼身的青色勁裝。
聯想到剛剛那座戲台的布置,再想想宋清池唱念做打俱佳的一流演技,凌霜魂不由得喃喃道:「失敬了,原來是家學淵源……」
原來從八十年前就一直這麼淵源!
「是啊。」言落月頗為感慨地嘆了口氣,「這場復仇,確實已經醞釀了太久太久了。」
也許灰霧只是覺得,自己今日被捕,乃是馬失前蹄。
然而楚天闊和宋清池卻會告訴它:為了今天的結果,欲復仇者從一開始起到現在,已經足足等待了八十年。
十年磨得一劍成。
八十年,連阿姆斯特朗回旋加速炮都能被磨出來了。
三個月後,楚天闊和宋清池終於再次碰頭。
「等等,我打斷一下。」凌霜魂舉起一隻手來,宛如一個吃瓜沒吃明白的啃瓜皮群眾。
「前情提要呢?為什麼三個月後就突然碰頭了?」
言落月眨眨眼睛:「因為他們約好了三個月後?」
凌霜魂驚訝:「他們什麼時候約好的?」
不是為了防止那隻魔物在旁邊窺探,宋清池連一聲師兄都不叫,乾脆直呼楚天闊的名字了嗎?
言落月摸摸下巴,喃喃道:「這個問題很難給你解釋……所以我還是給你演示一下吧!」
凌霜魂:「???」
迷茫的白鶴偏過腦袋。
在他梳理整齊的發冠上,開始冒出一個又一個的小問號。
凌霜魂眼看著言落月調轉腳尖,沖向自己的方向,然後抬起前腳掌,不輕不重地在地上拍了一下。
「小言,你這是……嘶,小巫你幹嘛!」
為什麼忽然從背後踹他!
巫滿霜歉疚地看著凌霜魂:「真對不起,小凌,可是落月這個動作的意思,就是讓我踹你一腳……咳,小凌你踢回來吧。」
凌霜魂:「……倒也不必。」
凌霜魂不死心道:「可這究竟是怎麼看出來的?」哪怕隔著一層白紗,凌霜魂也能感覺到,巫滿霜正在悲憫地看著他。
然後,巫滿霜輕輕嘆了口氣,單手摁在胸口揉了揉。
不得不說,巫滿霜氣質隱忍,容顏精緻。
這种放在別人身上有點矯情的動作,被他做來就成了單純的按捺,甚至有股西子捧心般的獨特風味。
凌霜魂牙疼般吸了口氣:「這,我只是沒看出你們兩個的啞謎,也不至於被我氣得心口疼……?」
——你什麼時候變成泥捏的了?
然而凌霜魂話音未落,身後就傳來撲通一聲。
「!!!」
嚇了一跳的凌霜魂猛然轉頭。
只見言落月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四肢癱軟,腦袋嘎巴往旁邊一歪。從表情來看,人走得顯然不太安詳。
「……」
望見這一幕,巫滿霜沉痛地捂住了嘴。
……雖然凌霜魂很懷疑,他捂嘴是為了防止自己笑出聲來。
巫滿霜道:「我妹妹一直身體不好,連喝口我的血都會面色蒼白好一會兒……你剛剛竟然在她面前說話聲音那麼大聲,果然把她嚇出了個三長兩短……」
巫滿霜斷然道:「今天如果沒有一百萬靈石,這件事萬萬不能私了!」
凌霜魂:「……」
這一刻,凌霜魂終於無師自通了先前那個手勢的意思。
原來,這竟是個碰瓷暗號嗎?!
還有,這世上真有人能喝口你的血,卻只是面色蒼白而已嗎?
小言要是能做到這點,那她的命已經硬過世上9999的眾生,算個鬼的身體不好啊!
