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言落月就要朝著相反方向越走越遠,背後的窸窣聲漸漸變得嘈雜起來,顯然是那人也急了。
這隻小蛇目前還很單純,思考模式一塵不染,從未經歷過言落月這樣「處心積慮」的套路。
這就難怪他怎麼也想不通,恩人小姑娘為何如此執著。
明明他又是掰樹杈,又是推樹幹,可她硬是一條道路走到黑,堅持要往南轅北轍的方向走。
言落月故意把自己的腳步放得很慢。
她一邊走,一邊猜測小蛇會怎麼應對自己目前的情況。
地上擺圖案這一招,眼看著根本不好使了。不知道他接下來要怎麼辦?
難道要隔空給她放一段無線電廣播嗎?
就在腦子裡蹦出這個設想的一分鐘後,言落月無奈地低下頭。
她望著地上的那個圖案,簡直恨不得捂住自己的眼睛。
她發現了,對方的行動模式還真是好猜。
小蛇沒有即興播放一段無線電廣播來阻攔她的腳步。
他……他製作了一個巨大的麥田怪圈事件。
言落月放眼望去,只見冬日曠野上,與人齊腰高的衰草叢中,生生出現了一個巨大的「x」。
這些野草倒伏在地,葉片和根系都枯黃髮脆,被風一吹就化作一灘簌簌的粉末,就好像被沒有稀釋過的農藥當頭淋過。
聯想到巫滿霜的毒性,便不難理解這個巨大的叉叉是怎麼出現的了。
——他只需要摘掉手套,然後按照圖案形狀,在地上走上幾步。
言落月有點想知道,巫滿霜是怎麼做出這個決定的。
想著想著,言落月模擬了一下小蛇的思考方式:
她說找不到回家的路啊→用樹枝給她擺一個箭頭吧→呀,樹枝的箭頭太小了,她沒看到→那就用枯樹擺一個更大的!
完了,枯樹動靜太大,把她嚇跑了→糟糕,她往相反的方向走了→怎麼辦怎麼辦→要不然,就畫一個特別大的叉叉,再把她嚇回來吧……
嗯,沒錯,事實就應該是這樣了。
雖然小蛇的出發點是好的,但是他怎麼可以這樣嚇人呢?
言落月隔空在心中發出譴責:他難道不知道,小烏龜是非常脆弱的,曾經有過被他看了一眼,就字面意思上失去半條命的記錄嗎?
受到驚嚇的小烏龜,可是會——
曠野上,失去了同伴的小姑娘,背影看上去是那樣的單薄伶仃。
在見到草甸上那個巨大的叉號以後,她不可置信地後退了兩步。
太好了,她終於不再往那個方向走了。
沒等巫滿霜松上一口氣,他就見到,言落月露出了一種似哭似笑的奇怪表情。
然後,在下一瞬,她飛快地抬起雙手捂住了臉。
大概是由於心中特別害怕的緣故吧,言落月求助的聲音也和平日不同。
那音調有點奇怪,有點生硬,尾音甚至還止不住地發著顫,連字句間都有一種破碎感。
「看來這邊也不能走了……難道、難道是有人在故意捉弄我嗎,是你把淨玄師父捉走的嗎?不要這樣好不好,求求你,我真的好害怕啊。」
聽見她說的話,隱匿在暗處的斗篷身影不由得渾身一震。
怎麼辦,她說她害怕了……
言落月雙手捂臉,肩頭非常自然地一抖一抖。
借著手掌的遮掩,她終於非常囂張地笑了出來。
雖然說笑的時候要注意一點,不要直接笑出聲音……但她還真想知道,面對自己當前的反應,巫滿霜接下來要怎麼處理。
呼嘯的風聲中,落入言落月耳朵的雜音更大了些。像是一個人在兩點之間來回往返,又盡力收斂了聲音,儘量不讓此地的另外一個人發現。
咦,他是在……搬什麼東西嗎?
言落月心中好奇,手指岔開縫隙,從漏出的空隙里悄悄看了一眼。
下一秒,言落月驚訝地放下了手。
誰能告訴她,為什麼在距離自己不到百米遠的地方,突兀地出現了一堆顏色鮮艷的小果乾?
難道是做陷阱的誘餌嗎?只要她踩上去,地面就會突兀地出現一個大坑什麼的?
言落月捏著下巴,認真思考起這種可能性。
半秒鐘後,言落月徹底放棄思考,決定親自走過去看看。
直到走近了,言落月才發現這堆果乾數量不少,足足在地上堆起了一座小塔似的尖尖。
即使已經被晾曬成果乾,果子們也散發著一股甜美的芬芳。
這是一種雲寧澤當地的一種特產野果,甜度很高,往往在果子還沒成熟的時候,就會被鳥兒啄出一個又一個孔洞。
像眼前這堆表皮完好無損、顏色鮮艷依舊的果子,一定要主人家費了很大心力保存才是。
用手掌在這堆「塔尖」上比量了一下,言落月充分懷疑,小蛇把他自己過冬的存糧都搬空啦!
這不由讓她想起很多相似的故事。
像是什麼漂亮貓貓覺得沒用的鏟屎官不會打獵,恐怕要把自己餓死。
於是某日,貓貓特意去外面拖回一隻老鼠送給鏟屎官啦。
又像是什麼可愛貓貓和鏟屎官感情甚篤。
於是鏟屎官早晨醒來,發現枕頭邊陳列著十餘只蟑螂,而罪魁禍首正站在床頭,用邀功的眼神看過來啦。
和那些禮物或者存糧相比起來,眼前的這堆小果乾,真是又合口味又貼心,直球得言落月當場捂住胸口。
——救命,你明明是一條小青蛇,為什麼做事這樣的貓?
這到底是什麼品種的貓貓蛇,她今天非得來上一條不可!
言落月感覺,自己好像被一噸重的過度可愛暴擊了心口。
下一秒鐘,像是為了應景一般,她眼前緩緩浮現出一個-10的扣血標記。
言落月:「……」
直到被扣血的數字提醒,言落月這才發現:就在剛才,自己捂著臉的雙手,已經不知不覺間地離開原處,甚至好像還揮舞了兩下。
而那種「不但一點不怕,而且還很高興」的表情,直接被展現了出來。
意識到這一點後,言落月心虛地眨了眨眼睛。
……哎呀,糟糕,她好像暴露了。
……小蛇呢?一直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不會是發現真相後生氣了吧。
這大概就是為什麼,現在言落月的周圍四野無聲,之前一直製造出細碎動靜的小蛇,直接掐滅了回應。
小姑娘抿了抿唇,朝四周張望了一下,小聲叫道:「巫滿霜?巫滿霜?」
「你在嗎?」
「你理理我呀?」
原野平靜如昔,沒有任何回應,只有長風從遠方吹來。
唔,看樣子果然是生氣了。
言落月譴責自己之前沒忍住的行為:可惡,那條真理果然沒錯——「最高端的獵手,往往以獵物的形式出現」。
巫滿霜不一定知道這個道理,但他卻先天就掌握了這個技巧!
而她這個後天學習而成的獵手,就這樣被對方送來的小果子,輕而易舉地套娃了。
痛惜地握拳在掌心裡敲了敲,言落月順手從塔尖上摸來一顆果乾吃。
「好甜呀,謝謝你的招待。」她也在果子堆旁邊放上一大包小魚乾,「你出來嘛,我也請你吃東西。」
沒有反應。
言落月就又放下一個油紙包。
「你不愛吃小魚乾嗎?我這裡還有橘子糕,你要不要吃?」
「這家的橘子糕軟軟彈彈,還是半透明的,我特別喜歡——你不說話,是不是默認你也喜歡?那就我全都送給你啦!」
不遠處,草叢裡似乎有什麼東西簌簌地挪動了一下。
草尖在言落月的肉眼注視下搖擺了一瞬,又很快地回歸原樣。
耐性居然出乎意料地好嘛。
言落月一連往地上摞了七八種小零食,各種各樣的話對著空氣說了一堆,對方卻硬是忍住了沒有露面。
終於,言落月眼睛轉了轉,板起面孔站了起來。
「你……你要是不願意見我,那我就走了。」
這一次,草叢搖動的幅度,比以前都要更大些。
言落月一看有門,連忙趁熱打鐵:「我可真的走了。」
騙人的,她才不走。
這條小蛇這麼難抓,等他一露面,她連一句話都不會讓他說,當頭就是一麻袋!