裝死的言落月哈哈一笑,翻身而起,輕巧地拍拍身上的塵土。
「總之就是這樣,日久相處下來,積累不少故事,很多手勢也變得具備了特殊的意義。」
言落月笑著點點頭:「就比如說,當年宋清池拋下劍時,劍在泥水中滾了三圈。這正是三個月後兩人重新相見的意思啊。」
凌霜魂眼神微微一凝:「既然師兄弟之間並未離心,那又為何……」
為何要獨自在外飄零八十年之久,任由楚天闊背上走火入魔,屠殺凡人的污名呢?
言落月嘆了口氣道:「這個,就得從他們又相見時說起了。」
……
雖然憑藉著往日的默契,師兄弟二人聯手上演了一場決裂的大戲。
但其實……宋清池還並不知道,過去的一個月里究竟發生了什麼。
在他的視角看來,這根本是個掐頭去尾,驟然迎來暴擊的悲慘故事。
——自己和師妹剛剛定情,又一同被羈押一個月後,大師兄忽然提劍而來,說要殺了他們中的一個。
本來,他若死在大師兄劍下,心中也沒有怨言。
可是,被大師兄刺死的人偏偏是桃桃。
然後,在桃桃過世的極度悲痛和震悚里,大師兄還打出手勢,讓他配合。
強忍悲痛,宋清池做到了。
在抱走桃桃以後,他為桃桃整理了遺容,擦拭淨鮮血,再換上她生前最喜歡的衣衫。
宋清池取出胭脂粉黛,有些生疏地為少女描畫了眉目。
桃桃一直乖巧安靜地躺在他的懷裡,好像只是睡著了一樣。
她長長的卷睫在眼下打出一片小小的陰影,僵硬的唇角上,猶然保留著一個安詳的微笑。
若不是冰冷的屍體在他懷中慢慢僵直,宋清池絕不能相信,桃桃竟然就此離去。
他親手在桃桃口中添上一枚能保屍身不朽的辟易珠,再一攏一攏地捧來泥土,蓋住桃桃仿佛只是熟睡的面孔。
再然後,宋清池斷然起身,換上一身素白麻衣,重新折返回了山茶鎮。
他總要弄清楚,在過去的一個多月里,在山茶鎮,在大師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山茶鎮上,家家都在著麻衣,穿白服,飄紙錢。
宋清池走在山茶鎮的街道上,毫不引人注意,仿佛和這座死去一半的古鎮渾然一體。
然後,一行身著艷色劍袍的弟子出現在街頭,宛如墨汁滴入清水那樣分明。
「……」
因為劍袍上的五個繡紋標記,宋清池一眼認出,這些人都是鴻通宮弟子。
他悄悄隱匿聲息,藏在一邊,聽那幾個弟子挨個問詢鎮上發生的事。
如今還活在鎮上的,幾乎都是為了存活下去手染鮮血之人。
如果把真相一一說出,豈不是把他們也牽連當中?
正因如此,這些人給出的回答前言不搭後語,而且在關鍵信息上,總是支支吾吾。
這樣的失誤,就連宋清池都聽出來了,鴻通宮弟子怎麼會聽不出?