言落月本來以為,巫滿霜這下子總該出來了。
誰知她一直走了上百米遠,身後也仍然沒有動靜。
而那叢之前搖晃得厲害的草尖,也由劇烈的抖動回歸平靜。
在言落月身後,有人悵然地拉住斗篷邊緣,把兜帽盡力地往下扯了扯。
逐漸遠去的腳步聲,像是一串細碎的鼓點敲打在耳膜上,仿佛在時時提醒巫滿霜……她這回真的離開了。
兜帽下,有人無聲地垂下眼睛。
平時總是帶著笑、也特別愛笑的小姑娘,這次離開前卻始終板著臉。
她沒說話,腳步聲也比以往重,好似有點委屈。
心臟像是被虛空里的某種存在握成一團。
巫滿霜有點茫然地絞緊手指,心想,她大概是生氣了吧。
這樣也好,生過這一次氣,以後應該就不會再來了。
她有兩個哥哥,還有淨玄師父作為朋友。
希望回去以後,他們能好好哄她,讓她再變得高興起來。
斗篷下面,被兜帽罩住的腦袋越來越低,幾乎要垂到地上。巫滿霜用手指摁住自己的嘴角,努力把它們往上推。
他充滿留戀地,朝言落月的背影看了一眼。
一眼之下,所有升起的感傷盡數泯滅。
巫滿霜渾身重重一震。
——等等,難道是真的迷路了嗎?
——她是怎麼走到那個方向去的?!
那裡……那裡可是有絞殺纏地藤啊!
言落月目不轉睛,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她的眼神很好,警覺性也不錯,餘光堪稱敏銳地捕捉到了前方那團纏得像是毛球一般的藤蔓。
這種藤蔓叫做絞殺纏地藤,一般會在曠野里出現,生長在地洞裡。
絞殺纏地藤非常注重猥瑣發育。
它會先在潮濕陰暗的地洞中生長出很發達的根系,再將藤條網結起來,像是地毯一樣遮蓋在地洞的表面。
等生物毫無防備地從「地毯」上經過,幾十上百根藤條就會在第一時間活動起來,將獵物拉入地洞,團團纏住。
陷入地洞的獵物,大多像是陷入流沙和沼澤中的旅客一樣,只能等來被困死的結局。
以言落月目前的修為來說,絞殺纏地藤有點難對付,卻並不是不能對付。
但如非必要情況,最好別去招惹它。
然而此時此刻,言落月仍像是毫無覺察一樣,筆直地朝著那張藤蔓結成的地網走去。
言落月一邊走,一邊在心裡倒數。
「十步、九步、八步……」剛剛數到第七步,她後背的衣料就被一隻手猛然扯住。
「——停!」
那聲音微微帶著氣喘,顯然是在注意到這邊的情況後,第一時間以最快的速度趕了過來。
「不要再往前走了!」
其實以兩人之間的距離,短跑幾步,就算再快也不至於如此。
他喘氣幅度這樣大,更多的是因為緊張所致。
擔憂她落入陷阱的緊張、未經思考忽然從藏身之地跳出來的緊張、一把拉住她以後,後知後覺升起的緊張……
在今天之前,巫滿霜從不知道,原來緊張也能有這樣多的種類,這麼多的理由。
言落月慢慢轉過身來。
斗篷下,一隻把自己纏得滿身碎布條的小木乃伊,正透過白紗,定定地望著她。
他還是和當初陷入魔界窩居時那樣,只要一見到言落月的面,就會全神貫注地面朝著她。
言落月被他看得微微一怔,感覺自己手好像軟了,忽然掏不出預備好的小麻袋。
心也好像軟了,一下子就忍不住把真相說了出來。
「其實……」言落月小聲坦白道,「我已經築基了,有能力對付這條絞殺纏地藤。即使我踩下去,也不會有事的。」
「我知道。」巫滿霜說。
他慢慢地垂下頭,聲音很輕,也很清晰:「但我就是,不能眼看著你踩下去。」
在他回過神之前,雙腿就已經自發地從草叢裡跳了出來,手指也已經扯住她背後的衣料了。
聽到他的話,言落月一下子笑了起來。
即使隔著一層罩眼的白紗,巫滿霜也能看見她眼睛中閃爍著兩顆星星。
言落月問:「那你不生我的氣了吧?」
巫滿霜搖搖頭:「我沒有生你的氣。」
他覺悟特別到位,甚至還做出了自我反省。
「我不知道你會來這裡,那攤絞殺纏地藤我一直放著沒理。如果我早知道……我該提前打掃好屋子的。」
絞殺纏地藤:???