只見幾個弟子避到一旁,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了幾句,又往傳訊石那頭髮送了幾道訊息。
過了一會兒,仿佛得到了什麼明確的指示,那為首弟子再問問題的時候,就帶上了鮮明的指向性。
「什麼?你說山茶鎮上有魔物出沒?」他重聲重氣地問道,「要是找不出魔物,你謊報魔情,這可是一樁千、刀、萬、剮的大罪。你要想清楚再說?」
「這……可能沒有魔物?」
「什麼可能?沒有就是沒有!」「是是是,小的說錯了,沒有魔物!沒有魔物啊!」
身在暗處,宋清池猛地睜大眼睛。
怎麼可能沒有魔物,他明明親眼見到那魔物威脅師兄——
那鴻通宮弟子又問道:「既然如此,那你們鎮子怎麼死了一半的人?」
被問到的人手染殺孽,自然不敢分說。
弟子冷笑道:「楚天闊呢?怎麼他來了你們鎮上一趟,你們鎮子就少了一半人?」
「……是的!」一股強烈的解脫感將那人牢牢籠罩,一聲污衊毫不猶豫脫口而出,「人是楚天闊殺的!」
——人是楚天闊殺的,至少有十幾具屍首上,都能找到楚天闊的劍痕。
這便是板上釘釘的鐵證。
至於剩下的那些屍首……
為了防止屍變,或者說,更多的源自同謀犯的做賊心虛。
人們不敢去看那些屍首上的牙印、鑿痕、被扯脫大半的頭髮。
在宋清池到來之前,大家在空地上架起柴火,然後把那些屍首焚燒殆盡。
鴻通宮的弟子們帶著滿滿的「證據」,心滿意足地離開。
今日的鴻通宮,治下仍然和平而安全。
絕不會有魔物膽敢在此地作亂,特別是灰霧這種傳說級別中的魔物——倘若亂世將至,又怎麼可能是從他們鴻通宮始?
天下皆知,這幾十年來,各地陸續有魔物現身。
但只有鴻通宮的管轄範圍內,從來一片清平。
……
凌霜魂冷笑道:「如此自欺欺人,縱然瞞得過一時,又怎麼能瞞得過青史如刀?」
言落月嘆了口氣:「但至少,宋師兄還是很聰明的。他沒有在鴻通宮的地盤上當場跳出來……」
「不然的話,倘若宋師兄也有個三長兩短,那楚師兄才是真的糟糕了。」
鴻通宮既然已經把整件事定性為「楚天闊走火入魔,殺了半個山茶鎮的人,或許還有他的師弟師妹」。
那麼,宋清池再貿然出現,就一定會陷入危險。
輕則是「庇護同門,不分黑白」。
重則可能連他也一起拖下水——比如說,倘若鴻通宮宣布,山茶鎮的人是宋清池和楚天闊一起殺的,那又會如何呢?
畢竟這段時間以來,楚天闊手中用的,一直都是宋清池的佩劍啊。
身為修仙界的頂級宗門,鴻通宮獨踞南方,氣焰囂天。
而北方本就勢弱不說,還得把整個雪域都拎出來,才能跟鴻通宮、歸元宗、梵音寺勉強齊名。
宋門主的寒松門,只不過是雪域中勢力的一股。
這也解釋了,為何兩人沒在第一時間將此事告知宋門主。
凌霜魂緩緩地閉上眼睛:「宋門主……他是個豪俠。」
這樣鐵骨錚錚的漢子,絕不可能眼看自己的徒弟受冤。
哪怕用自己的胳膊擰大腿,拼上大半個寒松門,在鴻通宮撞個頭破血流,也一定要為楚天闊和宋清池討出一份公道。
這不光是為了自己的兒子和徒弟,這還是為了世間的公理。
然而,言落月三人也能想到:以寒松門的體量對上鴻通宮,宋門主當真能討來這份公道嗎?
凌霜魂皺起眉頭:「但山茶鎮眾多凡人,仍可取其口供……」
話剛說到一半,他自己也知道幼稚,只好搖頭長嘆一聲。
只要修士修為足夠,或者有特殊法器,凡人的記憶就可以隨意謀改——正如同楚天闊抹去那些揭榜之人的記憶一般。
所以,在修仙界的主流態度里,凡人的口供只可以作為旁證。
因為能做手腳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更何況,山茶鎮上的這些凡人,既然當初能為了活命狠心殺了鄰居親朋,如今又怎麼會有勇氣講出發生的真相?