也就是植物不會說話。
要不然,絞殺纏地藤非得聯合先前的枯樹、被打了個叉的枯草,一起朝巫滿霜發動質問:嗨,你有事嗎?
耳朵一動,言落月的大腦自動捕捉到了關鍵詞。
嗯?他剛剛說什麼?「打掃屋子」?
於是下一刻,言落月立刻展現出龜族引以為傲的攀爬技巧,當場就順杆直上。
小姑娘偏著頭看他:「那你在附近的屋子呢?我都來這裡了,你難道不請我過去坐一坐嗎?」
「……」
巫滿霜本來應該拒絕的,就像他今天本來不該出來看她。
可是,言落月亮晶晶的眼睛好像帶著某種魔性。
而她輕快的聲音、無憂無慮的笑臉,此時距離巫滿霜近在咫尺,和片刻之前,他看到小姑娘繃著臉離開時的樣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不由自主地,巫滿霜點了點頭。
「好。我帶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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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滿霜居住的地方,是個非常簡陋的山洞,保暖性很差,光照度更是一般。
言落月坐在山洞裡,不著痕跡地四下張望。
角落堆著幾個陶罐,罐子裡裝著清水。
洞頂穿了兩條竹竿,竹竿上掛著巫滿霜自己晾曬的臘肉和果乾……嗯,小果乾她剛剛嘗了一個,味道不錯呢。
託言落月上次塞給巫滿霜一堆儲物袋的福,山洞裡終於有了柜子。
櫃門沒有上鎖,透過縫隙,可以隱約看見裡面堆著一沓制式儲物袋,還有火石、火絨等日常用到的東西。
至於言落月,她現在正坐在一張稻草鋪成的小床上。
草芯是新換過的,散發出淡淡的乾草香味。
言落月不動聲色地用手按了按:依照這個厚度,坐上一會兒可能沒有關係。但晚上要睡在上面一整夜的話,一定會覺得很涼吧。
說起來,當初他們一起翻找過,確實沒有修士在儲物袋裡放床。
唉,但要是早知道巫滿霜在地上鋪稻草睡覺,她把吳春輝那張石床給他打包帶走也行啊。
自從言落月來到山洞,巫滿霜就一直侷促地低著頭。
他坐在一張小馬紮上,刻意拉開了很長的距離。
山洞的面積並不是很大,他卻幾乎跟言落月坐成了一個斜對角。
在言落月不知道的地方,巫滿霜正在心中暗暗慶幸。
幸好,他不久之前剛剛清理過山洞,把一些浸染了自己毒性的物品都清理乾淨了。
山洞畢竟是他住的地方,即使巫滿霜平時已經很注意,有時候還會不留神沾上他的毒。
因為這個緣故,洞裡的各種東西,每過一陣都要換上一批。
不過,其實他也沒有什麼東西。
繃帶之下,巫滿霜抿著嘴唇,有點後悔帶言落月來了這裡。
月亮應該高懸在天上,由群星陪伴。
她應該在更溫暖、更明亮、更寬闊的地方,被朋友和愛簇擁。
而不是呆在他的山洞裡,坐在乾草堆成的簡陋小床上……
一個念頭還沒轉完,言落月就從稻草堆里摸到一個有點硌人的東西。
「咦,這是什麼?」
巫滿霜猛然抬起頭來,渾身血液直衝腦門。即使隔著布條,也能看出耳尖紅得幾欲滴血。
「那是……」
言落月已經把東西抄在手裡。她拿起看了看,發現原來是一本書。
能看出書本的主人對這它很是愛惜,在書皮外額外包了一層油紙。但因為翻動了太多次,書頁已經被捲起了毛邊兒。