想起自己日前在新山茶鎮上的打探結果,凌霜魂若有所思:
「等等,我記得山茶舊鎮上的人,幾乎都在幾年內陸續死去了,是吧?」
「對。」巫滿霜肯定道,「他們並沒有立刻搬離山茶舊鎮……是後來鎮民陸續死去,他們心懷鬼胎,對外宣稱鎮上有巫魘之術,這才各自搬走。」
但即使搬走以後,大多數人仍然沒有逃離厄運,在幾年內接連死去。
因為此事的緣故,舊山茶鎮徹底變為鬼鎮,連無家可歸的乞叟都不會往那邊去。
凌霜魂左右各看一眼:「你們覺得這件事……」
言落月搖頭:「反正不會是楚師兄。」
巫滿霜也搖頭:「反正不會是楚天闊。」
既然當初在灰霧的脅迫之下,楚天闊都沒有殺這群人,那事後就更不會殺了。
要讓言落月來說,做賊心虛的心理作用,或許是其一。
但更大的可能性嘛……多半是鴻通宮幹了點什麼。
畢竟,為了掩蓋灰霧曾在山茶鎮出現的消息,他們連楚天闊都未放過。
要知道,楚天闊可是宋門主的開山大弟子,剛剛獲得劍道大會魁首的少年英才。
那麼比較之下,一些凡人的性命,自然就更無足掛齒。
三言兩語拼湊出了事情的大致經過,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覺得有些感慨。
「這也算是……善惡有償,自作自受吧。」凌霜魂輕聲道。「要我說的話,」言落月輕輕撇嘴,「這更像是黑吃黑……」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
那些鎮民為了存活下去,在更大的強壓之下,先是變成暴徒,再是埋沒真相。
然而他們自己卻仍然細微猶如齏粉塵埃,只要輕飄飄一口氣,就被吹散了。
在一片寂靜之中,巫滿霜轉向言落月,忽然笑了一笑。
凌霜魂訝異道:「小巫,你這麼……高興嗎?」
不是吧,聽了這麼沉重的一個故事,不說愁悶一會兒,至少唏噓兩聲吧。
巫滿霜輕鬆地說道:「因為我知道,這個故事肯定有個不壞的結局。」
「嗯?」凌霜魂豎起耳朵,「我漏了什麼線索嗎?」
巫滿霜抿起嘴唇,朝言落月的方向指了指,意味深長道:
「如果這故事有個壞結局……那以我對落月的了解,她現在應該已經開始處決那些人的虛擬祖宗了。」
言落月:「……」
凌霜魂拍腿叫絕:「你說得對啊!」
言落月:「???」
不是,你們兩個……?我在你們心中到底是個什麼形象啊?
這倆小夥伴怎麼回事,背刺她背刺的也太熟練了吧!
各自瞪了兩人一眼,言落月不再賣關子,繼續往下講道:
「故事確實有個搞笑……我是說,不錯的結局。」
「滿霜,你還記得咱們當初在庫房看見的那枚簪子嗎?」
巫滿霜恍然大悟:「你是說,那隻鑲嵌了養魂珠的桃花簪?」
當即,巫滿霜雙眼一亮:「難道楚天闊一開始就認出了簪子上的養魂珠……不對,他應該沒認出來。」
如果知道養魂珠可以收納殘魂,當年的一個月里,楚天闊不至於被逼得如此絕望。
當然,也多虧他被逼得如此絕望。
不然灰霧察覺不對,搜走那枚桃花簪,他們就連最後一絲希望也保留不下了。
言落月聳了聳肩:「楚師兄他,確實不知道那簪子上鑲嵌的珠子是什麼……」
……
到了約定好的三個月後,宋清池和楚天闊終於再度碰頭。
曾經無話不說的師兄弟二人,再次見面,四目相對許久,竟然有幾分無言。
過了好一會兒,楚天闊才啞聲問道:「淘淘的後事……」
宋清池仍然沒有脫下身上的白麻長衫。或者說,過去的那一襲青衫,他今生已經不打算再穿了。