言落月抬起眼睛看向巫滿霜:「這個,我能看看嗎?」
巫滿霜一言不發,悶悶地點了點頭。
言落月翻了兩頁,頓時明白過來:「啊,原來是這個。」
這是修仙界裡非常流行的一個話本《松柏伏魔傳》。
它講的是伏魔之戰後期,一個叫「松柏君」的主人公,是如何擊敗魔物,粉碎魔物的陰謀詭計,最終在兩族聯盟中步步高升,帶領夥伴和屬下完成了一處魔物封印的故事。
松柏君只是一個虛構的男主,並無原型身份。
當初伏魔之戰結束後,類似的話本紛紛現世,伏魔題材迎來了創作井噴期。
但最後,還是這本《松柏伏魔傳》完勝一眾同類作品,流傳至今,經久不衰。
言落月平時去如意城,就經常聽見茶館裡的說書老頭講這本書。說到興奮處,小老兒口沫橫飛,紅光滿面。
言落月新奇地看向巫滿霜,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一般:「原來你喜歡聽故事啊?」
那太好了,隊友里正好有個丹頂鶴史官,人家的職業就是記錄各種故事呢。
巫滿霜搖搖頭:「距離最近的村落里,有個老人家識字,會照著話本給孩子們念書……我有時會悄悄去聽。」
當然,每次去聽的時候,巫滿霜都隔得很遠很遠。
修仙者本就耳聰目明,倘若忽視其他感官,只把靈力專注地集中在耳朵上,甚至能聽到數十里外的動靜。
巫滿霜就是這樣做的。
說話聲不比腳步聲、馬蹄聲、車輪轆轆聲,它是有不同音調、高低起伏的。
老人家音色沉濁,嗓子裡含著痰火,腔調本來就有點含糊。
巫滿霜儘量又拉開了最遠的距離,所以他每次聽書時,能聽懂四分之一就算運氣不錯。
這也就導致……
言落月翻動了兩下書頁,終於明白為何巫滿霜的耳尖一開始會那樣紅。
書頁上,凡是複雜一點的字,都被被巫滿霜用炭筆畫上了一個圈。
其中有好幾頁,泛濫現象特別嚴重。
一眼望去,簡直是大圈摞小圈,圈圈套圈圈。
哪怕是彈性無窮的乾坤牛啤圈看到這本書,估計都會甘拜下風的。
巫滿霜慚愧地握緊了手指,坦白道:「……我、我有很多字不認識。」
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那股熱意從脖頸一直湧上臉頰,令他感到一陣由心而生的自慚形穢。
他怕言落月誤會,本來想補充一句,我在跟著學了。
但仔細一想,這本來就是他該會的東西,如今竟然還沒能學會,實在沒什麼好提的。
「真的嗎,你想識字?」言落月非常驚喜,「那我教你啊。」
看看,這是一條多麼有覺悟的九年義務制教育漏網之蛇。
在沒有教材、沒有先生、甚至連個溝通對象都沒有的情況下,人家還在鍥而不捨地想辦法自學。
雖然至今還沒認全書本上的文字,但他至少學會了口語啊!
言落月笑得眼睛彎彎:「而且不能光認識字吧……先背一套九九乘法表,怎麼樣?」
巫滿霜一個激靈,猛然抬起頭來。
他這個反應,當然不是因為預感到了在「九九乘法表」之下,埋藏著一座多麼浩大的數學冰山。
他疑惑的是……
等等,言落月剛剛不還坐在稻草鋪成的小床上嗎?
她是什麼時候挪到自己身邊來的,而且還離得這麼近,只有不到一拳遠了?
自己的山洞裡,明明就只有一個馬扎……
下意識地朝地上瞟了一眼,巫滿霜發現,自己失策了。
山洞裡雖然只有一個馬扎,但架不住言落月可以自備嘛。
——是的,言落月從自己的儲物袋裡拿出一張凳子,然後不動聲色、「得寸進尺」地挪到巫滿霜旁邊啦!
言落月單手托著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巫滿霜。
不是她惡趣味,而是小蛇的反應真的很好玩啊。
自從意識到她挪到自己旁邊以後,巫滿霜整個人的氣質,就繃緊得像是一張拉滿的弓。
如果每人都有一個警戒雷達的話,那巫滿霜的雷達一定豎起了所有天線,而且還朝四面八方支棱著,像是一顆海膽球的樣子。
唉,巫滿霜還不知道她的生命值已經翻了十倍吧。
只是坐在巫滿霜的旁邊,他就擔心成這樣,那要是……
言落月眨眨眼睛,忽然抖開話本,指著裡面一個畫圈的字。
「你看這個。」
那個字不是別的,正是一句「白露為霜」中的「霜」。
隔著一層白紗,也能感覺到巫滿霜眼睛一亮:「我知道……」
他很想趁著這個機會告訴言落月,自從她為他取了名字以後,他在第一時間就努力學會了這兩個字。
從那一天起,他的「巫」不僅是「裡面有兩個杈杈的巫」,還是「巫滿霜」的巫。
巫、滿、霜。
這三個字原本在世上並無關聯。
但因為言落月的緣故,這三個字構成了一個新的名字,正如同他過去曾經有幸與她三次結緣。
然而,沒等巫滿霜把這話說出口,言落月就趁著他注意力被轉移的瞬間,做出了一個完全出乎巫滿霜預料的舉動。
——她竟然一點防護也不做,一把握住了巫滿霜的手!如果手上還纏著層層布帶,巫滿霜或許還不會如此驚慌。
但不知怎地,厚重的布條從中間斷開,像是一段段下鍋的寬粉似地落在地上。
就連巫滿霜的那隻手套,都被言落月在第一時間摘走——
如果不是情況緊急,巫滿霜一定要用控訴的眼神盯著言落月看,一直盯到言落月心虛地轉開目光,或者他先堅持不住臉紅低頭為止。
她怎麼能這樣呢?
她怎麼一點自己的安危都不顧?
她……她怎麼可以在指縫裡藏了一片刀片,直接把他手背上的布條統統劃開?!
剎那之間,言落月感覺到,巫滿霜的氣場一下子變了。
如果說,之前他是一顆豎起全部天線的斗篷海膽,或者把自己團成一個半球的兜帽刺蝟。
那現在,巫滿霜鋒銳的氣質和周身無形的小刺,簡直在迎風「嗖嗖」地長。
一眨眼功夫,小刺蝟的軟刺就變得像豪豬那麼硬,豪豬那麼長!
哪怕被層層布條遮著面孔,言落月也能感覺到巫滿霜的臉色一片慘白。
不僅因為她掌心那隻屬於男孩的手,突然從微溫變得冰冷。
更是因為有些東西無需用眼睛去看,只需用感覺、用心便能發覺。
巫滿霜疾聲道:「你怎麼——不要再握了——快放開——!!!」
今天,是一個值得銘記的日子。
因為,這是小青蛇巫滿霜有生以來,第一次對言落月超——大聲地說話呢。
他不但敢對言落月大聲說話,甚至敢奮力甩手,想要甩開她了!