他已與桃桃定下終身,雖未成婚,但桃桃已經是他的妻子。
心愛的少女故去,他就為桃桃守妻喪之禮。不多不少,總要守足一輩子。
聽到大師兄的問題,宋清池垂眼道:「我已經……把她安葬了。」
吸了口氣,他有些僵硬地扭轉了話題,提起此行來的正事。
「關於山茶鎮上的事,大師兄,現在世上有些傳言,這都是因為鴻通宮……」
他把自己這些日子探查到的事情,一一告知了楚天闊。
不出宋清池的意料,楚天闊只是淡淡地點點頭。
他對於這份污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
就像那些紅口白牙污人清白的語句,是一顆顆塵埃般的砂礫,又被投入了深不見底的河心。
那場毀滅性的災難,並沒有擊敗楚天闊的心,也沒能打碎他的骨頭。
但這樣一場經歷,卻無法更迭地讓楚天闊變得更加「厚重」。
不久前的劍道大會上,楚天闊一手一個,扯起自己的師弟師妹一同上台,對天下宣布:
「我們師兄弟妹三人東出雪域,要一起做些轟轟烈烈的大事,聲名天下知!」
而現在,名聲無論是美譽或詆毀,在楚天闊眼中都已緲若浮雲。
他直接跳過這個話題,提起了關於如何殺死那魔物的計劃。
「那魔畜自己說,它『劍罡、法訣、符咒、佛法金光』皆不能傷。」
楚天闊眼中燃燒著兩簇幽幽的火焰:「但我不信它真能永生不死。」
他堅毅道:「這三個月里,我把那一個月中經歷的一點一滴都拿出來反覆琢磨……然後我發現了一件事。」
楚天闊轉過頭,眼中寒芒一閃:「為什麼在我動手之前,它反而放開了對你們的控制?」
假如不讓淘淘握住楚天闊的手,不讓淘淘說出那一番安慰的話,而是讓淘淘瑟縮推拒地躲開楚天闊的劍尖……
那楚天闊的絕望,一定更深更重。
楚天闊冷冷道:「它沒控制,或許不是它想不到,只是它不能夠。」
宋清池猛地打了個寒噤,就像是一個一直堵死的關竅豁然洞開。
他看向楚天闊:「師兄,你的意思是……?」
楚天闊斷然道:「如果它以灰霧姿態漂浮的時候,沒有攻擊能傷害它……那其他時候呢?比如說,它控制別人,或者從天靈蓋鑽進去用餐的時候?」
仔細一想,除了最開始嘗試馴服楚天闊配合,反擰了楚天闊的雙臂之外,灰霧似乎從未意圖對他施加過刑罰。
如果說,這是因為知道楚天闊心性堅毅,酷刑對他沒有用處。
那在一組又一組的木籠里,灰霧好像也只是虛虛地籠罩在被選中之人的身上。它從來不曾控制住對方的手腳,讓對方毫不反抗地受死。
這三個月來,楚天闊剖開自己的心,把那些血淋淋的記憶都拿出來,一點點地研究琢磨。
楚天闊說:「讓它再來我這裡用一次餐,我們就能弄清楚這個問題了。」
宋清池皺眉道:「那麼,師兄你是想……」
楚天闊微微一笑,捋起袖子,對宋清池露出自己削瘦的手腕:
「師弟,你之前提出的那個設想……就是師尊氣得大半夜抄起掃雪大掃帚,一連把你追出三十里地外的那個,現在可以試一試了。」
……
聽到這裡,凌霜魂屏氣凝息道:「什麼設想?」
言落月沉吟道:「你還記得嗎,我跟你講過常荔荔師姐的事……」
巫滿霜上身猛地前傾:「難道,宋清池把楚天闊給活活打死,然後又重新種了出來!」
凌霜魂驚叫:「啊,什麼?」
他猛然一個暴起:「等等,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啊,難道就為了給這片灰霧刷食盒嗎?」
言落月:「……別瞎猜了,沒這回事。」
她咳嗽一聲,揭曉謎底:「宋師兄……他把楚師兄給煉了。」