言落月堅持握著巫滿霜的手,不論受驚的小青蛇怎麼掙扎,也不放開他。
直到巫滿霜後知後覺地平靜下來,直到她的血條一路從十萬點滑落到三萬多,言落月才慢慢鬆開自己的手指。
「看。」她輕聲安撫道,「我剛剛碰到你了,但我沒事的。」
「……」
巫滿霜像是木雕一樣僵在原地。
在他冰冷的手背上,還殘留著她掌心的溫度。
他呆呆地看著言落月,小姑娘為了展示自己的健康,甚至還原地跳了一下,然後在他面前轉了個圈圈。
「看吧。」言落月笑嘻嘻地說道,「我就說沒有事嘛。」
「你……」Μ
剛才被嚇得四面飛散的魂魄,如今終于歸殼。
巫滿霜連續嘗試了好幾下,才重新找到自己僵直的舌頭。
他雖然沒有很多跟人相處的經驗,但也感覺在這種時候,自己應該發一下火。
白紗下,巫滿霜皺起眉:「你……」
他的話才出口一個字,氣勢也沒有形成規模,就被言落月插話打斷。
言落月委屈地控訴道:「你剛剛扒拉我。」
巫滿霜:「……」
言落月又重複一遍:「你扒拉我。」
「……」
被她連續指控兩遍,之前想說的話瞬間被忘了個精光。
巫滿霜條件反射地說道:「對不起。」
「……」
然後,他就眼看著言落月一邊搖著頭,一邊自言自語的笑,嘀咕著一些他半懂不懂的東西。
「唉……你根本不用道歉嘛。真是的,這樣我怎麼可能放心把你留在這裡……會被欺負死的吧……」
小聲碎碎念著,言落月把手套還給巫滿霜。
男孩當即如獲至寶,第一時間將手套飛快戴好。
沒等他抬起頭來,言落月的邀請就已經遞到眼前。
「你看,我剛剛碰到你了,我也沒有事,對不對?——所以,你跟我一起走吧。」
「!!!」像是忽然被一道驚雷直貫天靈,劈通了渾身上下奇經八脈,巫滿霜做夢似地抬起頭來。
直到現在,他才敢相信,原來她真的是專程過來找他的。
這是多麼誘人的一個邀請。
吸引人想要點頭答應的,不止是邀請本身,更是提出了邀請的那個女孩兒。
時隔數年,她又對他伸出手。
就像昔日身處鬧市時,她頂著追兵的搜捕,向一條無依無靠的小妖蛇遞出自己的手腕。
遮眼的白紗下,巫滿霜的眼神恍惚了一瞬。
「可是……」
即使是他自己,也足以聽出自己聲音里的軟弱和動搖。
這世上當真有人的意志如此堅決,堅決到足以拒絕她第二次嗎?巫滿霜真的懷疑。
「和我走吧。」言落月輕快地說。
「上次都沒來得及告訴你,我是個煉器師。你害怕的那些事,我可以煉出很多法器來防止。我們一起嘗試,問題總會解決的啊。」
「可是,太冒險了。」巫滿霜拿出最後的毅力和韌性,艱難地說道,「我不能去你的族地。」
那裡是她長大的家園。
雖然她現在可以碰觸到他,可一旦他的毒性增長,萬一……
他寧可永遠見不到她,也不希望自己傷害到她,傷害到她在乎的人。
聽了巫滿霜的答案,言落月輕快地一拍掌。
「那正好呀。我們今天不回族地,我正要去百鍊大會,你收拾好東西,和我一起啟程吧。」
她眼睛裡棲著兩團光,像是夏日裡最漂亮的兩點螢火,也像是水面上倒映的月亮。
望著她眼中的光芒,巫滿霜不自覺地就想點頭。
就在這時,言落月忽然為他補上了最後一擊。
她又一次抓住他的手腕——哦,這回是隔著袖子、繃帶還有手套的,所以應該沒關係——她笑得真好看,像是春天裡第一支盛開的山花……額,等等,她剛剛說什麼?
言落月清晰的語調,一字一頓落入巫滿霜的耳膜,激醒他原本有點昏沉的大腦。
「巫滿霜。」言落月莊嚴地宣告道,「你被我綁架了。」
「……」
啪嗒。
巫滿霜聽到自己理智斷線的聲音。
迷迷糊糊地,巫滿霜入魔一般地跟著重複道:「對,我……我被綁架了。」
不知道這句話戳中了什麼要害,她忽然又捂著臉轉過去,肩頭一聳一聳地笑了起來。
她在笑什麼?
原來冬天裡也有花開。
過了一小會兒,言落月牽了牽他的袖子。
「好啦,因為巫滿霜小朋友表現得特別乖,所以不拿麻袋套你,你就直接和我走吧。」
不由自主地,巫滿霜順著言落月牽扯他的力道邁開了腳步。
直到他們走出山洞、走入原野、言落月放心地鬆開了手,蹦蹦跳跳的背影在巫滿霜眼前晃來晃去,他才猛然反應過來。
——不對啊,言落月勸說他的邏輯根本不成立。
他的問題根本不是去不去龜族族地啊!
像現在這樣,走一路禍害一路,難道不是更不好了嗎?!
然而不知怎麼回事,巫滿霜的嗓子裡就像糊了一層甜甜的蜂蜜。他張張嘴,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鬼使神差地,他既不想糾正言落月話里的漏洞,也不想提出抗議。
有一道小小的聲音在他心底響起,低聲勸說巫滿霜:相信她吧,這次仍然相信她,就像是月明集上那一次一樣。
那……那就像現在這樣吧。
巫滿霜暗暗想道:如果真的造成什麼意外,我會立刻離開,到一個誰也找不到我的地方去的。
下定了決心以後,巫滿霜跨開步子,追上言落月的背影。
然後,他就感覺不止是自己的嗓子,就連呼吸到的空氣,都浸潤著一層花蜜似的清甜了。
言落月忽然轉頭看他:「咦,你在笑什麼?」
小青蛇真的笑得好明顯,就連隔著兜帽又隔著一層布帶,都能讓她察覺。
「我在笑嗎?」
巫滿霜表現得比言落月還驚訝。他甚至下意識抬起手來,摸了摸自己的臉。
想了想,巫滿霜很認真地說道:「我可能是在笑……天怎麼會這樣藍,我竟然從來都沒有發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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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霜魂在原地等了許久,等得原本輕聲哼唱史詩歌謠的丹頂鶴,連內容主題都發生了變化。
在無人傾聽的角落,一向端整自持的史官也放下了包袱。
慣來詠志敘史的鶴歌里,此刻也難得地顯露出一絲少年人的俏皮之意。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白鶴嘍~
旅伴一去不復返,留我嘆息空呦~呦~……」
就在這支鶴歌即將唱到第一個轉調的時候,凌霜魂興奮地發現,遠處浮現了兩個黑點大小的身影!
他當即化身丹頂鶴,雙翅一振一展,平平滑翔,很快就落在了兩人面前。
凌霜魂收起翅膀,化作人身,客氣又禮貌地笑道:「這位就是小巫……道……友?!」
最後兩個字,翅膀還未完全收起的白鶴,幾乎是在受驚中跳起來說完的。
凌霜魂近乎震悚地看著巫滿霜。
他望著對方斗篷之下,渾身纏滿碎布條的裝扮。
一直在各地飽受禮遇,頭一次接觸修仙界中黑惡勢力的白鶴史官,第一次直面如此發自肺腑的震驚。
畢竟,史書上看見過相關記載是一回事,親眼所見面對的衝擊力,又是另一回事。
凌霜魂有點絕望地把目光移向言落月。
「小言,就算小巫道友執意不肯跟我們走,你把他放生就是了。何必要把人打成這個樣子呢?」
看看這個可憐的孩子:從頭到腳,沒有一個地方不是被布條包裹�
��的。
就連他的眼睛上,都特意蒙了一層白紗,沒準是連眼眶都被揍青了?
凌霜魂於心不忍地轉開眼睛。
隨後,他顫顫巍巍地從袖子裡掏出之前預備下的一小盒傷藥。
直到此時此刻,凌霜魂才沉痛地發覺,自己先前為這次見面做的準備,還是太少、太少了。
凌霜魂關切地看著巫滿霜,對他噓寒問暖。
「你現在怎麼樣?呼吸順暢嗎?還能自己走路嗎?意識保持清醒嗎?不要怕,最近的醫館一個時辰就到,我現在就背你飛過去。」
被誤會大發的言落月:「……」
同樣被誤會大發的巫滿霜:「……」
言落月面無表情地問道:「我剛剛說什麼來著?」
巫滿霜原文背誦道:「你說,會為我介紹一位淵博多識的鶴族史官,凌霜魂道友。」
「嗯,我再補充一點。」言落月用毫無起伏的音調說道。
「如你所見,這隻一直以來致力於記錄野史,現在乾脆親身下場,給我創造野史的鶴妖,就是你的小凌道友了。」
凌霜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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