楚天闊鐵灰色的眼睛,那並不是少年人心若死灰的明證。
那是煉製成功的表現之一。
如果舉個例子比較一下,就有點類似於孫大聖被煉製出火眼金睛。
在楚天闊的極力配合下,宋清池將煉器和陣法相結合,把楚天闊煉製成了一件活著的楚天闊。
這個句子讀起來,會顯得有點怪異。
但考慮到原材料是楚天闊和其他東西。
煉製目的是為了針對灰霧、克制灰霧,同時一定要讓楚天闊繼續好好活著(加重加粗!)、繼續修煉、繼續領悟劍意、繼續用劍、最好也不要影響他享受美食……
所以到後來,這法器天下間僅此一件。
他依照楚天闊的材料特性量身定製,而且是當世絕版。
那麼,宋清池把這件法器取名為楚天闊,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吧。
「——不,這很有什麼大不了啊!」
楚天闊震驚地轉過頭來。
他披好外袍,遮住身上特殊的陣法痕跡,怒視自家師弟。
「這名字能算是你給我取的嗎?這他媽是我爹娘給我取的啊!」
宋清池:「哈哈哈哈哈!」
事後聽到這段逸聞的言落月:「……」
所以說,為何剛剛灰霧明明沒有控制旁人的舉止,也沒有鑽進楚天闊天靈蓋里享用大餐。
可楚天闊卻能以一己之力,將它強拖硬拽地容納進自己的軀殼?
因為,楚天闊已經被煉成一柄劍。
一柄專為了誅它而生的劍!
「這就到了事情比較搞笑的地方了……」言落月沉痛地閉上眼睛,「煉製初期,他們去給陶桃師姐掃墓……」
因為陶桃被埋在山茶鎮附近,他們又是在山茶鎮遇到那魔物。
兩人都擔心,山茶鎮是魔物的大本營之一,恐怕不會輕易離去。
所以一直等到三年之後,楚天闊和宋清池才看準機會,前去給陶桃掃墓。
楚天闊從懷中掏出一隻桃花金簪,便要埋進土裡。
他澀聲道:「師兄本想那天拿給你……要是那天給你,你定然會連夜插上吧。」
現如今,這份禮物縱使想送,卻也來不及了。
還不等楚天闊把桃花簪放進土坑,那隻簪子就被宋清池劈手搶過。
楚天闊微微一愣,給師弟讓開位置:「你想親手為淘淘插戴?」
這倒也無可厚非。
「不是啊!」宋清池震驚又悲憤地看向自家師兄。
楚天闊那從來偉岸高大的大師兄形象,終於在今時今日,於宋清池心中崩碎了一角。
宋清池手握桃花簪,一瞬間想通所有來龍去脈。
他吸氣,再吸氣,終於忍無可忍,拎起滿臉茫然的大師兄的領子,重重地扯著搖了三搖。
從來溫文爾雅的二師弟,終於罵出了有生之年第一句粗口:
「我他媽說過多少遍——大師兄,你的煉器作業,真的不能自己做嗎!」
從前煉器考試里給師兄打小抄、乃至平時替師兄代寫作業,以至於被老爹罰著頂二十多本書站在門外,也屢教不改的惡習,終於在今日彰顯了它的惡果。
宋清池仰天長嘯道:「養魂珠你都不認得?養魂珠你都不認得!」
再定睛往那桃花簪上一看,宋清池更是幾欲吐血。
「你這……這……」
楚天闊已經察覺到,事情產生了某種轉機。
但他仍然極力冷靜下來,把一隻手放上師弟的肩頭:「等等,你平靜一點,慢慢說。」
「我平靜不了!」
宋清池一把抓住楚天闊的衣袖,神情仍是一派的咬牙切齒。
但在他雙目之下,兩行激動的熱淚卻已經先替自己、替桃桃、替受罪又蒙冤的大師兄流了下來。
宋清池語不成句道:「大師兄……山茶鎮那些人,還有桃桃……他們都在裡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